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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父子何为(下) ...

  •   这一番话,听得阳子哑口无言。尚隆也说过,时间是王最致命的毒药,按着流月的这个说法,也称不上是错。但是时间也是柄双刃剑,既可能扩大原本细微的伤口,也可以巩固当初并不坚固的东西。具体如何,就看当事人的想法如何了。只是目前,阳子并不打算修改流月的想法,思想这种东西,常是时间积累的产物,一时半刻更改不过来。
      “那你之后又为何要将财产的一部分转给闻捷?”闻捷并没有动用那份财产,可是流月还是坚持向那个账户打入钱财,这个理由有点难懂。
      “我说过,闻捷有野心,但他的野心并不是所谓的贪婪,而是一种自信和执着。”自信于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执着于可以改变世界的自信,这是流月羡慕却又排斥的自己所无法拥有的。  “我不会宣扬自己有多正义多嫉恶如仇,但我也懒得搅和到朝廷那一滩浑水中去,支持闻捷还有个原因,就是他还算得上是个有原则的人。”
      短暂的沉默。阳子知道流月并不是个热心朝政的人,虽然和朝廷中人保持着一定的往来,却从不主动参与朝政,只是在需要出钱的时候自掏腰包,仅此而已。一个包藏着野心的人,是不可能隐藏得这么出色的。或许对流月来说,早早地退学,离开朝廷是上上之举。
      抬头看向空中的流云,流月苦笑着叹了句:“很可笑是吧,明明不喜欢父亲的行事方法,到头来什么事还是听从他的建议,就像是只风筝,即使能在空中飞得很高,那根线却还是掌握在父亲手中。”是对命运的愤懑?或是对世道的不平?还是对纲常的蔑视?阳子不知道,对流月,她发现在了解他的同时,也越来越难懂他。
      “阳子,你说,为何要有王,为何要有国家,为何要有官员,为何要有半兽,又为何要有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区别呢?”这一串的发问让阳子再次说不出话来,而流月也似乎根本就不想要这个答案,继续自言自语道,“很可笑是吧?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国家的命运只能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为什么王失道了无辜的百姓要遭受这么多无妄之灾,为什么,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活?”颇深的感慨,阳子记得流浪的时候阳子曾问过乐俊类似的问题,但当时乐俊的回答却是靠自己努力便可,而流月想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我不知道,”阳子诺诺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一连串的问题,她在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想过很多,也曾意气风发地想要尽自己的努力一点点开始改变,可是沸腾的热血却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逐渐冷却。想要改变,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却不断地失望,不断地受伤,不断地被遗弃、被出卖,真诚的心不知不觉间覆上了一层鞘,不再轻易地对人敞开,学会了强装笑言,学会了醉酒逃避,也学会了权谋之术。大殿内的臣子脸上敬意渐深,远甫眉间的笑意渐浓,越来越多的人称呼她为陛下而不是赤子,唯有景麒,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忧伤,每次那双清澈的紫眸长时间凝视着她时,她都不自觉地扭开头去,或者假装埋首公文,不敢迎视。
      “是啊,你是王,只有小心翼翼地维护天纲,不能越雷池一步,倒是我这种平民,哪怕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情,也不会有一个闪电劈下来当是给我的惩罚。”流月讽刺地笑道,“天帝他到底存不存在,又有谁知道?从懂事开始,我们就听长辈谆谆嘱咐,接受着天帝创世的思想,被告知要多行善事,不为恶首,但真做错了事,也没有所谓的惩罚。犯了法是要被判刑,可有许多其他的方法达到同样的目的照样逍遥。何况,那些法律条文也只是根据天帝,或者说是王的意志而制订的,同样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而服务,普通人能够得到些什么?”手中的酒杯不自觉被握紧,微微波动的佳酿显示出流月此刻不再平静的心。
      “或许,他们能得到的只是一个生存的机会吧。”阳子不确定地回答说。
      “生存?若只是为了生存,又为何要活着呢?若只是为了生存,人又与那些妖魔野兽有什么区别呢?”流月紧接着问道。
      这次苦笑的变成了阳子:“流月,或许你并不适合这个世界。”
      流月略显惊讶地问:“为何?”
      “这个世界,就算我们忽视就算我们质疑,天帝终究还是存在的,无论是实体还是精神,我们都不能违背他的意思。但是在虚海的另一端,那里没有天帝,没有天纲,没有森严的等级制度,也没有仙人和半兽,更没有失道一说。不过对应的,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失道,却有国与国之间的侵略与战争,有着足以毁灭一个大国的恐怖武器,还有许许多多你无法想象的东西,那里的世界光怪陆离,短短的十年便能彻底改变一个时代。从我到这里开始的百年间,现在的蓬莱,早不是我认识的蓬莱了。”说到这里,阳子的心微微泛苦,明知道那个世界与自己再无任何关系,却还会努力地回想蓬莱的景象,回想着阳春三月樱花纷飞的模样。
      “我知道我真正不适合这个世界,但我也无力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做的,只是单纯地活着。”单纯地活着,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人来来回回,看花开花落云起云散,而他,孤独一人。
      “但你的父亲,一定不希望你如此活着。”阳子说道。她曾经不了解父母,曾经只是乖巧地做父母眼中的自己,当她明白这一点时,已无法回到父母身边,无法承欢膝下,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对不起”,都再没机会说出口。水禺刀中看着每日黄昏时分父母抢着整理自己的房间,看着父亲一言不发地翻看着她的书本,看着母亲呆呆地捧着自己上高中时的那张照片,看着时间一刀一刀地在他们脸上刻下衰老的痕迹,镜中的自己却年轻依旧,心都会忍不住疼痛。若是天涯相隔,阴阳交错,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音讯,总比抱着渺茫的希望无尽守候好上许多,至少已经心死。那种噬骨的痛,再没人比阳子更清楚。
      提到父亲,流月的眼神再次复杂起来,那一声轻叹,还是落在了阳子耳中。看见阳子惊讶的眼神,不知是不是不愿意流露出心中的真实感情,流月闭起眼,片刻才睁开,将目光挪向远方的天际,声音中有着迷茫:“父亲到底希望我怎么活着,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他给我安排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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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说,上学读书和后来放弃学业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和你父亲无关么?”既是流月自己的选择,又何来他父亲给他安排路一说呢?这一点,阳子着实想不通。
      流月干笑一声:“很多事情远不是看上去那样,是,读书和放弃学业都是我的初衷,但只是初衷,特别当还小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些冲动,但当冲动褪去后,剩下的便只是空虚。若只单纯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便可轻松地找一个理由退缩,可当其中掺杂了其他的成分,感觉便全然不同了。”
      阳子静候着流月接下来的话。从谈话到现在,流月脸上的微笑不再,本该属于他的从容淡定都不知去了何处,剩下的只有冷漠与茫然。这样的流月,实在不是阳子熟识的那个,而她也不愿相信这个就是真正的流月。
      “我的父亲不得不说是神通广大,我的很多事情,明明看似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但实际上他都在幕后引导了事态的发展,而我都是在事情发生后才后知后觉。”这一声讽笑,不知是笑他的父亲还是笑自己,流月的感情渐渐浮现。温柔远去,眼前的这个男子,身上再没有在他人眼前伪装的表相,表现出的只是内心最深处真实的情感。
      阳子的表情一瞬间柔和下来,面对这样的流月,她感觉到了熟悉,认识到现在的流月都太完美,完美到让人觉得对着的是一个梦幻中的人物,虚幻,漂浮在空中,伸出手去,抓不住。反而现在这样,阳子觉得容易接触,容易去探索他的内心,容易去解开自己不解的谜团。
      看到阳子露出了微笑,流月眼中的执狂稍稍褪去,回复了表面的平静。给阳子和自己还有尚隆满上空置的酒杯,他略显迟疑,但终于开口说道:“尽管说庠学的老师很赞许我的才华,但我能力压其他学子以第一的成绩被推荐入少学,不无其他的成分。至少我心里清楚,父亲一定是参与其中过的,只是做的没什么痕迹而已。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私下也有关于此事的谣传,我只是故作不知。父亲尽管得到了高官的庇护,但在那些自诩贤士的人眼中,不过是个苦心钻营的小人,他们是不屑与之为伍的,这种不屑,自然而然地传承到我的身上。少学时的乐礼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
      少学的乐礼老师是乡里德高望重的贤士,曾在州里任职,因不满于官场昏暗而自请辞官,本欲隐于民间不闻政务,后来受州侯之邀在少学担任教授之职,负责传授六艺之中的乐礼。乐着所以象德也,礼者所以缀淫也。精通乐礼的贤者,不仅自身在各方面都堪称表范,对别人的要求也是高标准的。说完全不在乎某人的身世是不现实的,特别当对象是当时在州里已有不小名气的流月父亲时,老师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看法。虽然不可能太过明显地表达对流月父亲的蔑视,但他的老师在教导学子乐礼时常会提到礼乐对德行的影响,那个时候总会举出一些例子来,而最喜欢用的范例,便是奸商。巧国对商人颇多排斥,认为是不思本分求取身外之财,更常卷入官员间的黑暗交易,败坏道德风俗,那些士者执著于此,以与商人相交为耻。当时众所周知,流月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商人,人脉也极广,他暗中所做的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大家也都略知一二。老师的想法,众人心照不宣,也因着这个关系,乐礼课上,流月永远是独自一人,膝上摆着一架琴,坐在教室后头,读着谱,奏着自己的琴曲。
      自小父亲给他延请的都是名师,到少学的时候,流月的琴艺已是少有人能敌,他人都是极力夸赞,唯有那老师对这种看法嗤之以鼻,讥讽众人是知音不知乐,并断言流月今后绝不会成为国之栋梁者。所有老师里,也只有这位乐礼老师对他是颇为冷漠的,其他老师责怪他过于迂腐,但那老师依旧不改他的态度。流月本人是对此不甚在意的,反正他求的也不是非得得到褒赏被推荐去大学,只不过是想避开家中那些琐事才选择入校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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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一切太平,流月只求上完少学,至于今后要不要升入大学,不是他单方面能决定的事情。然而世上的事,往往与意愿相违背。入少学就读第二年的上元节,同学们都结伴去街市上凑热闹,孤僻的流月避开众人独自在学校的小树林内弹琴,本以为不会有人听见,因此弹得很是随性,没有了往日的拘束。就是这琴声,恰巧被一个无意中在学校里闲逛的少女听到,又恰巧那少女对音乐也很有认识,不知不觉中两人便聊了起来。先前流月并没有见过那少女,猜到她不是少学的学生,又见她对音乐很是认真,原本防备的心便放松了下来。这一聊就是许久,直到天色渐暗那少女才猛然记起说是要回家去了,匆匆丢了个名字跑走了。
      “无意的一次弹琴,我认识了一个精通乐理的女孩子,跟我谈论了很久的音乐。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是个挺有教养的人,之后也陆陆续续地见了几次面,知道了她叫琉璃。”普通的名字,有点固执,有点傻傻的天真,看着觉得是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类,却不会让人有讨厌的感觉。
      接触了琉璃几次,流月对她逐渐有了些许好感,于是也跟她说一些自己的事情。自小跟随父亲东奔西走,他见过许多世面,那些是被父母当作珍宝呵护的琉璃所无法想象的。由于这两层关系,琉璃很快便提出要和流月做朋友,虽然当时说得有点突兀,但流月并没有拒绝。到底为何会这样,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看着少女真诚的眼神就答应了。
      流月这般说道,阳子便是大概明了了,那个叫做琉璃的女孩对流月产生了影响,至少她在流月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奇怪,不是嫉妒不是好奇也不是苦涩,有些复杂。
      “认识琉璃两个月后,我满二十,父亲想法子为我举办了一次冠礼。”一般人的成年礼都会由乡里的官员统一组织,但贵族出身的人都会由家人特地举办一场庄重严肃的冠礼。流月的父亲只是个商人,本没有资格为流月举办那样的仪式,可对流月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冠礼当天甚至连乡长都受邀为流月加冠。冠礼之后便意味着流月已成年,需要离开父亲独自生活,但因为流月还在少学读书,所以事实上学校休假后他回的依旧是父亲的家。
      一次回家,父亲突然对他提起了他的婚事,那时他方晓得,他和琉璃的相识早在他父亲的消息渠道内,误以为他爱上琉璃的父亲便想着给他订亲。这一边还没搞清楚,另一边,流月终于见到了琉璃口中对她家教甚严的父亲,他的乐理老师。老师的反应不用多说,坚决反对琉璃与他交朋友,哪怕只是一般的朋友。
      “琉璃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乐理老师,坚决反对琉璃与我交友,而父亲那边又希望能与之结亲,如此一来,矛盾立显。”对琉璃,流月并没有产生刻骨铭心的感情,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女孩与众不同,与她交流会不知不觉让自己放松起来,不用再去想那些繁杂的事情。猜到了父亲的误解,他难得地找了个机会委婉地解释清楚,当时父亲是答应不再过问,这件事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至于琉璃那边与她父亲的争执流月完全没有插手,毕竟这只是他人的家事。
      但是,变故总是突如其来地发生,打得人措手不及。为了恭贺王登基二十年,朝廷举行了隆重的庆典,各州挑选有名望的贤士入京朝贺,他的乐理老师与其他几位贤者一起先州侯上路,半路突遇流寇袭击,不仅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性格刚正的老师也因不肯屈服而被报复,身中数刀被同行几位轻伤的人给急送了回来。琉璃母亲早逝,父亲的突然遭袭让她乱了手脚,而向来有主见的流月便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不仅请来州里的名医细心调理,同时留心官府的调查报告。但因为伤势过重,乐理老师在半月后撒手人寰,只留下琉璃一人孤苦伶仃。得知此事的州侯不单派使者来吊唁,还亲自督促此事的侦查,事情很简单,一伙专靠打劫为生的流寇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么一帮贤士的事情,商议着劫取钱财,没料到遇上抵抗,这才下了重手。尽管流寇被处以极刑,但琉璃还是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已经及笄,但琉璃尚未满二十,无法领到土地,本该暂时托身于里家,但流月的父亲出面说愿意照顾琉璃,征得琉璃的许可后,乡长也便同意了。外界的好评不说,琉璃就先住在流月父亲家中,待守孝期满后再考虑将来的事情。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足够酝酿一份感情,琉璃没父亲那么古板,虽然听说过流月父亲那些负面的评价,但接触下来却真正为他父亲对流月那真切的父子亲情感动,加上流月又算得上乡里品行俱佳的君子,第二年便在流月父亲的暗示下默许了与流月的婚事,因为尚在守孝,所以并没有对外宣布,知情者只有流月、他父亲与琉璃本人。好不容易琉璃将要守完三年孝期,流月也通过选拔将被推荐去大学读书,本打算着乡里发放流月被推荐往大学的消息下达后公布两人定亲的消息,琉璃却对父亲的死因产生了疑问。
      “老师因故辞世后,琉璃住入我家,并与我定下婚约。可不知怎的她突然暗中查起老师的死因,并在一日找到我,声泪俱下地谴责我不择手段,并扔下话说,她再也不愿看见我。”说来也不是什么太过纠结的问题,琉璃无意中发现流月家中有人与那些了导致她父亲丧生的流寇有过接触,聪慧的她便推断出这件事怎么说都和流月有关,暗中观察了数日后终于确定了这一假设,她虽是真对流月产生了感情,但性格中潜藏的刚毅却使她无法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同时又感激于三年来流月父亲对她的照顾,心底不愿将这件事公诸于众,又不能继续留在流月身边,矛盾痛苦的她只有选择离开。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流月并不清楚,只是在她走后派人查了一下,很快便查出比琉璃知道的多的内情。整件事情都是他父亲一手策划,随意找了几个人在流寇出没一带装作喝茶散布有贤士将要路过的消息,只这样就能太平地解决一切问题,还查不到自己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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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后来呢?”阳子问道。对那个叫做琉璃的女孩,她还真的很留心,毕竟如果没有猜错,或许她是第一个进入流月内心的人。
      流月平静地说道:“死了,与她父亲相同的死法。”那一天琉璃并没有回家,父亲也没有派人去大肆寻找,只是安静地等着她自己回来。然而五日后,官府传来消息,在城外发现了琉璃的遗体,身上的首饰钱财都不翼而飞,那情景,与她父亲的去世极为相似。有人奇怪为何她会独自一人跑去城外,又有人找到答案,说那几日是她父亲的忌日,各种猜测和解答,唯独没有人想到此事与流月父亲有关。迎回琉璃的遗体,流月的父亲以义女之礼为她举行了葬礼,再过了一两个月流月便着手准备进京就读的事宜,这件事就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
      这一消息对于阳子来说,实在是出乎意料。而流月诉说时的平静,更是让她心中隐隐不安。她不相信只是因为一个琉璃便使得流月走上执狂之路,但或许正是琉璃对他的误解,导致了流月最终不愿对人打开心门,将自己封闭。这样的流月,像极了刚来这个世界时被人抛弃的她。
      流月接下来便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扭头看着湖面,风吹起涟漪,微微起伏的湖水,衬托出院内的诡异气息。而听到这里,阳子大概知道了流月从不对人说起的过往,至少琉璃的事情,罕有人知晓,不然以阳子和尚隆布下的势力,断不会丝毫不知这个人的存在。
      时间就这么过去,直到阳子终于忍不住,小心地开口说道:“那你怨她么?”
      收回目光,流月只是淡淡一笑:“我本就没有爱过她,又何来什么怨恨?要说我真欠了她什么对不住她什么,也只是没有在她离去的时候提醒她城外可能已出现了妖魔。”看着阳子不解的眼神,流月补充了一句,“她当时说,宁可死在妖魔手里,也不愿继续留在我身边。”
      想必琉璃自己也没有想到,没有死在妖魔手里,而是死在了那些流寇手中。流月偶尔会疑惑,当面对着一帮凶神恶煞的流寇时,当亲身体会着生命逐渐流逝的感觉时,不知琉璃她是何感想。但人已逝,答案如何,永远不会揭晓。
      面对着重新回复微笑的流月,阳子心中百感交集。他又在笑了,那么从容淡定,仿佛回到了最初认识时的那个流月,但阳子自己知道,流月早已不是先前那个。除了提到父亲时偶尔显露出来的愤慨和无奈,流月总是那么的漫不经心,似乎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似乎,他只是个常世之外的孤独的灵魂,冷眼看着众人的悲苦喜乐,自己只是游离其外,毫无关联。
      “你既然不愿相信别人,那又为何……”阳子的话,说到一半便无法继续下去。谁都不愿相信的流月,谁都不愿接近的流月,却借着各种理由想要与阳子交流,想要与她一起游历,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天,哪怕用了一些称不上光明的手段。然而,那个时候的阳子,一心扑在国家和尚隆身上,压根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分在他身上。
      面对着阳子的这个问题,流月只是苦笑一番,然后以沉默来作为回答。见他如此,阳子也不好强迫他,许久才开口问了她最想要知道的事情:“就算那样,为什么你要派人行刺景麒?为什么要连累无辜的麒麟?”派人跟踪自己和尚隆打听他们的私事,阳子并不太过介意,把三个国家扯入大风波中她也就只有这样了,毕竟事情都已发生,唯独景麒和延麒六太遇刺的事情,阳子决不轻饶。
      “这个世界的王是统治者,没有了王,便不会有接下来的许多事情。而王又是单纯地由麒麟选择的,到底是什么标准,谁也说不清,只是因为麒麟选择了,所以坐上玉座,无论乐意与否。至少对你来说不是如此么?”阳子的经历,流月或多或少还是知道点的,知道阳子并非是自愿成为景王,知道阳子并非如一般人那样渴望玉座,虽说他并没有任何为王的企图,但不是出自本愿而接受的事情,流月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早已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么说的时候,阳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过去种种,她是想要忘记,但只是想要,真要能做到,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没有谁说,过去的事情就必须要忘记,至少目前来说你还记着蓬莱的点点滴滴。”流月无情地点破阳子的心思,眼神锐利,“景麒是将你终身束缚在玉座上的存在,没有了景麒,你也就不再是景王。”
      “尽管当初即位非我所愿,但我既然已坐上玉座,就不会逃避我的责任。”阳子可以容忍背叛自己的臣子,可以宽恕误解自己的百姓,唯独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伤害本性为仁的景麒,伤害接受她保护的庆国子民。“至于景麒,我绝不允许别人以任何理由伤害他。”
      “哪怕他将你终身束缚在你不愿身处的玉座上么?”流月尖锐地问道,“哪怕是再无解脱的可能,哪怕是需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维护这可笑的一切么?纵然你再贤能再爱民如子,总会有人背叛,总会有人曲解,总会有人离开,到最后只剩你一人独品虚无。国家昌盛的时候或许百姓会信任你,但也只是盲目地跟随,国家衰败的时候又会去缅怀传说中的达王传说中的盛世,而忽略你曾经赐予他们的一切。这样的子民,你也要守护么?”
      流月的话,一字一句打在阳子心头,分量之重,连阳子自己都没有料想到。过去的百年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浮现在眼前,甚至许多以为早已忘却的,也跟着出现。刚来这个世界时遇到的那位看似和善实际却要将自己卖入青楼的大姐,孤独无助时那位同样出卖自己的海客老人,刚登基时处处为难自己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那帮官员,甚至敢于私自出动禁军只为了个人利益的靖共,以及游走于百姓间听到的“怀达”的声音,那些百姓眼中的失落,竟是那么的清晰。想到那些人,阳子的心,不禁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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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虽标榜自己的伟大,憎恶妖魔的贪婪,但实际上又与那些妖魔有什么区别?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理由出卖他人伤害他人,得不到的想要,得到了想要更多,永无止尽。或者说,妖魔甚至都比人要好上那么些,至少它们还懂得聚集成集体,分享食物,而人,哪肯与人分享?”流月冷哼道。看过太多的钩心斗角,看过太多的尔虞我诈,他早已看穿了所谓的人,不过是些披着道德外衣的禽兽。
      半晌沉默。流月的话总让阳子无语,毕竟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深地切合实际,他所提及的事情也或多或少经历过,更是能够深刻体会。阳子能做的,只有轻轻一声叹息。
      “就算他们在怎么愚昧再怎么贪婪,他们毕竟是我的子民,毕竟依托于我身后,寻求我的庇护。”不愿去想他们的可恶,阳子只能想着,庆国的百姓都是需要她的,纵使她再怎么碌碌无为,毕竟是他们的王,能够镇压妖魔,求得风调雨顺。就算她再不想当王,就算别人再有才,这一点却是无法取代的。
      “你存活于这个世上,只是因为别人需要你么?”流月问,“那么,你阳子又与景王赤子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为了国家而活的人,还能称为是人么?哪怕王入了神籍,在百姓的眼中与云海之上的神没有丝毫区别,但王到底本质为人,逃避不了人的特性,而人是脆弱的,无需百年,便会被时间的洪流给冲垮,不留下任何痕迹。
      阳子摇头:“我是阳子,但那只是从前的单纯的我,现在的我,更多的还是景王,至少我是作为景王而存在的,阳子可以消失,但景王,不可以随便离开。”随着时间的流逝,自我总会被国家给侵蚀,多年后剩下的只是一个叫做“赤子”的景女王。
      “那万一没有了国家,没有了子民,你还剩下什么?”流月的一句发问再度让阳子哑口无言。无意中扭头看向身边,阳子才发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尚隆。很难得尚隆安安静静地坐着,杯中酒已空,却没有再满上,嘴角的常挂着的那丝痞笑也消失无踪,一脸的严肃显示出的尊贵与威严,更增添了凝重。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我也已不存在了吧。”阳子感慨道,没有了子民的王,便不再是王。那时,作为阳子的自己早已被风蚀,而作为景王的阳子,也再没有存在的价值了。那个时候,或许消亡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阳子的这个回答,罕见地让流月止住了话语,细细打量了她半天,许久才一声喟叹:“为什么,为什么明知会被束缚终身,你还是如此的义无反顾?为什么,明明可以预料到结局,你还是不肯放手,还是要苦苦坚持?”
      几瓣落花飘零,盘旋而下,阳子伸出手去,将它们轻轻握在手中,柔声说道:“因为景麒交托于我掌中的,是一个国家。”阳子接手的庆国,不是一个盛极而衰的国家,不是一个刚失去值得所有百姓缅怀的贤王的国家,当时满目的荒芜,不仅与邻国雁形成鲜明的对比,哪怕是称不上富裕的巧国,也根本比不上。正是这般的庆国,使得阳子不忍抛弃,也深刻地意识到了身上的重担。
      “还是因为仁慈么?”流月不解地问道。他是不懂,不懂为什么作为景王的阳子非得保护那些愚昧的子民,不懂为什么明明可以选择放弃,她还是不愿意离开。
      阳子轻轻摇头:“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我也想过放弃一切再回蓬莱,但那边早已不是属于我的蓬莱了;我也想过丢下国家独自去流浪,但我无处可去。何况因为我一个人的自私而还得一个国家的百姓无法自私,我会觉得不安。如果可以我也想大家一起自私,但显然这不可能,所以只有选择保护多数人的利益。”
      “只是因为不安?”流月仍是不愿相信。
      阳子轻轻点头:“我只是想听从自己的本意。”如果要照顾到各人的想法,看着他人的脸色行事,如还在蓬莱时的自己,那么活着实在是很累,但如果只是单纯地听从自己内心的想法,那么即便有再怎么纷乱的杂务,也会好上很多,至少自己的心不会累。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为了什么想要让庆国的百姓过上多好的日子,想要庆国多少繁荣昌盛超过雁国,只是单纯地为了自己的心。
      “是的,我只是不想活着太累而已。”阳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长年习武和握笔批阅奏折,她的十指远没有那些贵族小姐的纤细光滑,这双略显粗壮毛糙的手,大概很少有人会联想到竟是属于一国之女王,那高高在上享尽荣华的无上王者。
      抬头看着面前的流月,又回头看看身旁的尚隆,阳子再度将目光对向流月,只是这一次,多了坚持与毫不退缩。这样的阳子落在流月眼中,勾起了他嘴角的一抹笑来。这般自信的阳子,才该是她原先的模样,才该是他一直听说的景女王。仗剑除恶,敢于在众人面前怒喝奸臣,也会承认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才是个合格的王者,这样,或许才是真正的阳子,也是流月真正欣赏的那个女子,虽然两人的相会只是万千世界中的南柯一梦。
      “果然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流月笑着耸耸肩,眼中的执着忽然消失无踪,那潇洒与淡然,似乎让阳子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说实话,有时候我还真的不太喜欢呆在那个世界。”阳子苦笑道。景麒不懂为何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往下界跑,开始的时候也曾为了这事没烦过她多少,但她就是不太喜欢那个皇宫。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毕恭毕敬的下臣,整天批阅不完的奏折,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人,到最后总得学会孤独。”这么说完的流月,便不再多说些阳子想知道的事情,而是突然问了句,“都在这里呆这么久了,就不怕你那位台甫担心么?”
      阳子迟疑片刻,才这般告诉他说:“我答应过景麒,不会抛弃他。”
      流月露出了然的表情,点了点头。无需太多的言语,只需一句不弃,便足以概括所有。互为半身的王和麒麟,在什么时候都不会离开彼此。
      看着流月那深邃的眼神,阳子忽然想到,流月他是不是在孤独呢。即使自己再怎么遭人背叛,始终还是有个景麒在身边,而流月不仅与最亲近的父亲存在着无法消除的隔阂,更是错过了极有可能共度一生的女子,最后连志向相似的朋友也失去了,这般缺少情的人生,又是怎样的冰冷与孤寂呢。然而这话阳子不会问,流月也不会说,正如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许他人轻易触碰的空间。
      “我们的谈话,或许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阳子万没有料到流月竟会主动开口结束这场谈话,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谈话。流月倒是很坦然,解释说:“我想要告诉你的东西,都已全部说了出来,本来是想着不告诉任何人,但憋在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微风轻拂,流月那淡紫色的长发轻舞,身旁落英缤纷,那绝美的场景,竟让阳子起了种错觉,仿佛眼前的男人,即将升入仙界,不再留恋人间。而那种淡然与洒脱,也让阳子由衷地羡慕,那般地不受拘束,那般的随性而为,是她永远无法拥有。
      不知为何,阳子就是不太想起身离去,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不舍,于此时终于浮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是不愿失去这个亦敌亦友的交心人的,尽管他们观念不同,执着不同,但到底,他是至今少有的能让她侧目的人。
      杯中酒早已饮尽,那坛开封的百花酒也见了底,残余的酒香混合着花香,萦绕鼻尖,似是要醉人心魂,留住过客的脚步。不愿离去的阳子,却突然听到了身旁尚隆的起身,惊讶之下侧脸望去,只见到被风吹起的青衣的衣角和那个在夕阳下凸显孤独的背影。那一瞬间,阳子的心似乎被什么揪紧,总觉得那个孤独的背影之下,像是埋藏着什么湮没在红尘之中不为人知的故事。那故事,定然无关苍生,无关权利,那故事里的人,怕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者,自然也非阳子所熟悉。
      流月默默地看着尚隆的离去,然后才扭头看向依旧处于发呆状态的阳子,温柔劝道:“你该走了,这里究竟不是你的世界。”
      阳子突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的酸涩涌上,然而眼泪却始终没有流下,她已不记得多久没有流过泪了。想起还留在玄英宫中休养的景麒要是再见不到自己的身影可能会有的担心,她不得不站起身来,深深望向流月最后一眼,终于转身而去。她知道,一旦走出这个院子,她便再不是原本的那个阳子,但这是她无法选择的路,她必须要走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偶然重新扫了遍文,才发现流月这人拖得太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快将他给抛弃了……不过,一定会坚持下来的……
    现在将要出场的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影响流月的人,对于这个人,我一直不是很有把握,犹豫着要不要创作这么一个人,怕又多了个配角,但是为了流月,我耗费下脑细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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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琉璃的具体结局如何,请再给我几天时间挣扎吧……顶锅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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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到此结束……时间似乎拖得有点长了……我会努力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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