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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疲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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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我总是很疲惫。
下班回家,我把车开回地下车库,挂档、拉手刹、熄火、解安全带,我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然而紧接着,我却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座椅上,没有一丝力气走下车。
我总是抱着手机在车上坐很久,刷着无聊的论坛,抑或跟着音响里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音响会在半个小时后自动断电,这是第一个提醒我下车的信号,但我往往无视它,继续在车上躺下去,一直躺到手机彻底没电,这是第二个信号。我一般在这时离开,这需要我做足身体准备与心理建设,推开千斤重的车门,迈开粘连缠裹的双腿,仿佛昏睡的树懒要去打一场大仗——但也有建设失败的时候,那时,我便把手机扔在胸口,彻底躺倒,闭上眼睛,任疲倦如泥沼一般吞没了我,不知天昏地暗——那段时间我就是如此疲惫。
因为什么而疲惫呢?这很难说。我的工作不算轻松,但好在很少加班,也并没有比寻常打工人承受更大的压力,所以我想,多半是因为只有消耗没有补充吧。没有令人欣喜的成就、没有闲暇的爱好、没有亲昵的爱人,更重要的是,我的生活没有希望、没有变化。疲倦无时不刻不在消磨着我的精力,把我拉扯进泥潭,我越挣扎,就越深陷其中,只有放松地躺一会,放弃了挣扎,才能向上漂浮几许。
总有人说下班回家前在车上小坐的时光是一个男人难得喘息的时间,只有这时,他不再是别人的丈夫、爸爸、下属,而只是他自己。男人是否真有这么难做我不知道,但我倒未受这种身份的困扰。彼时我独居,就算上楼回到家中,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玩手机罢了,所以我不想下车回家,真的只是因为我很累,我想,像我一样疲惫的人应该也不止一个罢。
不久我就发现,有位邻居也喜欢呆在车里。
每当我停好车不久,就会有一辆黑色的Jeep停在我斜对面,关灯、熄火,但并不见有人下车。我于是停下歌喉,观察着那辆车,很快地,车内亮起一束白光,是那位车主的手机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个年轻男人,有瘦削的五官和一头茂密柔软(我以为它是柔软的)的卷发,他时而仰靠在座椅上,把手机高高举起,但更多时候,他却趴在方向盘上,把整张脸埋进一片幽光中。
我也尝试着像他一样趴在方向盘上,但只觉得憋气,于是又向后躺去。我也有时抬头观察他一阵,但总归是手机更诱人一些,所以很快又躺倒了。
但这位吉普男在车上坐着的时间非常长。我总是比他先离开,甚至有一次,我一直在车上坐着,把满格的手机彻底看没电了,他也依旧没有从车上下来。
是他不想回到家中扮演别的角色,还是他的疲惫比我还要深浓?
我承认我有故意想等他的心理,想和他打声招呼:“嘿,同道中人。”他像是我疲惫生活中的一道光,让我开始对外面的世界抱有期待,试图做些什么改变现在的生活。但自从这一次长时间的等待无果后,我就放下了种种念头。
可没过多久——那时夏天到了,我开着冷气,不再熄火,于是音乐和手机都可以无休止地陪着我——不过那次我并没觉得自己在车上呆了很久,可能也就半个小时吧,那个吉普男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比我想象得更高、更俊、也更年轻,多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身份角色需要扮演。我想下车来个偶遇,说:“我看你也经常在车里看手机,上班很累吗?你住哪栋楼啊?”就是这么普通的开场白。
我不是一个羞涩腼腆的人,完全不是,和陌生人搭讪是我惯用的技巧。
但那一刻,我却久违地觉得疲惫如泥沼般淹没了我,这泥沼是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它让我沉沦,让我一刻也不想离开它。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也像揉了面一样软,它无法支撑着我走下车,走到那位男士面前,更何况我为什么要走下车?车内有芬芳的空气,有美妙的音乐,我没有力气辛苦自己,去做改变现状的事情。
是因为我妄想挣扎出泥沼,所以泥沼在惩罚我、诱捕我吗?
但我太疲惫了,我就这样躺在泥里,目送着他离开,一动也没动。
再后来,我逐渐开始加班、开始和同事出去吃饭,过上了积极而现充的生活。我偶尔会回来得早些,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想来他的生活也回归了正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