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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沧海一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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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王攘夷——是叛逆者的呼声与口号。
江户的各处老屋新房,贴着形形色色的纸,黄白的,绯红的,旧的,新的。纸上是令人哭笑不得又使人心惊胆战的墨制的「落首」,看似滑稽的诗里极度辛辣地讽刺着上头颁布的政策。
时代翻覆,随着“兵农政策”展开,“知行取”仅限于位高者。而中下级武士呢,薪金为支给禄米,为了置办华服美宅,不愿失了门面,便只能出售禄米。物价攀升,又不善理财,只得举债度日。贫困至无法维持现有状况,便各寻生路。富人家养子者有,与富人通婚者有,从商者有。
从这时代始,武士挽歌唱响。
我这一辈子所见武士多且杂,脑海中名与面对不上是常事,但你要问我此生涯中所见过的最特别的武士是谁,我却立马能答上来。其实我对他并没有多了解,关于他的名字我都只知道,他姓継国——这是个我未曾见过的姓氏,想必是江户外的哪家大姓。
我记事伊始,总见他在父亲所开的茶馆中啜饮。高大威严的武士,像是古画中走出来的人,却生着一张比女人还白的面孔,谓之为苍白。
他平日总穿着古时的直垂,乌黑的发高高束着,言行举止优雅悦目,对茶之一道甚懂,举止颇有女子弹琴时「轻拢慢捻」之状。爱茶的父亲偶与他交谈,他也不拒,静静听,不时补上两句。父亲回来便高兴地同我说受益颇多。
継国君……这个称呼我也是从父亲口中得知。
我似乎从未见他失态的模样。
十岁那年,大名鼎鼎的樱田门之变在江户发生。随着几声枪响,护卫与刺客动了刀枪,几人倒在血泊中,又有人被割掉头颅,如瀑的血染红轿子,又在街上大喇喇地滴滴答答。刺客提了头颅,手上身上泼满杜鹃红,附近的人都关紧窗子和门,生怕莫名其妙沾了杜鹃,身首分离。
但是継国君仍在品茗。他不惧亦不惊,仓皇而逃的刺客与他仅一窗之隔时眼都未眨,一如往常。
离去时踏着还未干涸的、血之花盛开的街道,同往常般迤逦而行。
当日我们便对这个武士又多了几分敬畏。像这样泰山崩于顶而不改神色的人,该是从血海中走出来的人。
樱田门之变后又两年,坂下门也发生事故,幕阁一时竟成众矢之的。尔后我有好些年份不曾见継国君,大概是嫌街上血腥脏了他的眼。
再见継国君,我已继承了父亲的小茶馆与诸多资源人脉,也还勉强糊口。継国君离去时是年轻模样,再回依旧面容白净,连眼神都不变一丝一毫。
我对継国君印象之深,便是从他眼神开始。当时年纪小,只粗浅看了眼睛品出他是个有故事之人,如今年岁见长阅历增多,又从故人眼中寻出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是历尽红尘的沧桑,游离俗世的自得与自上而下的俯视,行将就木的麻木。仿若是超脱了世间一般。
但其实我还是看出了隐于表面的丝丝内里——是作为芸芸众生婆娑世界中一员的挣扎。
只要活在这世上,不论是苦行的僧侣还是避世的大师,都逃不脱“羁绊”二字,是作为人类,有感情会说话的人类最基本最无法避免的东西。
至少自视甚高的継国君绝不会例外。
継国君仍旧是沉默寡言的,是熙攘闹市中最静默的倾听者。
“你好阁下,我父亲,也就是这家茶馆曾经的老板曾言要赠你上好茶叶,可后续却不曾见阁下踪迹。于是无奈等至如今,现将茶叶奉上,望阁下接收。”
“你的……父亲?”他的话说得很慢又轻,却甚是悦耳,急躁的人一听会愿缓和情绪,仿佛见到雨打湖面泛起的阵阵涟漪,令人回味无穷。
这话许多新老顾客都爱问,我便做了一副铁面,心也半点不受触动了:“前几月大病一场,去了。”
“这样啊……人类的生命果真是……”
脆弱不堪。后续话他并未说完,我在心里默默为他补上。
可是継国君,你又何曾不是人类呢?
我总算能与他搭上话了。这之后,或请教茶之一道,或缅怀旧日故友,我总去叨扰他。开始稍有顾忌,怕他嫌我烦,后来发现他似乎并不反感我这种行为后,我便更大胆张扬了起来。
我斗胆,我想知道,継国君与我,能不能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江户一直是多事之地,此时又正值多事之秋,便是事上加事。各方派系你追我赶,各方思想激烈碰撞,火花频生,大家心里都明白得紧,小火星终有一日会被催化,这地儿迟早闹出见人命的火焰。
这不,17岁时的我,看见很远的地方冒出熊熊黑烟,直上云霄,是萨摩藩的藩邸被人刻意纵火。又过几日,德川将军与明治天皇的军队展开战斗。听人说,大炮声不断,又买了新式的枪,“突突突”叫个不停,人的血肉也洒了一地,残缺不堪。
那些日子战事吃紧得很,人人都绷紧一根弦,喝茶的心思自然淡了。只剩継国君依旧如往昔般七日来一次,亦如往昔,日头落了山,才将新做的茶稍作品茗,偶望着窗外寂静萧条之景,不知他作何感想?
新任天皇胜利了,很多旧时代的制度被取消,被重建,日本这个曾被欺辱,被迫着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国家,似乎慢慢站了起来。
継国君是武士,这点毋庸置疑。可是武士……随着政权变动,制度革新,武士所享有的优渥条件与旁人的尊崇,都将化作历史的尘埃。属于武士的时代……约莫是落下帷幕了。
“継国阁下,您是否听闻近日上头颁布的一系列政策,不知您作何感想?”我迫切想知道他是否也密切地关注着这个问题,我迫切想知道他是为旧政府的落幕而觉遗憾,亦或是为今日之政府而甚欣慰。
“你似乎……很关注这些事?”他看着我,神情无一丝波动。
他说这句话时,我感觉心里漏了一拍似的。
“毕竟是江户城,在这城里的人,经历过那些事故,都吓怕了。所以消息灵通些,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也提早避个险保平安才是。”
“是吗……”他垂了眼,望着杯里飘浮的茶叶:“我如何想……又能改变什么?我所花费的心思……也并不在此。”
我叹了口气,知道没办法再问下去。这世间所无法强求者太多,継国君便是其中之一。也罢,不当知己先辈,且做个点头之交便可。
如今,也并不需求强者来做什么了。
可恨我当日竟如此天真地以为天下已太平。
那日后継国君还来过两三次便彻底消失不见,江户城内了无踪迹。
而我,守着我的小茶馆,日日警惕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明治八年,那时兴的枪弹飞了又飞,贪心的契约书与傲慢的国书递了又递。
我仍记得幕府与美国签订《日美通商条约》时,父亲不甘、捶胸顿足、椎心泣血,自祖父经商始没落的武士之光荣也再不同我提起了。那日后,他在江户城不起眼的角落开了小茶馆,给那些与他同样因此而愤怒的同伴一个小小聚集地,这个不起眼的小茶馆,也成了传递消息的地方。
如今,小茶馆又被我亲手关闭,不再开了。
我躲到一个小乡下,买了些酒自顾自地酣饮,日日买醉,夜夜对月枯坐。因为只有这样,那些令我悲伤与愤怒的事才能不再想起。
可是,明明物非人也非,明明江户与这小小乡下距离南辕北辙,我却意外见到了如夏蝉与冬梅,春华与秋霜那般,认为余生绝无可能再见的人。
我看见了——継国君。
黢黑的手上生了老年斑,皮肉好比浸水的老黄纸,凹凸不定,白的头发黯淡无光,掉了又掉——这是我。
面色苍白,乌发流泻,绯色的眼眸淡淡地蕴着,身子板挺了直,甚至腰上携着时下禁止的刀——还是从前的継国君。
我已白发苍苍,君仍是少年模样。
“継国阁下,且留步!”他仅仅是路过此地而已。
猝不及防地被人喊了名,継国君迅速地朝我望过来。时隔50年的再见,对于他能否认得我,我心里没底。唤他,也只是心血来潮。
我之所以仍一眼认出継国君,是因为他似是父亲早早破灭的梦想,是我童时妄图成为的模样,他是特别的。可我如此普通又苍老,扔进人群便再无法分辨,継国君的世界与我不同,他未必能记住我这个平平无奇之人,更何况今非昔时。
他朝我走来。
“你是……那家茶馆主的儿子……你怎会在此地?”
万幸,他竟还认得我。
看到継国君,心内却涌起如潮的怀念与怅惘。我知道,継国君与我秉持理念丝毫不相通,可我实在太缺一个倾听者了。
但是他又开口:“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的面貌……”
当然奇怪了,可是我都快死了,与我无法被抚平的遗憾相比,这种奇怪又算得了什么?
我摇头:“継国阁下自有自的造化。”我朝他伸手:“阁下可愿进屋小叙片刻?”
大概是看在故人已如此落魄的份上,他接受了我的邀请。
“継国阁下,当年我曾对你撒过一个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