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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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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切從明瞭的純粹轉爲不明的曖昧是在那人喚出自己的名字。
不是[師叔],不是[慕容]。是明確的[紫英]。
只是那時還懵懂,眼前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們去解決。所以在心底埋藏。
當慕容紫英回首想起時,瓊華已落,而雲天河早已失明多時。
霎時那埋在心裏多時的種子仿佛沒人管了般,發了瘋地發芽抽絲將心中那些不曾發現的柔軟纏繞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出現紅痕,直到滴出鮮血,才發現自己有多麽的疼。
總是冷靜自持的慕容紫英忽然顯出一絲不應有的慌亂,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將雲天河送回青鸞峰時對菱紗説,他現在很需要你,好好照顧他。
菱紗眨眨一貫靈動現卻略顯傷感的大眼問,小紫英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紫英搖搖頭,說,沒什麽,只是覺得他需要你。
菱紗疑惑地看著紫英許久,或者其實沒有多久,一直看到紫英覺得心慌。
菱紗說,紫英,你不會是想離開我們吧?
不是,沒有。
沒有下文,他們就那麽開始了新的生活。
天河剛開始並不適應失去視力這個事實,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偏偏聽到遠處野豬的聲音仍要興奮地追出去。
最後免不了一身傷地回來,渾身土和血,粘糊糊的,菱紗看到後又心疼又生氣。
[你就不能稍微安靜一點嗎?]
低聲抱怨,手邊不忘輕柔地拭淨那些大大小小的傷。
天河只是笑,抱著好不容易獵到的野豬,仍是當年初見時的天真,他說,菱紗別生氣了,待會我烤肉給你吃。
末了又加了一句,紫英也是。
頭四處側了側,因爲不知道紫英到底在哪個位置。
菱紗見狀,沒停下手中的活,她說,紫英在樹屋那,拜托你除了殺氣能不能嘗試去感受一下其他的氣息?
天河咧嘴傻笑,說,有啊,除了殺氣,野豬的氣息我也能很快捕捉到。
——除了野豬呢?
——還有熊!
——除了熊呢?
——松鼠!
——雲天河你給本姑娘去死吧!
樹屋下面傳來很清巧空洞的脆響,仿佛什麽空空的東西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樹屋裏的慕容紫英從各種藥材和書堆中擡起頭,皺了皺眉。
自瓊華墜落後菱紗的身體便沒怎麽好過,望舒的宿主沒有羲和在側,只有愈加愄寒虛弱。
天河不停地為菱紗運功驅寒,從原來的幾日一次漸漸成了幾個時辰一次。
一個病人,一個盲人,唯一健全的人便擔起了去四處尋找治療途徑的重任。
天河說,紫英,讓我也去吧,我已經可以分辨各種東西的氣息了。
紫英說,你陪著菱紗就好。
如此,就好。
天河向紫英解釋他可以運功替菱紗治療,這似乎對他來說不算太難。
但紫英只是說,不希望出現第二個雲天青。
後面的話他省去了。
那樣他會受不了。
當慕容紫英風塵僕僕空手而歸時菱紗已昏迷多日。
雲天河一直守在她身側,長時間的輸氣讓他虛弱不堪。
但聽到門外的動靜時,仍回頭,一如既往的笑。
紫英,你回來了。
他沒有鬆開握著菱紗的手,微弱卻肯定地說,紫英,菱紗不會離開我們的,對不對?
慕容紫英無言地點頭,想起雲天河看不到,便又說。
是。
天河還在說,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說。
紫英,夢璃告訴我,如果你想和一個人永遠在一起,那麽就嫁給對方。菱紗說男孩子是不能嫁的,那麽,我讓她嫁給我,好不好?
紫英,這樣菱紗就不會離開了,是吧?
慕容紫英仍看著那隻緊握菱紗的手,忽然覺得那麽扎眼,胸口似乎隱隱疼痛。
但是仍點頭,然後說,好。
然後看到被天河言語驚醒的菱紗,眼角濕潤,壓抑地咬緊了下脣,卻又無奈幸福的微笑。
那天慕容紫英幾乎是用逃的方式禦劍離開青鸞峰,一直逃到瓊華遺址上,才放聲嘶喊。
為了那個即將逝去的人,還有那個不曾擁有便已失去的人。
慕容紫英在瓊華遺址上找到了一處遍地殘劍的空地,熟悉的劍形意外的令人安心。於是他在那裏建起了熔爐,像當年的承天劍台一樣。
他管那裏叫劍冢。
為菱紗天河打點完一堆成親瑣碎,菱紗說,傻小子不知道下面的繁冗禮節,也就不要太麻煩了。
紫英知道,那是菱紗才會有的體貼————待在瓊華那些年,他怎知這些俗事。
成親那天,紫英告訴菱紗,他要離開青鸞峰一段日子。
菱紗那被胭脂遮掩了蒼白,分外明艷的臉龐露出不捨和了然。
她說,小紫英,最後你還是這麽決定了。
菱紗說,小紫英,我無法陪伴天河多久,你知道。
菱紗說,菱紗能認識雲天河,此生已無憾,本想照顧他一世,卻終成他的拖累,我這一生,還真處處碰上事與願違。
菱紗說,紫英,韓菱紗一生拿得起放得下,唯獨牽挂那傻小子。
慕容紫英只是搭上她的肩,說,胡説什麽,天河不是一直說要和你在一起麽。
菱紗只是笑,她說,是啊,可是…………
可是,即使如此,又能如何?
紫英回了劍冢,並開始專心修仙鑄劍。就像瓊華不曾消失一般。
鑄劍,修仙,修仙,鑄劍,春去,秋來,秋來,春去。
慕容紫英想,若如此下去,是否可以回到從前。
那麽再次面對雲天河時,心裏會好受些。
劍冢裏成劍越來越多,如鑄造的人般精銳強勢又清冷。慕容紫英偶爾會在劍冢的殘劍裏找到一些自己曾經的作品,其中包括幾把廢棄的天河劍原身。
不知是誰將紫英在劍冢的事添油加醋成有位絕世劍仙在瓊華遺址上鑄劍傳開去,劍冢漸漸開始有了陌生人的到訪。
十有八九為求劍而來,歪瓜劣栆尤多。
慕容紫英其實有些惱,便在一夜間於劍冢外圍下了一圈陣法機關,只求清靜。
熱鬧的門口很快便安靜了下來,劍冢再次恢復往日寧靜。
夜裏紫英做了個夢,四人一起在即墨看煙花的夢。
夢裏的人臉都已模糊,唯有雲天河的分外清晰,煙花綻放時流光從他的頰邊滑過,仿佛流淚一般。
紫英不自覺地伸出手去觸碰,才發現,那人是真的流淚了。
夢忽然一片黑暗,唯有天河的聲音不斷回響。
紫英,紫英,紫英,紫英,紫英,紫英………………
慕容紫英從床上坐起,外邊天已大亮。
夢醒仍帶不安。他禦劍向天際飛去。
多年後再見青鸞峰,一草一木皆未變。
慕容紫英在木屋前落下時,雲天河剛在菱紗的墓上拍下最後一坯土。
察覺到熟悉的氣息,雲天河回頭,仍是記憶中的笑,他說,紫英,你終于回來了。
他拿起一旁的石板遞上去,繼續說,我看不到,也不怎麽會寫字,紫英幫我刻幾個字上去好嗎。
就刻,愛妻韓菱紗之墓。
慕容紫英才發現,那人的笑容多了很多成分,那人的手指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以劍將字刻下,立好,便匆匆將人帶進屋裏替他療傷。
菱紗知道了會擔心的。
他皺著眉細細上葯。
天河說,對不起,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唔?
——不這樣,便不知道如何才能讓自己好受些。
要如何才能讓面前這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說出這樣的話?
紫英顫抖了下唇角,問,這些年過得怎樣?
天河回答,挺好。
很小聲,仿佛已經習慣如此的回答。
挺好。
紫英又問,“夢璃”呢?
天河點頭,一直都在,現在大約還在外面吧?
我給夢璃种了很多香草,以前她就很喜歡香。
可是直到現在夢璃都沒做出過香,大約我笨,不會,所以教不好。
紫英來了,應該會吧?菱紗說的。
——唔,她說什麽了?
——菱紗說紫英修仙肯定學過煉丹,那麽一定知道這些的細枝末節。
其實慕容紫英很想問爲什麽一定要執著于教會“夢璃”。但始終沒有開口。
心中隱約知道答案,但他無法為他做到。
那天過後慕容紫英並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至多每個月中有那麽一天,會去看看天河。
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每當慕容紫英這麽問起對方時,雲天河都會露出清新的笑容,說,挺好。
他說挺好。
所以他不需要他,他的關心也只能到此爲止。
慕容紫英來的時候雲天河十有八九會忙上忙下的把早獵好的野豬烤了,還有其他一些什麽山上雲天河才能找出來的野味。
他會說,紫英難得來一次,多吃一些吧。
在那一天裏兩人更多時候仍是沉默,可是慕容紫英可以看到雲天河嘴角從未消失的微妙弧度。
不多時便可聽到雲天河的挽留。
今天留下吧?
然後拒絕。看那人嘴角的弧度仍未離開。
不應該在意,慕容紫英于雲天河或許真的不能算什麽。
那把天河劍,不也是在拿去射瓊華時盡毀了麽?
知那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所以難得露出一絲苦笑。
慕容紫英說,我下次早點來看你,可好?
雲天河的唇開了又合,反復很多次,才說,好。
聲音艱澀乾涸。
雲天河看不到,因此不知,“夢璃”的身影已有了些許暗淡淡薄。
是誰開始遺忘,還是誰刻意去遺忘?
慕容紫英想,前者不可能,而對於後者,或許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其中。
禦劍離開時,他看到雲天河牽著“夢璃”的手在菱紗的墓前坐下,頭仰著,卻無法看任何地方。
心臟被揪緊了的痛。
那人,到底還是不需要自己,那麽又何必自作多情?
那次是菱紗病逝四年後最後一次見面。慕容紫英在之後的三十年裏閉關苦修仙道,不再過問世事。
三十年的時間説長不長,說短不短。
天賦加上苦修,半仙之軀將成,心中淡薄,認爲自己不會再有那些凡塵雜念,於是一片清明。
三十年的夢裏偶爾會聽到誰在呼喚自己的名字,紫英紫英,一聲聲含滿泣血的怨。
醒來後卻只是搖搖頭,將那些煩亂的思緒甩出腦海。
那人從來不曾這麽喚過自己,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也許將來亦同。
一念三千,便是沒斷乾淨才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再入了夢,成爲心魔。
如此堅定,便不管夢中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悲。
三十年後的夢不再有人呼喚他的名,只是那惱人的些許啜泣,仍不時響起。
多年不見的故人沒再入夢,慕容紫英也一度遺忘了有這麽一個人曾讓他如此心痛。
直到某日無意中從過路的旅人那聽到的隻字片語,關於青鸞峰,關於那裏出沒著神仙般的美人,以及縂在美人身畔出沒的少年。
霎時心悸,慕容紫英想起一個人,垂瞼打量髩邊的斑白發絲,憶起前幾日曾在湖邊看到自己的倒影,容貌依舊,僅有青絲不再以示歲月在身上的流逝。
只是那人不會修仙之道,又如何保持旅人口中的童顔?
三分好奇,硬掩去七分想念,禦起魔劍躥上高空,向記憶中的青鸞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