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你的白》木苛

3、一抹橘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著皓影/上面流转著亮银/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余光中
　　沈黛汐不惜死亡的危险，生下的孩子自然是萧家的心头肉。萧栩棠不愿续弦，将对亡妻的一腔深情都投入到孩子身上，将其唤为陌归，取“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之意，小名为熙儿。
　　自打沈黛汐逝去后，萧栩棠将全部精力用在培养儿子和扩大家业上 ，萧小少爷的教育是精英教育，更是贵族教育，从小都是有请专门的老师，从老私塾教师到顶尖学历的人才，萧栩棠都一一过目，监督。萧栩棠甚至多次向父亲请求让他的儿子随母姓，萧老先生看他儿子如此伤心，也不忍心拒绝，所以在族谱上，萧小少爷是萧陌归，而身份证上则是沈陌归，景城人唤萧公子沈陌归。
　　其实，萧老先生也不明白萧家人对于情字中的儿女私情并不看中，也无执念，为何自己儿子偏偏是痴情种呢？
　　萧老先生大概觉得如果萧慕两家的亲事再糊了的话，他那张老脸可能都没地放了。于是秉持着感情要从娃娃抓起 ，事情要透明化处理的观念，在萧小少爷五岁那年，萧老先生就告诉他
　　，在族谱上萧陌归旁边跟着的必须是慕家人。大概是从小家中无玩伴和母亲的关怀，沈陌归的性子寡淡，虽有任性骄纵的本钱，却从未干有损自家利益的事。权衡利弊后，他觉得没有太大的害处，又是不得不践行的许诺，便答应了他爷爷考虑考虑。
　　于是，萧老先生让慕家寄来了慕爷爷的孙女的照片和闺名。慕爷爷的长孙女唤为慕小芸，模样也还清秀，长沈陌归一岁。萧小少爷看了，就是觉得看不对眼，但他知道怎样拿捏他爷爷。他在慕小芸长他一岁上做文章，他爷爷想法还是比较传统，也觉着不大合适，便拉下脸问慕家家中可有其它孙女。慕爷爷回信道：“有，但是尚在襁褓，还未取名。”
　　萧老先生也不傻，知道孙子多少是看不上慕小芸，便下了死命令，无论慕家这第二个孙女长啥样，沈陌归都不得再反悔。沈陌归觉得没什么理由闹，毕竟也不好再回绝了。既然是自己的准媳妇儿，他就吩咐他爷爷多上点心。
　　于是，想着他孙子那可怜的身世，又想着堂堂萧家也没有个正牌夫人，萧老先生就格外地照顾这个小女孩。他想着这个小女孩还是个婴儿，就像一张白纸，用心就能成就一幅名画，的确是比慕家长孙女要好。如今萧家大权和萧小少爷的扶养交给萧栩棠，萧老先生也闲了下来，他便全心投入到经文研究中和关照他准孙媳中去。
　　所以，萧老先生为慕荷伊取名，每月手修书信两封，一封给慕爷爷，一封给慕荷伊，每月都亲自挑选品性极佳的玉石让人送去慕家，剩下的再让梁姨挑选。
　　梁姨在跟了萧老先生之前，曾嫁为人妇，生了一儿一女，无奈丈夫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混得风生水起，家里常常被人追赌债。丈夫喝醉酒后常常打梁姨，梁姨是个能忍的人，可她十分宠爱自己的儿女。有一次，梁姨出门扔垃圾时，撞见自己的丈夫与一个带粗金项链的男人在谈事时，留了几分心眼，偷偷躲在一破草墩子后听。当听到她丈夫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卖去大山给人当童养媳，卖的钱好还赌债时，梁姨的眼泪珠子当即落下，不过她晓得不能打草惊蛇，她使劲咬住手肘子，怕自己发出啜泣声。待他们走后，梁姨回到家中，一方面暗地里筹备出逃，一方面冷静地与她丈夫周旋。等到他丈夫应他的狐朋狗友的生日宴邀请的那天夜里，她带着藏着的私房钱、嫁妆和一对儿女，连夜做黑车出逃，逃到景城，隐姓埋名，做了浣衣女。
　　因着模样出挑，性子温顺，梁姨被人举荐到萧家。想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到萧家日子也能好过些，便答应了萧老先生种种苛刻的要求，没名没分地跟着萧老先生。这些年来，好在梁姨家的吃穿用度都与景城那些大户人家一致，梁姨也就打消了离开萧家的念头。
　　萧老先生知道慕荷伊一个小辈回信难免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便让慕家每月寄一张慕荷伊自己的相片就行。
　　萧老先生要这些照片有何用呢？当然是拿给他孙子看，潜移默化地提醒他孙子有这么个人存在，免得一不小心被外面那些野花野草给勾了心，然而沈陌归觉得他爷爷多虑了。为表示尊重，沈陌归将每月最新的那张照片裱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头。
　　在慕荷伊三岁那年，萧家正好在郾城城区有个项目启动，需要萧家人出席一下开业典礼。借着这个契机，萧老先生便携着自己的孙子过来，专门去乡下看望慕家。
　　当年的郾城城区比景城乡下还破落几分，乡下就更是糟糕了。八岁的沈陌归在景城尚且是个世家公子，贵族后裔，到了郾城就更显拔尖了。尽管沈陌归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慕家那家矮小的屋檐，零星的凳子 ，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比起坐在那凳子上硌得慌，他挺直地站在萧老先生旁边，有着与年纪不同的沉稳内敛。慕大海夫妇对这个女婿是越看越满意，觉得自家女儿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祉才有这样一段好姻缘，不知比别人父母少操了多少心。
　　三岁的慕荷伊扎着两个小丸子头，正在自家门口与伙伴们玩泥巴。慕荷伊从小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反应慢些，可是学什么都比别人学得专注。慕荷伊当时用小手把泥沙堆成了一个球，开心得跑回家到厨房给妈妈炫耀。她妈妈当时正在忙着煮菜招待萧家这两位贵客，没心思看她。慕荷伊伤心地撇了撇嘴角，把小球扔在厨房外的院子里，打算回去和小伙伴继续玩泥巴。
　　慕荷伊路过客厅时，看到了不认识的一群人，大眼睛咕噜一转，觉得很有趣，就溜了进去。看到了一个长得分外好看的小哥哥，就站在他面前拽着他的裤脚，奶声奶气地对着他说：“哥哥，抱抱。”当时，看到慕荷伊的手上的沙砾摩挲着他的衣服，沈陌归的脸都黑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静了，慕家人觉得着实尴尬。
　　沈陌归黑着脸不理慕荷伊，可三岁的慕荷伊哪里会看人脸色。三岁的孩子只会撒泼打滚，不达目的不罢休地满足自己的心愿。于是，她就用对付自己家人的那一招。她原本嘴角弯弯，笑得灿烂，突然间小脸皱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还边喊着“哥哥，抱抱，抱抱嘛”。
　　萧老先生看此，笑着对他孙子发话：“快让你媳妇儿抱抱，免得她将来记起这事来不理你。”沈陌归闻此，觉着自己有些失礼，便换上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对慕家人说了句抱歉，也知道自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将慕荷伊抱了起来。慕荷伊瞬间就不哭了，用手抹了抹眼泪和鼻涕，开心地挥起小手鼓掌，于是那些沙砾就飞起来，嗯，落到沈陌归的手上脸上。看着慕荷伊那张带着眼泪和鼻涕，却笑着的脸，沈陌归头一次觉得三年前自己的选择真是愚蠢至极，然而他的脸上还带着礼节性的笑容。
　　慕家人越发觉着自家女婿小小年纪就如此识大体，很不错。
　　萧家来的那一群人中只有萧老先生和沈陌归有资格上饭桌。
　　吃过便饭后，萧老先生向慕家告了别，启程回景城。车开到了城里，沈陌归下车找了城里最好的那间衣店，换了件新衣裳。之所以称着为换，是因为沈陌归拿着那套被糊了沙的衣服要扔在门外垃圾桶时，店长问他能否用那件衣服换他身上这套。沈陌归拒绝了，可店长再三请求，并表示是为了收藏研究这件衣裳。沈陌归赶时间，便答应了她。
　　回到车上，萧老先生板着脸教训沈陌归当时的失礼，沈陌归冷着脸不理睬。回到景城萧家后，他把慕荷伊的照片收起来。在接下来三个月里，萧老先生拿来的新照片，他都直接让仆人收起来，看都不看一眼。气消了以后，才重新把每月的照片放好。不管慕荷伊如何，这是萧家小少奶奶该有的规格待遇。
　　从此，在他心中，慕荷伊就是那个烦人的丑丫头，没有规矩，与他的生活截然相反，可却莫名地给他平淡的生活抹上一点点橘子似的甜蜜的希翼。
　　待到慕荷伊记事后，每次听她父母讲小时候的这段不要脸的糊涂事，她都巴不得以后永远不要见到萧家的这位小公子。
　　待到火车广播：“这是本次旅行的终点站，请您带好您的随身携带物品，祝您旅途愉快”时，火车已经晚点半个多小时了，慕荷伊先前发了一条短信将情况告知沈陌归。
　　慕荷伊看着整车厢的人像沙丁鱼一样急匆匆地往外冒，她淡定地坐在那里，将《史记》中一大堆赞美汉高祖刘邦的连鬼都不信的混话看完，车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拿着笨重的行李箱，悠闲地走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就连这种最廉价的火车站，都能折射出这座城的繁华。
　　人与人之间，果然不能比 ，一比就气死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