《我的呓语》谷人云

2、《一只蜘蛛的可能死亡》

　　在讲这只蜘蛛前，我有必要先介绍一下环境背景。

　　这是个半新不旧的老式小区，由于缺乏维护，处处都是一副积满灰尘的破旧景象。建造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修了两层地下车库——事实上，小区里的车连一层都停不满，只有我这种最懒的人，才选择了-2层离单元门最近的车位。鉴于我的停车位周围永远空空荡荡，进入楼道后更是从没碰过一个活人，我合理怀疑我是楼里唯一使用这部电梯来往于地下二层的人。

　　我就是在这里看到那只蜘蛛的。

　　我下班回家，来到这个又黑又破、阴风阵阵、灯泡上积攒了和小区同龄的古老灰尘的电梯间。唯一一部电梯停在18层，我用钥匙戳了按钮，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面前活跃的蜘蛛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电梯门是非常有年代感的浅黄色。蜘蛛活跃地在右面那扇电梯门上爬来爬去，乍一看巴掌大的大小有些吓人，但看第二眼就发现那不过是一圈纤弱长腿的虚张声势，它的躯干只有普通蚂蚁大小。

　　我不害怕蜘蛛。虽然我害怕一切家中出现的虫子，但这里是地下二层，离我的房间隔了18层楼。我害怕一切死亡的、濒死的、易死的东西（比如渺小的虫子），但这只蜘蛛的身形是那么敏捷而富有生气，无法把它同死亡联系在一起。于是，我继续看它第三眼、第四眼。

　　这只蜘蛛的腿又长又纤细，把它小小的身子高高地撑起，像西方古典舞女的裙撑般优雅。它在电梯门上灵活地移动着，很规律，从最右侧开始，滑行般顺畅地爬到电梯门中间的位置，然后再倏地弹向最左侧，重复同样的动作，只不过这次的起点比刚刚要靠下一点。

　　蜘蛛就这样反复滑动着，动作轻盈，不知疲惫，仿佛天生的芭蕾舞高手，在电梯门上画出一道道透明的平行线。

　　但为什么是平行线呢？蜘蛛网不应该是从或者向某个中心点辐射吗？我带着疑惑，继续观察着蜘蛛，确认了它画出的的确是平行线。

　　我在脑海中回忆着照片里蜘蛛网的模样，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它现在编织的并不是联结蜘蛛网中心与边缘的辐线，而是填充某两条辐线间的一排排平行线。

　　这蜘蛛网的规模比我想象中大了数倍不止！

　　我在脑中模拟着蜘蛛网的全景，感叹这是怎样浩大的工程，如果全部建成，又是怎样壮观的景象。但我知道它无法完成这张网了。它可能已经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地方辛勤工作了一天，但片刻后，当电梯门打开，蜘蛛网就将被撕裂，迎来毁天灭地的打击。而这只蜘蛛现在还在无忧无虑地重复着工作，浑不知毁灭即将到来。

　　我看着电梯门，忽然心里一激灵。电梯门一打开，不仅会毁灭蜘蛛网，甚至会杀死蜘蛛本身！电梯门一开，就会带着蜘蛛一起挤向那个几乎没有多余缝隙的门缝中，连带着蜘蛛一起碾成烂泥。

　　蜘蛛会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不对劲吗？会在被撞来的门触碰的一瞬间意识到这墙会给它带来死亡的冲击吗？它能一瞬间做出决断，舍弃这张它编织了一天的网，跳向虚空中吗？

　　不能。也许是平日多次见到蜘蛛慢吞吞的模样，我已在心里替它作出了结论。我想象它来不及反应，就被呼啸而来的巨物压成了扁扁的黑色，甚至零落破碎，成为混杂各色的一滩泥泞，不觉开始恶心、颤栗。

　　电梯下来了。3层、2层……然后在1层停顿了片刻。

　　然而我丝毫也无法松口气。局面没有任何变化，蜘蛛依然在丝滑地爬来爬去，结着它的网，而我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也做不了。

　　电梯又启动了。我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即将发生的那一幕，我不想让任何死亡或尸体的影子透过眼睛进入我的脑海，这让我恶心。但我还是在最关键的那一刻睁开了眼，一半是因为我关切着这只蜘蛛的命运，一半是因为我害怕它的长腿太过灵巧，惊慌中跳到我的身上。

　　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那扇门打开得太快（不知为什么，我记忆中的电梯开门一直都是缓慢沉重的，今天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机械与电力对这扇黄色铁板的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动力），以至于我什么都没有看清，那只蜘蛛连带着那张看不见的网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蜘蛛被碾死在了门上吗？还是那里恰好有个供它容身的缝隙，还是它已经逃窜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眼前是明亮的电梯间，我的头有些晕，有些迷茫，但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拖延我哪怕一秒像往常一样走进电梯的脚步（事实上我除了在等电梯时闭了一下眼以外，行为没有因为这只蜘蛛而有任何不同）。我甚至比平时更快地按下了关门键。

　　明天我就会忘记这只蜘蛛的存在，除非它继续在这扇门上轻盈地滑动，或者留下一粒明显的印记（但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它的那粒身子太小了，在我视线以外的死亡只会和门上原本的灰混杂在一起，了无痕迹）。

　　而明天，我果然忘记了这只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