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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十年(下) ...

  •   秋暝平伏在地,震惊地听着耳边那个太过熟悉的声音。柔和,清亮,不失坚强,声音中带着笑意,这声音曾伴着他一年多,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也没有料到,这声音的主人,竟会是如此的身份。
      “我以为你这两天会很忙。”是台甫的声音,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
      “军中的事务已经接手得差不多了,霜元几个也都帮着,所以没遇上什么困难。”回答的声音是那个他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这么说今晚你有空喽?”他听台甫这么问道。
      “放心,今天晚上她逃不掉了,济棠几个也都打过招呼了,说要逮住她好好拷问。”若没记错,这个低沉而豪爽的声音是他们的主上。
      “也就是说,李斋你是激起众怒了?”台甫的声音中带着淘气。
      “台甫,请高抬贵手。”女人很无奈。
      “就算蒿里肯,你觉得薄邑他们肯么?我可是听霜元几个私底下盘算说,今晚不把你灌醉誓不罢休。”主上的声音中,明显带着看好戏的成分,“我已经支会太宰派人打扫踏雪殿了,今晚你大概是走不出宫里一步了。”
      “主上,您就不拦着他们几个胡来么?”女人的声音中满是挫折。
      “大家心里都有怨气,总得找个地方发泄,你就认了吧。”主上的声音很平静。
      “骁宗您也去?”台甫也来凑了一脚。
      “济棠的意思是,孤才是那个最该拷问李斋的。”
      本国的几位大人物在一边聊得开心,秋暝和几位内小臣则全都平伏着不敢起身。原本这时台甫在学习琴艺,只是没料到今天主上会来。虽说名义上是台甫的乐理老师,可秋暝清楚,自己不过是春官府里一个普通的乐师,连面见大宗伯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直视主上。就连台甫,除了授课时,他也是不被允许靠近半步的。仁义的黑麒麟台甫,曾在幼时遭受过伤害,自从主上复位后就一直被严密地保护起来,除了朝中受信赖的几位重臣,没有人能轻易接近。
      “对了,蒿里,你琴学的怎么样了?”他忽然听见主上这么问着,心头顿时一紧。
      “秋暝教的不错,就是我没学进去。”台甫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
      “是你么?”主上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前传来。
      “是。”秋暝忽然间紧张起来。
      “起身回话吧。”
      “是。”他缓缓直起身来,鼓起勇气抬眼看向身前的这些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银发赤眸的高大男人,穿着朴素的长袍,头发随意扎成一把,只是站在那儿,就有股扑面而来的霸气,虽然论长相并不能说有多么英俊风流,但那刚正坚毅的男子汉气概让人不由折服。秋暝曾远远地望见过主上几眼,当时虽然觉得气度不凡,却远不如现在的震撼。
      站在他身边的是他们的黑麒麟台甫,眉清目秀,是个和善的少年。这几日的相处下来,秋暝能感觉到他的平易近人。他的目光,停留在立于两人身后的那名女子身上,身形高窕,体格健壮,腰间佩剑,红褐色长发松松扎成一把,脊背挺直,眼神坚定,眉宇间淡淡的笑意增添了一份柔和。
      秋暝的目光对上了她的,对方眼神微微一黯,却不回避他的探视,目光坚定而清澈。秋暝心里忽然有种失落感,隐约间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离自己远去。
      “蒿里对乐理一窍不通,你就辛苦些,多教教他。”尽管霸气,主上对待下人却是出人意料的平和。
      “是,微臣遵命。”秋暝低头应和。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晚上冢宰设宴要为李斋接风,蒿里还要去休息一下。”其实这种事只需要派遣下官通知他就可以了,以主上这等尊贵的人,完全不用亲自打招呼。以前只是听说过主上对待下人的亲和,秋暝没料到自己也会遇上。
      “是。”除了同意,秋暝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不过是个小臣而已,能与主上对话已是他莫大的荣幸了。
      “蒿里,你先回去睡一觉,等会儿我会派人叫醒你的。”这么说着的主上转身如此嘱咐台甫。
      “可是……”台甫的目光投向身后的女子。
      “放心,李斋我扣着,等会儿直接送去济棠那里,她逃不掉的。”像是猜透了台甫的心思,主上突然间冒出这么一句保证来,惹得屋内的几位小臣都掩嘴笑出声来。
      秋暝会心一笑,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女人那里,难得见到她脸微微泛红,在刚硬的气质上多了一份女性的娇柔,这样的她并不常见,即便是秋暝自己,也很少见到她独有的女子的娇态。她,还是没变啊。
      离开白圭宫回往治朝的时候,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秋暝还是没有太回过神来。引路的大行人知他方才面见了主上,十分羡慕,行路中就跟他攀谈起来。秋暝虽然感受到了他人的羡慕,心思却并没有在这上头,他更好奇的,是别的人。
      “方才的那位女子……不知是……”能够站在主上和台甫身侧的人,地位绝不一般。
      “那位啊,那位是禁军的刘将军。”大行人一听他的描述就立马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刘将军?”秋暝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禁军左将军刘紫刘大人啊。刘将军辞官十年,不久前才刚回朝。”大行人耐心地跟他解释。
      “等等,莫非是传说中的那位……救回台甫的……女将军?”秋暝不敢置信。
      “王师中也才这么一位女将军,不然你以为还能有谁?”大行人似乎为他的寡知而有些好笑,“刘将军是主上最为信任的重臣,前些年说要辞官的时候,主上和台甫挽留了好久,总算如今回来了,上头几位可都高兴着呢。这不,今晚主上给大家放假,冢宰也特地设宴为刘将军接风洗尘,宫里上下又得热闹一番呢。”
      “是这样啊。”秋暝喃喃低语,心中的震撼却无法平息。
      “这几年为了刘将军的事,上头几位没少烦心过,好不容易听到了一些将军的消息,可真等到主上和台甫派人找去,人影都没了。为了这,台甫总得难过一阵子。好不容易刘将军回朝,听说晚上各位大人们都不会放过将军呢。”大行人虽然官职低,在宫中却也能听到不少消息。
      大行人说得起劲,秋暝也不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以前并不关心朝中的变化,所以对于那位早已被载入史册的刘将军的事情不是很了解,可如今,他很想多听听这些消息。才回到春官府,秋暝就被几位交情不错的乐师给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起来。从他们的话语中,秋暝才得知,今夜冢宰于自己的府邸设宴,他们也被派去助兴。
      原本秋暝是很乐意和他们闲扯的,只是今天他的震撼太多,需要一个人静静,加上晚上又有宴会,他得抽空休息一会儿。和朋友告别,秋暝独自回到了在治朝的居所,在卧房的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取下罩布,抚摸着眼前的琴。他从故乡来到鸿基,随身带的行李中,除了一些衣物,就只有这把琴了。
      自从学艺出师后秋暝就一直用着这把琴,至今已有十多年了,琴身看上去已显古旧,还有不少断纹,虽说这把琴的制作称不上多么精良,用到现在也舍不得换了。琴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在琴额处有个小小的刻纹,不是很细致,看着反而像是随手涂鸦之作。
      秋暝细细抚摸着这个刻纹,不由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有一回他正在试着弹奏新曲,紫阳在旁学着刻章,他抽空瞥了眼,忍不住笑话说她的刻章远没她的身手漂亮,紫阳不服,两人就闹腾了起来,她一兴起,干脆拿了刻刀在他用的这把琴上刻了几下,待到他发现时已经迟了。简简单单的几下刻痕,就勾勒出了一朵小小的荆柏花,那时他不得不承认,紫阳还是很有艺术天赋的,虽说到最后她的刻章并没有完成。
      那个时候,他和紫阳都只是庠学的老师,一个负责教授乐理,一个则是教授骑射,学生们爱闹却也鬼灵精,其他老师则爱不时打趣他们,日子虽然平淡,却不失乐趣。下界的生活和国府的日子有很大不同,没有了学生的闹腾,除了几位和善的朋友,其他乐师都对他十分冷漠,每次夜半,他总会怀念起以往那种充满温暖的生活。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庠学的生活已成过去,他不可能轻易放弃宫廷乐师的身份返回民间,紫阳也不可能重新回到他身边,何况以她现在的身份,那只是痴人说梦了吧。秋暝记起了刚认识紫阳时的情景,直到现在才恍然意识到,是他将紫阳看得太过简单,那般的身手,那般的胆量,那般的气度,是只有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才能具备的。禁军中的军官,紫阳是没有说谎,只是没人会想到,她的真实身份,会是禁军左军的刘将军,那位传说中的人物。
      秋暝再不了解本国的历史,但也从史书上、从老人那里听说过这位刘将军的事迹,以往只是当做故事来听,直到现在才感觉到不可思议。和紫阳相处一年多,秋暝怎么也无法想象她身穿铠甲、指挥军队的模样,何况当年的那位刘将军,她的事迹远不止此。
      然而,无论如何,秋暝只能确定一件事,他和紫阳,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样的生活了。

      冢宰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侍女下人往来穿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冢宰为归来的禁军左将军而设的洗尘宴,正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平日里个个正儿八经的朝臣们,在主上一句“不必拘束”的特赦下,全都放开手脚闹腾了起来,目标直指今日的主角——李斋将军。据传李斋将军为人和善,现今朝中的不少人都和她有不错的交情,即便她曾经离朝十年,却还是无碍于大家对她归来的热烈欢迎。
      身为主上心腹的李斋将军,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朝中,人气都很旺,当年她执意离朝的原因不明,辞官十年间又行踪渺茫,以少年台甫为首,与会的众人都对她这一段经历十分好奇,不停发问打探,惹得李斋极度无奈。
      除了好奇她过往经历的一拨人,另有军中的几位大人则是对当年李斋将军的执意辞官而感到不快,说是害得他们几个轮流代管禁军左军,所以这回得把这股子怨气给讨回来,于是一帮子人全都接连敬酒,誓言不把她灌醉决不罢休。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之乐不绝于耳,不知为何,秋暝总觉得有股子倦意,于是弹琴弹到一半,就和身旁的乐师打了个招呼,偷偷地溜出大厅去喘口气。现在是七月,夜间已带了些许的凉意,风吹过,秋暝觉得舒爽了很多,在大厅里弹琴的时候,他总会有股不知名的压力,连带着人也有些烦躁。
      听说冢宰府大厅的侧门边有个小花园,这种时候大概没什么人在,秋暝不愿过早回到那个有些压抑的厅堂里去,就一个人依着灯光晃了过去。园中只点着两盏灯,不甚明亮,反倒是今夜的月色极好,柔和的月光洒在园中的草木上,更添一份静谧。然而,目光刚扫了一圈,秋暝就发觉,他不是一个人。
      园子的角落里有张石桌,那边正坐着一人,一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即站起身来,敏锐地朝他的方向看来。秋暝躲闪不及,略显狼狈地迎向对方的目光,顿时呆住。本该是在大厅中被众人团团包围的人,却出现在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对方似乎也没料到他的出现,一时就这么傻站着,两个人于是愣愣地看向对方。
      园中寂静无声,只有虫子断断续续的低鸣声,给这片天地添了丝生气。秋暝不发一语,只是深情地打量着眼前人。她本就是个出众的女子,虽然不自觉散发出的尊贵与刚强掩盖了她姣好的容貌。但对于秋暝而言,最爱的却是她低眉时的那抹温柔,总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也需要人的呵护。
      只是那样的她,如今再难见到。秋暝仔细地打量片刻,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眼前的她,打扮依旧简朴,眸中依旧流露出沧桑,不同的是,眉宇间再没有曾经的犹豫和不舍,月光下,整个人仿若出鞘的宝剑,映射出凛冽寒光。
      “你怎么在这儿?”自从三年前两人各奔东西,他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那些家伙,明知我酒量一般还拼命灌酒,再不出来躲躲,等下真的要趴下了。”轻松的语气中带了点埋怨,秋暝一听就知道,她已有三分醉意了。
      又是沉默。很好的月光,很美的景色,放在以前,秋暝或许会忍不住拿出琴来弹奏一曲,可是如今,他再没了这份心情。不远处大厅里喧闹声依稀传来,却仿佛隔开了好远,满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该叫你紫阳,还是称呼您为刘将军?”深深地看着对方的眼眸,秋暝清晰看出了她的挣扎和矛盾,可一回想起白天的事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秋暝……”紫阳,不,如今该称呼她为李斋将军,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化成长长一叹,“我还是我,紫阳和李斋,不过是称呼上的不同而已。”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化名?”秋暝有些不满,她隐瞒了真实的姓名,真实的身份,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李斋苦笑:“以往的荣耀属于李斋,不属于紫阳。我不愿因为那些虚无的东西而影响别人对我的看法。”
      “直到走之前,你都没有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秋暝的这句话已带着指控。他和紫阳生活了一年多,甚至曾决定结婚共度一生,她却对他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想想,心里真的很堵。
      “告诉你又有什么不同?你无法参与我的过往,也不可能经历我曾经历过的那些战乱,感受我曾感受过的绝望,至于旁人羡慕嫉妒的荣誉,早被我看淡,我真的不愿再提。”李斋的声音中已带上了疲惫。
      秋暝忽然无语。五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乱,他也只是从里家的老人那里依稀听到一二,约莫知道那时状况极度惨烈,可他却很难想象,毕竟他出生的年代,戴国早已稳定祥和,再没有战乱饥饿。可是,他忘了,眼前的女子,曾经的枕边人,亲身经历了那场动乱并幸存下来,怕是早已看透了生死。
      “所以你和我,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么……”秋暝喃喃低语。正如她所说,他不可能陪她回看过往,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只知道教琴,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也不能这么说。”李斋忽然插嘴,“我终究是厌倦了云上的世界,所以才想回归下界,过那种平凡的生活。”
      “这就是你辞官的原因么?”秋暝也不懂她在鼎盛时执意辞官的原因,只有这么猜测。
      “部分是。”李斋很直爽地承认,“离开鸿基之后,我游走各地,却一直找不到停下来的地方,那个时候真的觉得,戴国虽大,却没有我安身之处。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在那里不会停留超过一个月。”
      秋暝回想起了遇到紫阳时的情景,的确她当时牵着骑兽投宿客栈,似乎没有久留的打算,若不是后来误打误撞下他介绍她去庠学教课,恐怕她真的会很快离开。他直直地看向李斋,见她目光柔和起来,猜她也是回忆起了过去。
      “为什么是我?”尽管心里已有些明了,也尽管知道这个问题问出口后得到的答案或许会很伤人,秋暝还是忍不住一探究竟。即便在庠学中,他的条件就不是很出众,更遑论在整个白圭宫中,他只是个毫不起眼的乐师,像李斋这种身处优异人才包围中的人,为何会单单选中他呢?大概了解了她的过去,现在的秋暝并不认为她是单纯因为对他产生了深刻的感情。
      李斋先是一愣,随后温柔而哀伤地看着他,许久只说了一句:“你很好。”
      “可最后你还是离我而去。”秋暝自嘲一笑,“是因为我很想入宫,而你却一心想避开,所以你才那么坚决地要和我分手么?若是如此,当初为什么不说明原因?我说过我们可以一起协商的。”
      “我不忍心见你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而放弃希望。”李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对于琴师而言,能够进入宫廷是极高的荣誉,何况主上对乐理不甚重视,宫中招收民间乐师的机会也是很难得的。那时你那么跃跃欲试,我又怎能因为不愿回宫而牵连你?”
      “我可以放弃的,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够成功,为什么当初你非要走,连等我一段时间也不肯?”每次想起她执意要走的情景,秋暝总会觉得悲伤和不甘。
      “何苦呢?我们的目标已经不一样了,我不忍你放弃自己的愿望来迎合我,且我也不可能为了你重回鸿基,就算当时妥协了,到最后还是只有分手一条路,我不过是把它提早了而已。”李斋的语气很淡,淡到秋暝几乎要以为,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
      “为什么你能说得这么平淡?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决定结婚了,大家也都觉得我们会在一起,可到了最后你却还是狠心离去。究竟在你心里,我算什么?还是和我结婚,只是你一时兴起,觉得耍弄我很有趣?”秋暝终于忍不住激动起来,他一直无法想通自己和紫阳为何会走到这样的结局,原本他会有美满的家庭,和乐的生活。一起祈求孩子,一起为生活中的琐碎事务而吵嘴,平淡却温馨,然而这一切,却随着紫阳的决绝离去而烟消云散。来到鸿基后,短暂地和别的女人交往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在他们身上寻找紫阳的影子,到最后不得不黯然分手。他知道,自己始终无法忘记她。
      “我是认真想和你结婚的,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不会反悔的。”李斋坚定地反驳了他。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沉默了半天,李斋简简单单的一句叹息,浇灭了秋暝的怒火。看着眼前女子双眸中渗出的淡淡哀愁和沧桑,秋暝忽然间有些懂了。自己对她是真的深深爱过的,且直到现在也没有放开过,可对她来说,决定和自己结婚,大概只是因为自己在合适的时间出现了吧。她或许不会再爱任何人,就算真的爱着,也绝不会是自己。自己和她,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她揭开过往的一刹那,也就是和他隔开一个深壑的时候。
      “所以,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秋暝懂了,彻底的懂了,他喃喃低语着,忍不住轻笑出声来,是解脱的笑,也是绝望的笑。
      “秋暝,对不起。”李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歉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秋暝一直笑着,直到最后再也笑不出来,心很痛,可眼角没有一滴泪水。愤怒,不甘,悲伤,留恋,到最后却还是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他爱上了如此优秀而非凡的女人,也安排了他们最后莫名其妙的分离。那个时候的紫阳已不愿意为了他而前来鸿基,现在的李斋更不会因为他的留恋而与他重新在一起。
      恍然间,秋暝明白了,尽管容貌相同,眼前这个女人却不再是紫阳了,他的紫阳会在他练琴时跟他嬉闹,会在他被别人调侃时替他解围,会在夜间躺在他的怀中安然入睡,他的紫阳,只是他的爱人,他心中永远的妻子。而眼前的人,是名为李斋的戴国的女将军,王和台甫的心腹重臣,她会昂首立于军前,会挺直脊背站在王的身后,会温柔地和台甫对话,唯独不会拥抱他,陪他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这么想着的秋暝,低下身去,伏在地上向她深深地行了一个伏礼,当作对过去的正式告别。他可以牵着紫阳的手,却不能在刘将军面前无礼,他只是春官府中一个小小的乐师,而对方是上殿之臣,执掌大军,在她的面前抬头直视会冒犯对方的尊贵。
      “非常抱歉刘将军,下官冒犯了。”他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
      周围不知何时起已没了声音,安静得诡异,许久他才听到了一声轻叹,衣角擦过他的身侧,脚步声在他身旁停顿了一下,耳边传来一声长叹:“忘了吧,秋暝,都忘了吧。”
      “下官会的。”秋暝恭敬地应了声,脚步声随即远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秋暝才慢慢直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抬头望了望空中的明月,月圆时分,是团聚的时候,可对他来说,再无月圆之时。不知不觉,出来已有些时候了,再不回会场去,到时候乐师长发觉了怪罪下来,他就该挨批了。这么想着的秋暝,安静地走出了花园,直到走进大厅前,才猛然记起,自己离开花园的时候,似乎隐约在某根柱子后看到了一片玄色的衣角。然而他随即把这件事丢到脑后,那么偏僻的地方,应该不会有人的吧,何况若真有,李斋将军早该发现了。他不过是个地位低微的乐师,怎能与那些大人物牵扯到一起。
      秋暝站在门口看向屋内,少有人发觉他中途开溜了,里面依旧是一片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各位大人们很有默契地轮流敬酒,身为主角的李斋将军早已满脸通红,拼命求饶,坐在不远处的主上只是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很普通的一天,秋暝这么想着,深吸一口气,走回自己的座位,摆好琴,听从指挥,重新弹奏起了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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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斋辞官的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最后还是没有人能够打探出来,尽管说大家很好奇,可是每次当着主角发问的时候,却只能得来一句“都过去了”,而渐渐的,也不再有人提及。那段过往,就这样被人遗忘。
      归朝后的李斋,依旧是认真而严肃地参与朝政,依旧是和蔼可亲地调解闹别扭的主从二人,依旧是毫不客气地指出主上的不足,依旧被几位军中的同僚过度地关心着私人问题……这中间,仿佛没有十年的空白。
      然而十年时间毕竟不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宫中的女官们发现,曾经以刚毅著称的这位女将军,独自一人时偶尔会用带着淡淡哀伤和怀念的目光看着云海发呆,虽然每次只是很短的时间,可那一刹那的光景,那温柔的表情和沉醉的双眸,总会让人错以为,她是在思念远方的爱人。
      于是,宫中开始流传她的各种猜测。大家一致认为,能展现那样女性温柔的将军,必定在十年间遇上过令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惜最后为了种种的原因,两人还是不得不分离,只留下李斋将军独自一人在云海上方遥遥地思念爱人——多么哀怨凄美的爱情故事。
      当得出这个结论后,闲着无事的人们又在想,能够得到李斋将军的感情的男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是强势霸气如主上?或是和善阳光如卧信将军?还是阴郁装酷如英章将军?为此,人们争论不休,后来还是琅璨大人肯定地丢下一句,“绝对不会是李斋经常相处的那些男人的类型”,才给这场争论画上句号。后来人们想想,的确如此,不然李斋将军早动心了,何必等到辞官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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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李斋将军爱上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呢?
      每次秋暝听到这样的讨论时,总是嘴角微微扯起一抹苦笑,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自己手中的活。偶尔几个人得到消息说推荐秋暝担任台甫乐理老师的正是李斋将军,也缠着他发问一番时,秋暝也只是从容地回答,曾承蒙李斋将军出手相助,仅此而已,那一年多的时间,只是他自己珍惜的一场梦。
      有时候,秋暝在引路人的带领下前往云上教授台甫琴艺,路途中会遇上听召入宫或是正要离开的李斋,也时常碰到主上带着她来接台甫下课的情况,那个时侯,秋暝就只是深深地伏地行礼,寒暄地回答几句问话,连头也不抬,不去留心她脸上的表情。直到关于她的猜测淡去,秋暝才会在远远看到她时驻足片刻,看着她和其他几位大人闲谈的神态,然后悄然离开。
      秋暝心中明了,他和李斋的故事,早在三年前便已结束,没有人会知道这段往事。只是一次授课休息时,听着女御等人笑着谈论刘将军的一些趣事,台甫突然凝视着他说了一句,“李斋是个好女人”,他才呆住。那眼神太过清澈温暖,那神态也太过淡定自然,秋暝突然明白,还是有人得知了那段只属于他们的往事。幸而,到后来秋暝才意识到,台甫守住了这个秘密,白圭宫再没有人知晓,曾有个男人,傻傻地爱慕着一个过去成谜的温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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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后,泰麒收到秋暝结婚的消息时,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一旁正在与雪洳闲聊的李斋,湖蓝色的眼眸微微黯下,随即又回复平时的模样,那短暂的失常几乎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泰麒为了感谢秋暝传授自己琴艺,得到骁宗的允许后,硬是拖上李斋到冬官府中挑选了一把名贵的好琴作为贺礼,派雪洳在喜宴当天送去。
      又过了许多年,当秋暝跪在骁宗面前婉言推辞仙籍的时候,骁宗问起理由,秋暝只是深深伏地,说只想与妻子回下界归隐,度过余生。而当骁宗询问秋暝需要什么赏赐时,秋暝却抬起头,无畏地看向主座上的王与台甫,说,愿在此弹奏一曲,以作告别。
      余音绕梁,众人都为秋暝高超的琴艺而赞叹不绝,同时惋惜他不愿留下。精通乐理的几人都已听出,秋暝弹奏的是首古曲《空山忆故人》,琴声质朴深远,情真意切,对故人的思念油然而生。虽不知道秋暝曲中的故人究竟是谁,但大家已能体会到他的心意。没有人注意到,奏曲时,李斋望向秋暝的眼神,深邃而复杂。
      再以后,蓝州传来秋暝的死讯,朝臣们感慨一番,又归于平静。那夜,骁宗在宫中遇上李斋,拉着她一起喝酒,李斋喝醉了,骁宗借出自己的肩头给她靠,她将脸深深埋藏,任眼角的一滴泪滑落。第二天清晨,李斋酒醒,见到骁宗,看向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仿佛昨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骁宗看着她,微微皱眉。

      往事随风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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