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她短篇》Yosii

6、默然于风

　　「巧结系明玉虽宽永不松恰似君与我别后……」

　　茨木童子遁着歌声，信步走进如血的枫林，肩甲的鬼面在深冷的秋意中熠熠生光。走过第十一株枫树的时候，歌声止住了。他抬起头，视线正迎上坐在树梢的美丽鬼女。红叶一袭蓝衣，坐在一团火红的枫叶间，漫不经心地瞥下来一眼。
　　“女人。”茨木叫她，“吾友在不在这里？”
　　昨天尚与酒吞童子喝酒喝得尽兴，可一夕之间，酒吞又消失了。茨木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的挚友是再次跑来找这个女人了。
　　酒吞是很强，可一旦扯上这个女人，他就自甘堕落。在路上茨木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这女人再勾引自己的挚友，他一定会伸手掐断那细弱的脖颈。不过眼下酒吞不在，这女人只是自顾自地唱着歌，倒真没有动手的理由。
　　提起那个酒鬼……红叶真是兴趣缺缺。她伸指绕卷着自己的长发，轻声叹息。“近来几日连晴明都没有见到，红叶的双目又怎会见得到其他人的影子。”
　　茨木盯着她，眼角眉梢的忧愁真真切切，显然鬼女真的没把自己的挚友放在心上，他寻思了几秒，忽然在树下席地而坐。“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等等看。”
　　红叶盯着他，大妖怪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似乎下一秒就能等来酒吞童子般。她歪着头思索了片刻，轻声笑了出来。红叶知道茨木是为了什么而来，在她眼中，这妖力惊人的茨木童子就是个呆子，一个太过执着的呆子，不过，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枫林中响起若隐若现的风声，红叶卷着自己的长发出神，没有继续唱刚才的歌。过了很久，茨木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个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偏又谁都不理睬谁，这场景怎么想都有些怪异。
　　眼见红日坠西，月上逢魔，枫林中女鬼食人的传言经久不衰。大概除了自己的挚友和退治妖怪的阴阳师，再也不会有人踏足这地方了。红叶早惯了这分冷清，一切如常。她轻盈地跳下树，看也不看闭目养神的茨木，翩然去了。过了片刻，茨木睁开眼睛，身後跟着一只灯笼鬼的红叶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呐，”鬼女缓缓开口，“如果那家伙不来，你也要继续等下去？”
　　“这是自然。”
　　“或者，他忽然想通了，永远也不会来了呢？”红叶的声调中不知为何多了一丝哀婉，万种风情的眼底也带上几分迷茫和惘然。在这一刻，茨木分明感到，她说的那个人，应该叫安倍晴明。
　　忽然想通了？再也不来了？如果放在酒吞身上，这绝对是一件好事。茨木一直想要看到的，都是站在群妖顶点，举手投足都令众妖颤抖的酒吞童子。让他离开这个女人是必须的。在这个女人面前，酒吞童子只会自甘堕落成为一个酒鬼。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着这样表情的红叶，茨木心底慢慢升腾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感情一物，向来没有对错之说。来到京都这不算多的时间来，他已经充分了解到是怎样的状况了。正如他不认为迷恋红叶的酒吞有什么错般，红叶——如果没有勾引自己的挚友的话——迷恋着晴明也不是什么过错。
　　尽职尽责的灯笼照亮她美丽的侧脸，红叶不知在想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曾因为食人而被自己称作恶鬼的女人哪里有半分恶鬼的模样。茨木不得不承认，她非常的好看。

　　“主人……”从虚无中现身来找红叶的随从看到茨木童子的时候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盗墓小鬼才继续说了下去，“晴明大人刚才找到我……”
　　“晴明！”红叶整个人都仿佛亮了起来，“晴明是要见我吗？”
　　“清明大人说，根据八百比丘尼的占卜，酒吞童子会在黑夜山附近找到黑晴明进行决斗，这件事情，也许马上就要发生了。他说，事情的真相，在你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水落石出。”
　　“黑……晴明？”
　　“吾友？”
　　红叶和茨木都是一愣。就在盗墓小鬼话音落地的刹那，存在于遥远之地的妖力，带着令人窒息的力量，仿佛能够撕裂空气般乍然显现。
　　“不愧是吾友！”赞叹着，茨木童子迅速赶往妖力传来的那个方向。他侧了侧视线，鬼女步履轻盈，紧紧跟在自己身後三步远的地方。

　　两人沿着河岸，赶往先前妖气传来的地方。数息之前，妖气消失了，或者说是，消弱下去。茨木刚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就猛然停下脚步，因为他听到身後跟着的红叶率先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美丽的鬼女正扭过头，怔怔地望着与自己一河之隔的那个男人。
　　一袭华贵的黑衣，手中折扇轻摇，微笑的唇角带着掩不住的邪气。那个人……从气息来判断，真的是晴明。他身後那个生着羽翼的鬼面人，不是大天狗还能是谁，另一个肤色冰蓝的女人，浑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一定是雪女。
　　“晴明大人。”雪女冷冷开口道，“要动手吗？”
　　迎着对岸乍起的刺骨寒意，茨木眯起眼睛，踏前一步。他强大的妖力瞬间扩散开去，雪女的气势立刻减了几分。
　　黑晴明轻摇着手中折扇，对茨木童子视而不见，他的视线落在鬼女那充满迷茫的脸上。“红叶。”他的声音充满了亲昵与玩味，“你果然好好按照我说的做了。是个值得嘉奖的好孩子呢，”他向她伸出手，半是蛊惑半是命令地叫她，“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人的言语对那个女人有着怎样的力量。茨木下意识地一把攥住了红叶的手腕。下一秒他挥起袖子，妖风掀起大片的落叶，彻底挡住了红叶的视线，呼啸而至的风声更是挡下了河对面的一切声音。他几乎是强扯着她离开。
　　“就是那个人吗！”直到冲进树林深处，茨木才终于停下脚步，“黑晴明？”
　　红叶现在还在出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茨木一急，压着肩膀将她摁在树上。“喂女人！看着我！”
　　过了半晌，红叶缓缓抬起眼睛，望着茨木非常不确定地问：“那个人，真的不是晴明？可他的气息……明明是……你告诉红叶，红叶真的不是拒绝了晴明？”
　　茨木看着她因怀疑自己拒绝了心上人而惊惶的模样，不知不觉放缓了语气安慰。“现在去找晴明，你就能知道答案了。比起两个晴明……希望吾友安好。不，应该说，他是那么强大的妖怪……”话虽如此，但如果同时面对雪女和大天狗呢，尤其是，现在那三个家伙这么趾高气扬地离开……茨木罕见地沉默下去。
　　猛然间回首过往，红叶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现在终于知道，所有教自己常驻青春的法门都来自于□□，那些暧昧夸赞的言辞也与真正的晴明毫无关联。曾经那人只是心善，路过了，随手便覆下一场温柔。仅此罢了。
　　而自己对他的钟情更是场一厢情愿。啖食骨肉只会令他更加厌恶自己。这一副皮相好看又怎样？当初的晴明是说过，名字美丽，心也美丽。即使自己的身体腐朽，在他眼中想必仍是美丽不减。可现在……红叶立在风里抱紧双臂，一颗心沉得万劫不复。
　　“女人。”茨木的声音将她唤回来，“喂，红叶！”
　　红叶浑身一震，望向他。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你……”茨木迟疑了，他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状况，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她并不好，“你没事吧？”
　　红叶抬起唇角轻轻笑了。这个笑容看在茨木眼中，没有任何伪装，有的是说不尽的绝望。一刹那间他感到，自己非常想让这个女人更好一点，而不是在四下没人的地方，露出黯然心碎的微笑。

　　当茨木和红叶赶到决斗地点的时候，满目狼藉之中，真正的晴明带着他的式神小白，八百比丘尼，源博雅和神乐正围在受伤的酒吞童子身边。他们表情严肃，正在讨论着什么。
　　“本大爷现在相信你的话了……晴明。”酒吞说起话来明显有气无力，他强撑着坐起身子。伤不致命，但是他的妖力几乎枯竭，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
　　茨木立刻抢到他身边。“吾友，你受伤了吗？！”
　　“你……”才说了一个字，酒吞就没再说下去。他的视线越过茨木的肩膀，投向背後与茨木一同赶来的红叶身上。茨木跟着他转过头，立刻察觉到红叶始终在望着晴明。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口倏然一紧。这似乎，和自己对挚友的担忧没什么关联吧……
　　“晴明。”红叶若有所思地叫他。
　　阴阳师立刻转过身来面对她，等着她的下文。这个晴明，永远那么的恭谦有礼，永远那么温柔，对待任何人都一般无二。
　　“晴明上一次见红叶，是在什么地方？”
　　晴明有点诧异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却还是认真作答。“是在红枫林里。”
　　“红叶，”茨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明白了吧，刚才那个男人就是黑晴明。也正是那个人，当初怂恿你变成恶鬼。”
　　所有人都是一惊。“你们遇到了黑晴明？！”
　　虽然此刻茨木和红叶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但只怕刚才的经历并没有那么简单。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询问之前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黑晴明——夸奖了我，还想让我加入他们。不过……”红叶瞟了一眼茨木，“不过茨木立刻拽走了红叶。”
　　这轻轻一眼，装着一点不确定和小心翼翼。酒吞童子看到红叶的眼神，心口蓦然就是一沉。和她看着晴明的样子不同，这……不是头脑一热的倾慕，而是真正的在意。再扭过头，酒吞发现一直以来都只关注着自己，只看着自己的茨木，不知何时视线也已经停留在了红叶身上。
　　酒吞童子恍然间便明白了。
　　茨木一向把自己当挚友，更不会存心和自己抢女人，这一点他当然知道。但问题是，感情是最不受人控制的东西，就算那家伙眼下未必懂，假以时日也肯定会找到正确的答案。看样子，自己这一次又输了。酒吞童子自嘲地想，果然全天下就只有酒和自己最般配。与其留在这里，不如再去大醉一场。
　　“……本大爷还是找个地方去歇着吧。”酒吞站起身，看一眼晴明，“黑晴明那边，就是你的问题了。可别大意了。”
　　阴阳师点头。“我会小心对待的。”
　　“吾友……”
　　“别来烦本大爷。”酒吞不客气地打断茨木，顿了顿，“如果你还打算找本大爷，就看好了红叶，我会再去找她。”说完，酒吞童子就消失在空气中。
　　“阿拉，走掉了呢……我们也，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吧。”八百比丘尼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茨木和红叶。

　　今夜的主角酒吞童子已经自顾自地离开。那个人真心想要消失的话，也没人能够追踪到。众人也纷纷离开黑夜山。红叶回到红枫林，茨木就一直跟在她身边。这一路上，谁也没说什么。
　　不说话，并不代表内心古井无波。茨木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欣喜，尤其是看到红叶嘴边噙着的那一抹笑容。不再绝望的时候，她的笑容平静美丽，明艳照人。红叶则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雀跃，仿佛只要有这个人在，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这一条路，如果没有终点，她想，可能也是一场不错的结局。
　　“主人……”红枫林外，盗墓小鬼和灯笼前来迎接红叶，看到茨木的时候，不免又是一番奇怪。显然他们的主人和茨木童子这两个当事人一点也不觉得哪里奇怪。两个小妖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许以後要侍奉的，就变成两个人了呢……
　　美丽的鬼女停下脚步，注视着泛起白色的东方天际。有风穿过枫林，唦唦作响。“天亮了……”她喃喃自语着。茨木走到红叶身边，凝视着她那娇美的侧颜。
　　一夕之间，不过一暗一亮，一落一起，然而很多事情都可能会改变。谁也不能说以前自己没有走过弯路，没有懵懂时分，没有爱过某个不该爱的人。所幸的是，现在想明白，一点也不算晚。
　　走过十株火红的枫树，来到第十一棵树下，茨木童子停下了脚步。这个地方很熟悉，他已经在树下坐过很久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吾友出现。”
　　“……如果他不来，”红叶走到茨木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会继续等吗？”
　　“那是自然。”
　　红叶看了看他，笑吟吟地翩然去了。过了片刻，她端着一方餐盘回到树下。一壶清酒，两枚酒盏，还有一碟精致的点心。她将餐盘放在地上，自己在茨木身边坐下。
　　“你要等他，想必时间还长，”红叶缓缓斟了两杯酒，抬手将其中一杯递给茨木，微微一笑道，“所以，要不要让红叶，陪你喝上一杯？或者，”她睨了一眼大妖怪，“想不想听红叶为你唱首歌？”
　　接过酒盏，茨木想起自己首次来时，那戛然而止的歌声，忍不住点了点头。
　　红叶嫣然一笑。

　　「当年发覆额 今日过肩身此发与谁结除君无别人」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