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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何庭 ...

  •   这天夜里子时,他如约来到月湖边。

      一轮圆月悬在天幕。

      不似往日病中的憔悴,白公子这晚束发为冠,洗净双颊,换了一身洁净的竹叶纹青袍,腰间佩笛,手执折扇,负手静立在湖边。晚风扬起他的衣袂,又爱怜地放下。月光只照出他半边的侧影,掩盖了脸上的伤痕。

      月湖的荷花已凋落大半,粼粼波光照着万里残荷,何其悲凉。

      等了半日,风也息了,不再搅扰。独有白公子和月清醒着。

      忽然自那残荷深处传来几声铮铮的弦音,在夜里寂寥地轻颤着。

      他忘记了呼唤,忘记了迈步,在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瞬间,他的眼泪霎时滚落下来。

      在残荷尽头的月湖桥上,站着一位抱琴的女子,一袭莲青绢裙,长发轻绾,低头抚琴,水光与月华交织成旖旎的纱披在她身上,烟笼寒水,如在仙境。泪水模糊了白公子的双眼,他只依稀见得这样的情景,那不就是他画中的阿庭吗?他想叫出阿庭的名字,声音堵在心口,化作一声凄楚的呜咽。

      那女子静默片刻,忽地一扫弦,弦声如涟漪在湖上漾开,烟霭顿消,月华敛色。琴声是裂帛,是冷箭,一道又一道紧锣密鼓地撕开陵州城的黑夜,被更深的黑夜所掩盖,再无休止地穿透。这密密匝匝不容人喘息片刻的,几乎要让听者遍体鳞伤的弦音,却是白公子渴慕已久的。

      每一道冷箭都淬着他唯一的解药。

      女子一扬手,最后一记重音砸向湖面,静谧之中仿佛闻得鱼儿戏水声。

      然后琴声不复刚才的嘈切错杂,转而化作春山初融的清泉,缓缓从指间流泻出来,可是愈流泻,愈悲伤。其声婉转缠绵,每一弦都颤着余音,仿佛泪珠儿已落,泪痕犹在。分明从那哀伤的琴声里看见流水载着落花而去。弦音越来越缓,如流水忽然凝滞,一段旋律重复地盘旋在湖面。琴声一直低沉,迂回着前进。

      是那阕《陵州曲》啊。

      白公子此时泪水几乎流尽。

      他解下配在腰间的竹笛,闭眼吹奏起来,其声呜呜然,似人凄楚的痛哭,那原本低回的琵琶声瞬间找到了出口,一路攀着,与笛声唱和起来。冷冽与温淳,婉转与哀切,原本沉重的曲调中竟透出一丝灵动的神采。《陵州曲》本就是琴笛合一。

      吹着吹着,白公子几乎分不清是自己的琴声还是恸哭了。他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感到一道豁然的光华,他睁开眼,看见眼前分明站着一位翩然抱琴的女子,周身旋绕着万千萤火的清光。她的眉眼弯弯,略带羞涩地笑着,不言不语。

      “阿庭啊。”

      白公子终于喊出了她的名字。

      琴声骤歇。

      人不见,数峰青。

      以前还在师父门下学琴的时候,云娘就曾听师父讲过,《陵州曲》是以琵琶为主,以笛声相和。这曲子虽然叫《陵州曲》,陵州城内却只有三人会弹,一是师父,二是云娘,三是云娘的同门师姐,何庭。

      《陵州曲》就是何庭谱写的。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朔风催着鹅毛大雪,陵州城内外一片皑皑耀眼,积雪没过脚踝,几乎成灾。是出来为乞丐送腊八粥的何庭捡到了城墙根儿下被人遗弃的云娘,彼时她只有四五岁,穿着一件红底芙蓉花小袄,冻红了脸,蹲在地上傻兮兮地把雪往嘴里塞。

      何庭问了她半日,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何庭急了,解下斗篷将云娘一裹就抱回净月山。

      从此云娘成了师父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弟子。

      忽然有一天,何庭不告而别,师父也去世了,云娘被人辗转卖到各地,最后又回到陵州。

      对她而言,陵州是个伤心地。

      曲一终,云娘就从净月桥择远路回到凝香楼。扶着朱红漆的门框,她感到喉头蓦地一紧,牵连着鼻子和眼睛都酸胀起来,她努力地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可胸口的潮水猛地突破重围,从眼中奔涌出来。她哭到无力,倚着门框瘫软地坐下。等泪水稍稍收干后,云娘胡乱抹了把脸,脸上脂粉腻在手上也不去管,解下莲青绢裙,放下琵琶,潦草地卧在榻上。何庭还在时曾无意向她透露过,世上除了她,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知道《陵州曲》的笛谱。

      今夜闻得白公子的笛声比之往日更加高妙脱俗,才知道何庭所言不假,确实只有这样的笛声才配得上《陵州曲》。

      枕上泪珠甫一拂去,又有无数泪珠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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