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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沧海一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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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静从容地坐着,静静地听。一如当年唯他一人是喧嚣闹市的静者。
“我的父亲他并不是病死,而是遗憾已消心愿已了,要去别的地方去做他从未做过的武士了。”
听到这话,那神情几乎毫无波动的継国君这才欲开口说些什么。我等了又等,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継国君,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幼时有个梦想……是成为这天下间第一的武士。”
他的手蜷了蜷,又松开。也许我……触碰到了他的往事。
“継国君……是我心中一直隐藏着的梦想,是我想成为的模样。”
“可是梦想在现实的倾轧下,很快就被我放弃了。那些时日国家风雨飘摇,小茶馆里许多与我们志愿相同的人们聚集在那里,百日黑夜,忙不过来。”
“我……非常地热爱我的国家,我希望它能够青云直上,坚固如钢……但我也希望世上的人们能够幸运美满,大家能够不受强权倾轧,不受灾祸扼喉。”
我不明白,不理解:“这两件事,一定是相悖的吗?我的愿望,真的如此天真可笑吗?”
天真可笑,是那些终与我分道扬镳的,曾与我并肩作战的维新志士给我的评价。
“我们因曾饱受强权压榨与屈辱而想要自强,于是我们开始反抗,最后我们也做到了。可是継国君您不觉得,《江华条约》《马关条约》那朝鲜与中国……便像是我五六岁时的日本,而以强压弱的日本,逐渐变得贪心傲慢的、自视甚高的日本……不就像是当年我等无比憎恶的美国吗?”
“我的书读得并不多,但也依稀记得学过自中国传来的孔夫子说的一句做人的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即使是国家,也该当如此啊。”
“継国阁下,像您这种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人估计也要笑话我的天真与怯懦了吧。”
“现今我除了躲避又能如何?即使他犯了错我也依然深爱着这个养育了我的国家。可光靠我与几个无权无势之人又能干什么呢?与政府、与大趋势对着干无异于蚍蜉撼树。”
“継国君啊,但我十分清楚明白,我们国家若再继续如此,迟早会遭反噬。”
“我们的领土、人口与隔着海峡的中国相比实在太小太小。如今中国落后于我们,可明日呢?明日复明日,终有一日,我们的贪心与残忍会遭到反抗……毕竟人都是会反抗的……毕竟这个曾经的世界第一大国也绝不会坐等灭亡不是吗?”
被反抗的日本,又会怎样?
“我既不愿见他国受苦,又不愿见我国受难,这几十年我都在自我怀疑,像我这种天真又没法改掉、怯懦又卑微的人……是不是不该生在这世上?”
“你看,我离开江户,蜗居在方寸之地,懦弱地享受着与世隔绝的平和。然而心里的警钟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敲醒我,告诉我,那海上,那岸边,硝烟还在弥漫,火光烛天。”
“可是我……什么都没法做成,我什么都无法去做。五十年无所事事,消费时光,迷茫又无措。真是……空洞又乏味。”
“咳……咳咳。”终究还是老了,年轻时意气风发,夜晚聚集高谈阔论到翌日天明都不觉得累,如今愈发虚弱,胃已垂危,肺……也顶不住了。
“継国君,你……认为呢……?”
寡言的継国君到底如何想?他会不会憎恶着像我这样的人的存在?或者……他亦认为此时的国家才是绝对正确的?
“你确实该死。”
我听到面前人开口,隐隐有愤怒之意:
“从一个有神采的少年……成为一个死气沉沉的老者,颓丧、萎靡、消极……现在的你与曾经的你判若两人……云泥之别……
五十年于我而言过于短暂……譬如朝露……但对你们来说却已过半生……这样浪费,就这样放弃……本有无限可能的人生……太该死了。我并不想评判你与他们孰对孰错……时间会证明一切……也许……时间也能告诉你……两全法是不是真的存在……可惜你并没有为此努力过……也不配再看到这个结局……”
是啊,没有为理想努力的人,理想凭什么眷顾他?自己都认为没办法实现,理想凭什么要为你实现?可这个理想,仅仅靠我一人努力实在太过遥不可及。
如空中楼阁,可望不可及。如海市蜃楼,触到都是妄想。
而年轻时为之努力的革命不同,那是能看得到的未来,手中还能捧到同伴挣到的光明,哪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至少能抓住稀碎的希望。
后六十年的理想是逆水行舟,逆的还是湍急汹涌的河流,简直寸步难行。又前进是错后退是错,只顾着伤心痛苦去了。
“我也并没有资格……去评判……因为我与你们并不同……我是鬼……之所以不会老是因为……我是……吃人的鬼……”
吃人的鬼?我眼睛微睁。若是年轻时,我必会大声斥责,并立即拿起手中所有能反抗的工具,面向这个隐藏在人群中的人类天敌,鲁莽又天真烂漫。
可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再无任何反抗之力,也没有足以支撑我刀戈相向的怒火了。
“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好奇了……継国阁下曾是人类吧。”
若曾是人类,那不老不死的継国君是古时遗留的武士吧。
“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微微地眯了眼。
我问:“継国阁下……应该也有过可称之为梦想的东西吧?”
“継国阁下孤独地活在世上,活了那么久,是因为什么?是否継国阁下也曾抱憾,也拥有……可望不可及的梦想,无法消褪的执念?”
于是倔强地活到了现在,与过往一切告别,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地活着。
他紧紧握着手中刀柄,似是欲拔出来:“你逾越了……”
逾越?虽说想扯着僵硬的嘴皮笑,但没办法笑出来:“抱歉,継国阁下。”
他这样的反应,让我大抵知道,我说到点上了。于是我又问:“継国阁下为人时便是武士了吧?武士,本应高举死而活,只分死之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継国阁下成了这不老不死的鬼,可是因为惧怕死亡?”
对面之人拔刀的手一顿,神色沉沉:“武士……是需要拼上性命的,……我自幼被培养作为武士长大……又怎会惧死?”
那又到底是什么,使一个武士背弃自己信赖的守则而奔向罪恶与万劫不复?
“你不觉得……千锤百炼的技艺就这么消失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吗?”
是很可惜。
“可惜到像継国君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不惜选择吃人么?可惜到您不惜选择孤独无趣地存活在这世上吗?”
说完这些话我这才意识到,距离最开始的话题,方向已愈发地偏了。不过我也只是想临死时想寻故人唠嗑罢了,即使说到毫不相干的地方去,即使说到眼皮沉重到无法抬起,慢慢失去意识也没关系。我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已将身后事让邻居打点,不至于尸体腐烂在这屋里慢慢发臭。
他久久未答。
身体越来越重,我知道自己要顶不住了,忽又想到継国君是吃人的鬼:“継国阁下,如若不嫌弃这干枯的腊肉般的味道,您尽可挑我身上能吃的享用,万望您饿时能少吃一个人类,莫要使自己背负上……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的罪孽。”
呼吸越来越吃力,我趴在桌上,费劲地望向継国君。
目光渐渐模糊,似出现了幻觉——我竟看见継国君脸上六目尽现,金色瞳孔憧憧不定,又听闻継国君喃喃自语:“我是……为了不输给任何人而活在这世上的……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一直胜利下去……”
真的有人会仅仅因为不想输而活着吗?真的有人仅仅因为不服输而活着吗?这样真是太痛苦了,継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