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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细潼 ...

  •   那个二月,扬州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都覆盖上一片白茫茫。

      邱蒙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大片的雪花几乎把他堆成了一个雪人,而他面前的墓碑也同样裹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活像个又白又软的小房子。听说被裹在雪里并不会冷,反而很温暖,邱蒙想,细潼会喜欢雪吧。

      这场雪一定是为了细潼而下的,可惜来得太迟了。

      。

      “姑娘,你坐那儿多冷,快过来烤烤火。”客栈的大娘热心地招呼道。

      门口坐着个黄衣姑娘,右手托着下巴,痴痴地仰头看天空。听到大娘招呼,她有些羞赧地站起身来,走到大娘旁坐下。

      大娘随口问道:“姑娘在等你哥哥呢?”

      黄衣姑娘脸一红,连忙摇头,又向外张望一眼,细声问道:“大娘,这里什么时候会下雪呀?”

      大娘促狭地打量她:“姑娘是南方来的?”

      黄衣姑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大娘哈哈大笑,道:“北方的冬天也不是天天都下雪。我看最近天气晴朗,估计近些日子都没有雪。姑娘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黄衣姑娘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但转念又道:“倒也不急。”

      大娘知道自家生意将会不错,心情更好,又给黄衣姑娘端了碗稀粥来:“来尝尝,不喜欢的话焐焐手也行。”

      恰在此时,有人推门进了院子。黄衣姑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眼睛登时亮了,连忙小跑到院子里迎接她的“哥哥”回来。进门的是个青蓝布衣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样貌很是器宇轩昂。

      “呀,糖葫芦!”黄衣姑娘看到男子手中拿着的两串红艳艳,喜笑颜开,知道是男子特意为她买的,便要去接,近了,却发现男子眉间似凝着忧色,不同往常。

      “蒙哥哥,你怎么了?”黄衣姑娘担心地问道。

      邱蒙有些勉强地笑笑,把糖葫芦递给她,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没事,细潼,你先吃。”

      苏细潼虽仍担心,但也不再多问,两人携手进了客栈,和大娘打声招呼,便回屋去了。

      大娘瞅着他俩离开的背影,端得是一对璧人,也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不由得偷笑起来——这对男女是用兄妹名义住的店,但是她阅了三十多年的人,还能看不出这这实际是一对偷跑出来的小情侣?

      真是年轻呵。

      再说两人回到屋中,苏细潼瞄着邱蒙的神情,想从中看出点端倪来。

      两人从扬州来到燕城,已经行了近两个月的路,虽然一路还算太平,但邱蒙却时而显露出忧虑的神情。他并不想让苏细潼察觉出来,但无奈邱蒙并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因而苏细潼总是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可若问他,他却绝不肯承认。

      苏细潼便猜测,蒙哥哥是担忧自己和他偷跑出来,一准要惹恼自己的父母,才会成日这样闷闷不乐。不过苏细潼她既已做出了决定,就坦然接受一切结果,因此她便只是体贴地不再继续过问,然后用更温柔坚定的态度去面对他。然而时间久了,她却发现邱蒙担忧的似乎另有他事。

      苏细潼不喜欢邱蒙有事瞒着她,更何况今天邱蒙格外地不对劲。她决定再试试问他。

      “蒙哥哥,发生什么了?看你好像有心事?”

      邱蒙没有回话,背对着她,解开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了藏在外衣里的一把短柄匕首。大家闺秀的苏细潼如今对匕首早已习惯,甚至她自己身上也应邱蒙的要求带着一把匕首,但今天她却一眼就发现了邱蒙腰间暗红色的痕迹,倒吸一口气:“蒙哥哥,你受伤了?”

      邱蒙愣了一下:“没洗干净吗?”随即简洁道,“不是我的血。”

      没洗干净?意思是原本还有更多的血?那得是多么惨烈的争斗……

      苏细潼皱起了眉头,焦急地问:“你伤了人?还是有人要伤你?什么人?是之前在扬州追杀你们的人吗?他们竟然一直找到了这里?”

      邱蒙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只是恰好碰上了。”

      苏细潼盯着那处殷色,眼圈却开始泛红了,她忘不了第一次遇到邱蒙的那天,血光染红了天地,曾时时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那是个仲夏的傍晚,她和娘亲一起从外婆家归来,途径一处密林时,便听到前方隐隐有金戈杀伐之声。管事一向谨慎,派了人前去打探,同时准备带着苏家母女绕路而行。

      万没想到,那探子没走两步,突然一阵箭羽扫来,一支箭直直穿过他的身子,鲜血四溅。

      苏细潼正好掀开帘子向外张望,她一个鲜少出门的官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尖叫一声,险些昏了过去。然而紧接着,箭羽却更近,那一群正在打斗的人似乎在向苏家队伍的方向逼近。

      苏家队伍里也有诸多好手,保护着苏家母女未受伤害,然而等危险散尽后,这片林地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死相极为惨烈的尸体。

      苏细潼的父亲是扬州知府,此等恶劣事件自然不能放过,于是便四处调查,当日在打斗中尚存一息的邱蒙就这样被抓进了大牢中。

      当然,他后来是如何与苏家小姐相识、互生情愫,又是如何背着苏父苏母偷偷溜出来的,那就是寻常的才子佳人故事了。

      但是,苏细潼一想到当时血光四射的场面,就觉得心悸。怎么那伙人又追上了邱蒙?父亲当时不是都已经调查清楚,该关的人都关起来了吗?不,邱蒙答应了她两个人就过安安静静的小日子,她一定不能让邱蒙再深陷那种危险了。

      苏细潼心中惶惶,思绪万千,甚至连邱蒙和她说话也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苏细潼下意识地反问。

      “我说,”邱蒙面色凝重,压低了声音,“咱们今晚就离开。”

      苏细潼愣了一下,愈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听话地点了点头。

      邱蒙忽然一把把她揽到怀中,摸着细潼蓬松柔软的乌发,声音有点发颤:“细潼,别怕,咱们会没事的。”

      苏细潼听出了他嗓音的颤抖,也感受到了他胸膛的微微颤抖。她第一次见邱蒙这个样子,吓了一跳,随即有些心疼,但最后,她坚定地回应道:“蒙哥哥,我不怕。”

      邱蒙轻轻地点头,没有说话。

      是夜,苏细潼和邱蒙背上简单的行囊,静悄悄地从客栈牵了马,在夜色掩映下沿小路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云雾遮盖住了月亮,天上一颗星子也无。

      邱蒙细心地用自己的斗篷裹着苏细潼坐在前面,苏细潼紧紧靠在邱蒙的胸膛上,这个由邱蒙的斗篷和胸膛围成的空间温暖如春,带着让人安心又悸动的味道。

      她从没后悔过和邱蒙私定终身,她知道邱蒙是个值得的人。

      她也没后悔和邱蒙私奔出来。她从小生长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所行至多不过江南几个行省,可父母教了她读书,她从书中知道江南以外还有广阔的世界,北方的雪、西方的大漠、南方的竹海,这些美好的东西她都想去亲眼看看。

      这一路向北行来,崇山、长河,太平、战乱,她都见了个遍,虽然外面的世界不如她想象得美好,但却充满着她想都没想过的新奇,涨满了她的心灵。

      苏细潼发誓她绝没有后悔!

      但此时陡然生变,她还是忍不住向邱蒙提出了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建议。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蒙哥哥,要不我们回扬州吧?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爹娘不会反对的,只要我爹肯帮忙,这些追杀你的人就都能解决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忍不住又补充道,“如、如果你还想出来,我也可以再跟你一起出来呀!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都听你的。”

      苏细潼满心期待邱蒙地回应,可邱蒙却始终沉默着。

      就在她几乎不再抱有期待时,邱蒙忽然低声开口了:“下雪了。”

      苏细潼一愣,忍不住抬头张望。天色依旧暗淡无光,看不到任何雪的模样。邱蒙微微敞开了一点外套,让苏细潼能露出头来。

      外面的风很冷。

      蓦地,有冰凉的触感落在了她的额头上,转瞬即逝。

      是雪吗?

      苏细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微微湿润,但已没有任何雪的痕迹。

      又有冰凉凉的东西次第落在了她的鼻尖、脸颊、睫毛,甚至手指,苏细潼努力地想看到雪花,或者摸到雪花,但只是一瞬间,就什么也没有了。

      “蒙哥哥,让我出来吧。”她急切地想要触碰到更多的雪。

      突然,邱蒙猛地揽住了苏细潼,将她向后一拽,藏在他的斗篷里。刹那间,似有箭羽的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马儿受惊发出了一声嘶鸣,在黑暗的林间狂奔起来。

      有人来追他们了!

      苏细潼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什么也看不见,听到的声音都是滞后的,只能僵硬地任邱蒙带着自己疾驰腾挪。

      似乎有人追赶上了他们。

      “抓紧我。”邱蒙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同时把抓着缰绳的左臂送到了苏细潼身前。苏细潼小心翼翼地抓住邱蒙的左臂,同时也抓紧了缰绳。然后,邱蒙放开了扶着她的右手,只听到寒风中一声冷冽的呛声,苏细潼知道是邱蒙拔了剑。

      她于是愈发不敢向四周看。

      此时右半侧再没有邱蒙的斗篷为她遮挡一片温暖之地,风啊、雪啊全都直直地打在她的身上,她甚至觉得还有血也沾在了自己身上。是邱蒙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苏细潼不敢想,她只觉得她抓着的邱蒙的手臂还是很稳,而身边却响起了敌人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或落马之声。

      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相信邱蒙。她已经在心中立下誓言,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和邱蒙在一起,绝不离开他。

      马儿深一脚浅一脚,跳跃的步伐突然顿挫起来。苏细潼心中一惊,难道马儿受伤了?没有马,他们要怎么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逃离这群恐怖之人?

      还不待她细思,马儿突然发出一声哀鸣,前腿一弯,整个身躯栽倒下来。

      好在邱蒙似早有准备,抱着苏细潼一个侧翻,稳稳地落在地上,同时又一剑挡住了敌人的攻势。

      从马战变为近身战,两人的处境似乎越发艰难。

      不知是不是苏细潼的错觉,那伙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知道邱蒙是为了保护她所以动作受阻,所以竟招招都朝苏细潼攻来。好在邱蒙永远以她为重,哪怕自己不及招架受伤,也总归护住了她周全。

      邱蒙背靠一棵大树,全力地护住怀中的苏细潼,雪水、血水、汗水湿透,混合地顺着脖颈流淌下来,打湿了苏细潼的头发,而邱蒙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就在她的头顶响起,而且越来越疲惫。

      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饶是邱蒙武功卓绝,一个接一个地砍杀敌人,似乎还是有源源不断地敌手向他们聚拢过来。邱蒙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试图甩开这群人。他施展轻功,在黑暗的林中飞驰起来。他轻功本优于这群人,但或许是怀中多了个人的缘故,一时也无法甩开他们。

      突然,邱蒙后背受到重重一击,连带着苏细潼一起飞了出去。

      重重落地,他依然不忘护住怀里的苏细潼,然而平安落下后,他终于撑不住了,连双手支撑起身子都勉强,更别说环抱住苏细潼。

      地下一片冰凉,一层薄雪反射着晶莹的光。可苏细潼却能感觉到身后不断流淌下来的温热的血——那是邱蒙的血!

      “蒙哥哥……”苏细潼焦急地唤道。她从邱蒙的怀抱中爬了出来,反手搂住了邱蒙的脖子,想借着微弱的夜光看清邱蒙的伤情,可一瞬间,她却只对上了邱蒙的眼睛,一双真挚的、浓烈的、紧张的、忧心忡忡的眼睛,就像两人第一次相间时的模样。

      苏细潼电光火石间做出了决定。

      她低头在邱蒙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决绝道:“蒙哥哥,你不要再带着我了,我只是个没用的累赘。咱们……分开逃吧。”

      “细潼!”邱蒙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感到苏细潼已跑离了自己身边。他想追上去,然而敌人却又一次赶了上来,他只得回身招架。

      然而只消片刻,对方却已察觉到了邱蒙身边少了一个人,有人喊道:“苏家小姐不在了,快找人!”

      正在兀自奔跑的苏细潼一愣:这伙人对于邱蒙的行踪还挺清楚,竟然知道是自己和他在一起?

      然而对方的下句话却险些将苏细潼惊到昏厥:“切记要活的!苏家其他人都抓到了,就差她一个了!”

      苏细潼大惊,停下了奔跑的脚步,站在原地,努力地思考着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但无奈大脑却像是停滞了一般运转不起来。

      “细潼,呆在原地别动,别出声!”远处邱蒙焦急地喊道。那伙人已经分散开去寻找苏细潼,他解决了身边一伙人,又听声音赶上那些去追苏细潼的敌人,将他们逐一干掉。

      在解决了最后一个敌人后,邱蒙长出一口气,开始唤道:“细潼。”

      树林里安静下来,没有半点人声。

      “细潼!”邱蒙焦急起来,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寻找着苏细潼,“细潼,细潼——!”

      她是恨自己骗了她,不愿意理会他?还是在刚刚的混乱中……有什么不测?

      邱蒙满脑子都是蒙的,不敢细想。他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脚步也越来越沉重,血不断从身上的各个伤口流淌下来,他的脑子也越来越空白。终于,邱蒙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地上有高高低低的草叶,草上还有一层又凉又薄的雪雾。

      邱蒙还有意识,他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要找到细潼不可,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终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细潼。”他轻轻唤道。他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凭直觉猜测。

      “你早就知道,我家出事了?”熟悉的嗓音,却是陌生的语气。

      “知道。”邱蒙喘息着,不再隐瞒。

      “我爹娘出事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些人都是来抓我的,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苏细潼的语气带着慌张与责问。

      邱蒙沉默了良久,终于道:“是你父亲拜托我的,他们早就知道苏家有难,想让你平安。”

      苏细潼一愣,再一回忆二人离家前后的细节,许多当时没注意的反常才一一涌上心头:为什么明明自己说了父母会接受邱蒙,邱蒙依然执意带她离开;为什么自己临行前装作无事去见爹娘,爹娘似乎也依依不舍;为什么一出发,邱蒙就教她匕首的用法,还叮嘱她随身带着……

      邱蒙看着苏细潼,重伤的身体无法再动弹,但他忽然想到什么,紧张地说道:“细潼,你快逃吧,你父母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而已……”

      见苏细潼没有回应,邱蒙捉住苏细潼的手,急切地道:“答应我,快逃。”

      苏细潼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邱蒙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一般,终于放下心来,意识渐渐涣散。有轻柔的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一如苏细潼的抚摸般温柔。

      。

      邱蒙再醒来时,已身在安全的居室中,身上的伤也都包扎好了。他的思绪捎一回拢,安下心来,转头寻找细潼的踪迹。

      苏细潼不在屋中。

      邱蒙于是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走出屋子,在空荡荡的连廊中唤了一句:“细潼。”

      有人闻声走了过来,并不是细潼的脚步声。邱蒙回身看去,见是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伙计看到他一脸惊讶:“你怎么起来了?大夫说你要在床上静养至少一个月!”

      邱蒙没理会他,问道:“和我一起的姑娘呢?”

      伙计长长“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回答:“她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邱蒙脑子“嗡”地一声,嘶吼道。

      伙计吓得退了半步,结巴答道:“说是……回家了?她没多说,只是留了足够的钱,让我们好好照顾客官您,然后当天就雇了一辆车走了。”

      “当天?”邱蒙喘着气,“那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初三,您已经睡了三天了。”

      邱蒙只觉得胸口堵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顾不上满身的伤,也顾不上伙计在后面呼唤他,下楼牵走了马,沿着官道向南一路狂奔。

      天上还在不断飘着雪花,不知是不是这三天雪没停过,路上积了厚厚的雪,四野一片银白,只有车马行过的地方留下一地泥痕。

      邱蒙不吃不睡,沿路只要看到马车就上去探查一番,他奔波了两天,自觉应该已经超过了马车行进三天的速度,却还没有见到细潼的影子。他害怕错过,又往回返,可依旧无功而返。邱蒙就这样绝望地来来往往,每一条官道、驿道、小径、山头都被他翻了个遍,可始终没有找到细潼。

      邱蒙一天比一天绝望,焦虑、后悔、恐惧啮噬着他的心,他不敢想细潼会出了什么事情。

      一直到那天,在驿站碰到一个从扬州来的商人,邱蒙连忙抓住他打探消息。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苏家了,知府的宅子已经被蒋大人占了,连牌匾都换下了。”那人摆摆手道。

      邱蒙追问道:“那苏家的人呢?”

      “都处死了。本来还说押送回京审问呢,没想到那姓蒋的那么绝,直接就给拉到街上砍了头。”

      邱蒙如遭重击:“都处死了?苏大人、苏夫人,还有……都处死了?”

      那人回忆一下,又道:“苏家老爷夫人肯定处死了,其他人我也没关注过,不过倒听说他们抓住了苏家一个出逃的小女儿,现在还关在苏家的宅子里呢。”

      苏老爷只有苏细潼一个女儿。

      邱蒙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细潼还活着,忧的是她终于还是被蒋恪抓走了,他还是没能完成苏老爷的嘱托,而苏老爷和苏夫人……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那次竟是最后一别……

      好在终于有了细潼的下落,邱蒙谢过那人,转身一路疾驰,终于在元月回到了扬州。

      几经打探,他确认了细潼确是被蒋恪在半路抓走了,如今就关在苏府。

      可是苏府当下戒备森严,甚至连墙头都有守卫,要怎么救细潼出来呢?

      邱蒙想尽了各种法子,在一次偶然知道细潼在苏府还能被人监视着四处活动时,他来到了当初和细潼幽会的苏府西北侧的密林里,在那里守了两天,终于,他在密集的脚步声中听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像过往一样捡起一颗石子,扔向苏府宅院的楼顶,石子落在房檐上,发出“叮咚”一声。

      “谁——”里面立刻响起了警觉的声音,接着,便听到数声刀剑出鞘的响声。

      邱蒙没有再继续行动,他相信细潼听懂了他的意思。

      当晚,邱蒙来到了他往日与细潼幽会的石墙处,那里,他们能互相看见、听到对方的声音。

      在天边最后一颗星星露出头的时候,细潼果然出现了。

      邱蒙的眼睛一亮,急切地趴在了石墙上,想看清细潼是否还平安。

      然而苏细潼的眼神却十分平静,她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伤都好了?”

      仿佛有什么不同,飘飘忽忽,但邱蒙却抓不住空气中飘荡的那点不同。

      “细潼,你还好么?我来救你出去!”邱蒙忽略了那点不同,关切地说道。

      苏细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竟然摇了摇头:“蒙哥哥,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邱蒙一愣,尚摸不清细潼真实的意思,试探道:“细潼,你怎么了?”蓦地想到什么,他的神色一变,“那蒋恪把你怎么样了?”

      随即,他又焦声道:“细潼,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其他的事……”

      苏细潼依然摇着头:“离开又能怎么样?像之前往北方逃,不也依然被他们一路追杀,最后捉到了吗?余生片刻安宁都得不了。”

      “细潼……”万万没想到苏细潼会这么回应,邱蒙愣住了。此时忽然不远处响起了人声,邱蒙一凛,还想再劝说细潼,细潼却已经退后了半步。

      苏细潼说:“蒙哥哥,我爹娘的尸骨还在城南曝于荒野,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帮我把我爹娘安葬了吧,我此生都感激不尽。”

      她留下一句不详的“此生”,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细潼,”邱蒙颤抖地唤她的名字,忽然低声道,“我帮你杀了他。”

      苏细潼的身子僵了一瞬,接着,便消失在了角落里。

      。

      元宵刚过,街上人们纷纷议论的不是过去的年节,而是元宵夜上发生的一起凶案——竟然有人在元宵灯会上刺杀新任的扬州知府蒋恪!

      据说是个年轻的剑客,曾蒙前任扬州知府苏老爷的恩,所以来为他们报仇。

      不过——有人为之惋惜,也有人为之叹息——那刺客失败了,最终束手被擒。

      据说现场十分惨烈,血溅十丈,那男子杀了二十余个守卫,也伤到了蒋恪的肩膀,可惜剑还是差了一寸,剑客便被随后赶上的护卫拿下,关在了大牢里,大家都清楚蒋大人的手段,等待他的必定是一顿无比残酷的严刑拷打。

      苏府,不,如今已换了牌匾,变为蒋府了。

      一间女子的厢房中,一个面色苍白、弱柳扶风的姑娘端直地坐在床上,一头青丝略凌乱地披散在背上。她努力地挺着身子,但却依然如风雨中瑟瑟的细竹一般,仿佛随时就要摧枝折倒。

      这姑娘自然是苏细潼。

      坐在苏细潼对面的是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肩上扎着绷带,面上带着成竹在胸的笑容,打量着对面的娇柔的女子。

      “有那闲人说,这个刺客过去常常出入苏家府上,同苏家小姐过从甚密。不过,”他笑了笑,“本官倒是不相信这些闲话,毕竟苏小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么会和这种刺客,还是男子,有来往呢。”

      苏细潼紧紧咬着嘴唇,几乎咬出了血来。她垂着眼睛,又抬眸看看对面的男人,又垂下眼睛,最后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了,她微微扬起了头,想把眼泪憋回去,可依旧有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蒋大人,那些不是闲话,是真实的。”苏细潼依旧在努力保持着语气的镇定。

      而蒋恪兴致盎然地看着她落下的泪水,心想,不愧是苏家小姐,这眼泪简直比他见过的最美的珍珠与宝石还要美。

      “哦,是么?可那刺客倒是打死不承认他和苏小姐相识。”蒋恪饶有趣味地道。

      “蒋大人,”苏细潼忽然抬高了声音,声线也颤抖起来,“我知道你已经什么都调查清楚了,你只是在等着我……我……我恳求你,求你放了他,让我做什么……做什么都可以……”她的声音又渐渐弱了下去,到最后已经微弱得听不清楚了。

      “哦?”蒋恪饶有趣味地向前探了探身,不过两人之间依然隔着稍远的距离。

      他还记得刚把苏细潼抓回来的时候的事情。别看这姑娘弱不禁风的模样,性子却烈得很,但凡自己想碰她,甚至只要离她近一些,她就一副要寻短见的模样,头发上的钗子、簪子、柱子都被她用过,后来,他只得命侍女把她身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搜走。

      按理说,苏细潼已经是他的人了,他想怎么样都可以。但蒋公子自认是个有情调的人,苏细潼就如同一枝最娇最艳的花儿,他想在花儿还娇嫩的时候去尽情享用,而不是弄得玉石俱焚,鱼死网破,那就……不好看了。

      蒋恪站起身,向苏细潼走了两步,苏细潼的身子颤抖起来,她的手仅仅抓着自己的裙子,努力维持着此前的姿势。

      蒋恪已经走到了苏细潼的面前,他抬起手来,抚向了苏细潼的下巴。

      苏细潼身子又是一颤,向后避了开。

      “蒋大人,”苏细潼的声音轻而坚决,“请您先放了他。”

      蒋恪还流连着手指尖的细腻,闻言冷笑一声:“苏小姐,这里似乎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苏细潼垂下了眼睛,冷静道:“是的,蒋大人,这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全部都在你的掌控之下。所以,我如今之所以还能在这里安然无恙地与蒋大人交流,都有赖蒋大人的宽宏与耐心。既然蒋大人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在意再多这一阵了罢。”

      这高帽给蒋恪戴得挺舒服。

      他的手还在苏细潼面前举着,此时突然扬手耀武扬威似的在苏细潼的面颊上拍了两下,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声,然后大笑了起来:“算你识抬举。”

      苏细潼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她却只是低下了头,再没说一句话。

      昏暗的大牢中,邱蒙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武功已经尽失。

      有狱守进到大牢中,对邱蒙冷哼一声,道:“算你走运。”

      邱蒙讶异地看向他,狱守却已经打开了邱蒙身上沉重的锁链,只剩手腕和脚腕上的两条锁链。

      “起来!”几个狱守连拉带踹地拽起邱蒙,邱蒙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们走出了大牢,走到了刺眼的阳光下。

      “我们去哪里?”邱蒙忍不住问道。

      狱守上下打量着他:“真不知道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得到苏家小姐的青睐。”

      “什么意思?”邱蒙紧张起来。

      狱守冷笑一声:“什么意思?你要自由了。苏家小姐用自己换了你的自由。”

      邱蒙的心沉下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环视四周,想找到细潼的身影,可什么也看不到。

      “细潼!”他绝望地喊道。

      “叫什么叫。”狱守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看到邱蒙颓然地栽倒在地,终于上前解开了他手上和脚上的锁链,“苏小姐让我们给你带句话。”

      邱蒙猛地抬起头来。

      “离开苏州,别再回来。”狱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远处的林中,苏细潼低下了头,身子也跟着一软,必须身边的守卫扶着才能站稳似的。

      “怎么样,苏小姐可满意了?”蒋恪问道。

      “恩,多谢蒋大人。”苏细潼微不可闻地答道。

      蒋恪似乎对她如今柔弱顺服的模样非常满意,忍不住又补充一句:“他的武功已经废了,苏小姐就不用再指望他今后来救你了。”

      苏细潼依然低眉,轻声道:“能留得性命就知足了。”

      蒋恪哈哈一笑,竟然环住了苏细潼的腰:“苏姑娘真是重情重义,不知是否也信守承诺呢。”他凑近了苏细潼,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苏细潼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当晚,苏细潼依然坐在她的床边。这是她从有记忆以来就生活的地方,每个角落她都很熟悉。爹娘、邱蒙……

      推门声将苏细潼从回忆中惊醒。

      蒋恪走了进来。

      如今天黑得依然早,屋里点了数盏红烛,影影绰绰。苏细潼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眉婉转,似乎已经放弃了一切挣扎,似乎已经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了他。

      蒋恪很满意。

      苏细潼已经站起身来,为蒋恪轻柔地解下了披着的大氅,大氅上面隐隐有冰凉的水气。苏细潼随口问道:“外面下雨了吗?”

      “小雪。”蒋恪也随口答道。

      苏细潼一愣,眼神不禁恍惚起来。蒋恪敏锐地捕捉到了苏细潼的情绪变化,问道:“怎么了?”

      苏细潼沉默片刻,轻声答道:“当初,他带我逃去北方,哄我是去看雪。可惜,到底也没看到北方的大雪。”

      她没说“他”指谁,但蒋恪已经听明白了。蒋恪稍觉不悦,但也没放在心上,信口道:“等以后我带你去北方看雪。”

      苏细潼没再回答,已经给蒋恪倒了一杯茶。

      蒋恪忆起了刚把苏细潼抓回来时她的决绝,忽然把杯子推到了苏细潼面前,笑道:“苏姑娘先喝。”

      苏细潼愣了片刻,随即垂下眼眸,一句话也没说,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茶。她抬眼看蒋恪,见蒋恪十分满意,便又倒了一杯茶,递给蒋恪。这次蒋恪没再推脱,端起杯子喝了茶。

      茶暖洋洋的,冲散了外面的寒气。

      蒋恪一口喝了半杯茶,然后突然凑近苏细潼面前,在她脸颊上嗅嗅,然后一把抱起苏细潼,把她扔到了闺床上,整个身子压了下去。

      苏细潼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蒋恪脱下了苏细潼的衣服,看着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有些不满,他之所以放掉那个刺客,可不仅是希望苏细潼能乖乖服软,还希望她能把自己服侍好,希望她能像他的那些侍妾一样,讨好他、伺候他,而不只是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

      蒋恪正要发火,突然看到苏细潼的眼角淌下一颗泪珠。泪珠在烛光的照映下烨烨发光,仿佛世间最亮的一颗珍珠。泪珠淌过苏细潼晶莹细嫩的皮肤,流下一条微微泛白的泪痕。

      离得近了,才发现苏细潼的皮肤竟然如此吹弹可破。饶是蒋恪御人无数,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细嫩的皮肤。

      美人就是美人,也罢,反正这苏家小姐的家人已经死光了,野男人也滚蛋了,她如今孤身一人,今后只能依靠他,时间还长,他还有机会慢慢调教她。

      蒋恪这样想着,就想去舔掉那一颗仍在滚落的泪珠。突然,他觉得腹中剧痛,紧接着,手脚都开始无力起来,竟然连自己的身子也撑不住,整个人摔在苏细潼身上。

      蒋恪想唤人,可胸口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嗓子里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

      他睚眦巨裂,抬手掐住了苏细潼的脖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下了毒?”

      苏细潼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挣扎。

      蒋恪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忽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腹中翻江倒海,痛如刀绞,他愤怒地盯着苏细潼,哑声道:“你明明也喝了茶。”

      苏细潼看着蒋恪,忽然笑了,是蒋恪从未见过的粲然笑容。暗红色的浓血滴在她惨白的脸颊上,说不出的诡异。她忽然张了张口,没有说话,但却有同样暗红色的浓血从她的嘴角溢出来。

      蒋恪一呆,掐在苏细潼脖子上的手送了下来。

      “爹娘都死了,我孑然一身,这条命留着有什么用,能换蒋大人一命,可太赚了。”苏细潼惨然一笑,可眼睛澄澈明亮,闪着光芒。

      蒋恪已经了然缘由,恨自己百密一疏,竟然大意着了这个女人的道。

      他不想再和苏细潼纠缠,再尝试喊人,依然徒劳。他挣扎着想起身,去外面找人,可才起到一半,突然被苏细潼抱住了腰,再次栽了下去。

      “你这个……疯女人……”蒋恪怒骂道,拔出了腰间藏的匕首,反手向身后刺去。

      “噗嗤”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蒋恪的手上,而身下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呻吟。

      刺中了!

      蒋恪想起身,可抱着他腰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越抱越紧。

      蒋恪的力气也一分一分地消失了,他费力地想拔出匕首,再刺一刀,可匕首却仿佛被卡得死死的,任他如何用力也拔不出来。他放弃了匕首,转而想掰开苏细潼的手。

      苏细潼此时开始大口大口地咯血,可哪怕蒋恪掰折了她的手指,她也始终没有松开手。

      怀中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在蒋恪已不再挣扎后,苏细潼拔出了卡在了肋骨间的匕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仇人的胸口扎了下去。

      她再没有其他力气了……

      苏细潼渐渐闭上了眼睛,觉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爹、娘,我来找你们了……

      。

      大街小巷,人们开始议论起新近的另一起凶案:那个作威作福的蒋大人死了,死在了女人的床上!传闻杀死他的正是前任扬州之父苏大人的女儿,两人被发现死在一起,血流成河,苏小姐手拿匕首捅死了蒋大人,收殓的人想把匕首从她手中拿出来,可她攥得那么死,根本取不出来。

      这是多大的仇恨呵!

      收殓的人于是暂时没管苏小姐,把她扔到了一边。

      可过了一段时间,苏小姐的尸体竟然消失了。

      那个二月,扬州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都覆盖上一片白茫茫。邱蒙站在苏细潼的墓前,看着那个墓碑上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却不忍拂去。

      “蒙哥哥,雪是什么样子?”苏细潼问。

      “像你一样,白白的,凉凉的,轻柔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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