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尘鞅

9、【九】

　　春尽夏至，槐树胡同的小院墙上，一丛佛见笑攀着架子开出了墙头，白花开在绿叶青条间，香的醉人。
　　苏玉川听娄玉奎说，那天陆少爷把他们送回来后，在堂屋里跟盛玉章聊了一会儿，说是家里有个喜欢戏的小妹，想请盛玉章去教戏。
　　“教戏？”
　　娄玉奎一边点头，一边仰脖子往下灌水，天气渐热，练了一会儿功全身都汗透了，“…嗯，是啊。”
　　苏玉川拿起桌上的巾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端起温水喝了一小口，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心道是，原来那陆家的少爷也不似他面儿上看的那般清高，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想要跟他师兄亲近，不过既然他送花牌都送的默不作声，看来也不是个太放肆的人，若只是倾慕，到也不是不能成全，只是他师兄性子在那儿，看着是逆来顺受的，实际一把骨头宁折不弯，犟的很。
　　“他们富家少爷小姐，哪个是真心想学戏的，玩儿罢了。”苏玉川有些乏了，怏怏的说道。
　　娄玉奎拿着巾子擦了把脸，笑道，“反正师父说了，让咱们记得人家的恩情，不就去教个戏吗，就当还人情了呗。”说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唉幺儿，你刚说什么富家少爷不是真心学戏，我可听说连城班儿的云木生云老板就是个富家少爷，因为爱唱戏，才拜了连老班主当师父，现如今人家可是京城三大头牌之一啊。”
　　苏玉川到是听说过这个云木生，他们连城班是科班儿，教戏的先生都是世家出生，有学问有名望，当年连老班主可是被请进过紫禁城里给老佛爷唱过戏，云木生是他的亲授弟子，是富家少爷出生到也不奇，只不过即是出生富足之家，又何苦出来唱戏，不是自讨苦吃吗。
　　“唉，我记得早先，长乐班儿那帮人还说二师哥像他，说二师哥东施效颦来着。”
　　“对对对。”娄玉奎被苏玉川这么一提，到是想起来了。
　　当初长乐班那群孙子就老拿这个说事儿，说什么都是唱青衣正旦的，人家云老板是真真的大家出身，演起小姐来是端庄雅正，他盛玉章穷胚子一个，再学也只是画得了皮画不骨。
　　提到长乐班，苏玉川是一脑门子火。严久钦把白蕤勾搭上张副局长的事儿跟他说了，也劝了他现在先别闹起来，毕竟人家现在打的火热，这些白腿子虽然得看军部的面子，但是总弄点儿小事儿膈应人，也够让人糟心的。
　　“有些事儿，等你十拿九稳了再做。不怕迟，就怕打不到七寸，反被伤。”
　　严久钦嘱咐苏玉川不要太心急，还说有空带他去见些人，反正小白蕤也不会跑，就让她再嚣张些日子。
　　苏玉川听劝，也不是个莽撞的人，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
　　而且最近有一件事儿，让苏玉川怄在心里的那口气儿稍稍顺了些。
　　三庆园的头牌名角儿金凤鸣，向来拿的紧，不响锣不到场，有的时候外头锣鼓都敲了几巡了，人家还在后台上着妆呢，可台下面的还一点都不起哄，老老实实等着，虎渡门一过，巴掌拍的震天响。
　　就是这样的金凤鸣金九爷，居然连着三天，白天就到了园子，坐在左耳的包厢听戏，每天就听一折，听完走人，回去睡回笼觉，天晚了再来上戏。
　　他的听就是盛玉章唱的那一折。
　　这消息传开了之后，整个北京城的梨园行都开锅了。金凤鸣是什么人，那是正生行里的头一块儿，他是念着杨老板当年的知遇之恩，所以一直在三庆园，从没去其他戏园子唱过一折戏，人自贵而人敬之，所以在梨园行里，金凤鸣的地位不可动摇。
　　就是这样的金凤鸣，会为了听盛玉章一折戏，一连几天，天天到场，听完就走，这样的招举高看，那是多少二路角儿求都求不来的。
　　人就是这样，见别人抬举谁自己也跟着抬举，来三庆园听闲场的人越来越多，这一来二往的盛玉章的戏迷到真是多了起来，门口的花牌都快摆不开了。甚至还有些人还给盛玉章起了个小云木生的彩名儿。
　　苏玉川看着长乐班那帮人，脸都快憋绿了，心里别提多乐了。再看那个小白蕤，平日到是装的娴静，到了这会儿那嫉妒的嘴脸终于是显了出来。
　　杨清儒是金凤鸣的铁杆戏迷，金凤鸣看中的人，他自然也就不会不关照，更何况昇平班和容陨芳还有些旧交情，再退一步说，盛玉章确实是个头牌的好料子，嗓子身段儿自是不必说，祖师爷赏饭，性子也好，确实招人喜欢。
　　七夕那晚，杨老板在三庆园后院摆了个小宴，特意让盛玉章他们师兄弟三人留了个晚，等金凤鸣的大轴唱完，夜都深了，说是小宴，其实只能算是夜宵了。
　　“今儿啊，我是个事儿想问一问盛老板。”
　　金凤鸣还在后台卸妆，杨清儒先问了起来。
　　盛玉章谦笑着摇了摇头，“杨老板还抬举了，我哪里称得上老板。”
　　杨清儒确实抬举了盛玉章，一个戏班子里头，能凭自己本事养活一戏班子的，那才配得被称一声老板，盛玉章在如今这个份儿上，确实担不起。
　　可现在担不起，过了今晚可就不一定了。
　　杨清儒笑着点了点头，“我啊，不喜欢拐弯抹角。今儿我其实是受人所托，来寻你问一声，可想跟凤鸣搭戏。”
　　杨清儒问的浅言淡语，可这问题却如一个浪涌拍上来，拍的盛玉章愣了半晌，一旁的娄玉奎也是呆住了，还是苏玉川脑子转的快，忙在桌子底下拽了拽盛玉章的衣摆，这才让他二师哥回了神。
　　“杨老板的意思……”盛玉章有些疑惑。
　　虽然这些日子，他也知道金凤鸣会来听他的戏，可是跟金九爷同台，他可是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
　　“杨老板的意思是，我想和盛老板同台共演，长生殿。”
　　金凤鸣一身黑缎长衫，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盛玉章起身打礼，杨清儒跟他称兄道弟，见他来了便起身拉了他落座，也让盛玉章他们不要见外。
　　原来今晚的小宴是金凤鸣托杨清儒摆的，为的就是想请盛玉章和他共演长生殿。
　　“金老板，为何邀我共演。”盛玉章有些不解，“北京城里的旦角儿，头一块可是云老板。”
　　金凤鸣冷眉微蹙，转瞬便又展了，他平时便少言寡笑，让人觉得有些生分，此刻亦是如此。
　　“我不与木生同台。”只言一句，便不再多说。
　　娄玉奎心里只道是他们都是头牌名角，互相不喜欢也自然。可苏玉川却觉得另有他情，听金凤鸣称云木生只道名不说姓，那必是有交情的，既有交情又为何不同台，要知道，若他们这头牌正生和头牌青衣同台，只怕全国的戏迷都要涌进北京城来了。
　　杨清儒笑着打了圆场，“都在三庆园搭台，自然是和盛老板共演的好，这不也给我长脸么。”
　　“长生殿的戏本儿，在我手里许久了，一直未能找到合意的人。这些日子一直来听盛老板的戏，您正是我想找的人，所以托了清儒兄来请盛老板。”
　　金凤鸣不苟言笑，平铺直述，一听便知道他不是一个善于虚与的人。
　　苏玉川在旁边听着，也许是前些日子被人陷害怕了，如今是格外的提防，起先他也想不通金凤鸣怎么会找上他二师哥，这会儿听这金九爷的话，再瞧他的神情，到真不似一个诡计多端的人。
　　“金老板太抬举玉章了。能跟您同台共演是我的荣幸，您若不弃，玉章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您的期望。”
　　盛玉章只痴一个戏，自打他听过金凤鸣的开箱戏，就对魂牵梦绕的，对金凤鸣仰慕已久，直到刚才他都觉得自己飘乎乎的，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娄玉奎在一旁直为盛玉章高兴，一晚上就没合拢过嘴。苏玉川也是真心为他二师哥开心，也为师父和昇平班开心，真真是没有白来北京城这一回。
　　当晚，他们酒喝到子夜才罢休，一大半儿是杨清儒在聊他和金凤鸣的过往，句句都是夸。
　　金凤鸣话很少，席间还有一两声咳嗽。
　　这金凤鸣要和盛玉章共演长生殿的事儿，隔天就传开了，梨园行又开了锅，有褒的有贬的，总之人嘴两张皮，说有事非说道。
　　隔了几日，严久钦来找苏玉川，说是要带他去见一个人，等他散了戏，便开车带他往城东的灵椿坊去了。
　　城东的街坊布局像个棋盘，四四方方，虽没有陆府那边那么敞亮，可也十分清静，一瞧便与槐树胡同那样的杂院不同。
　　车停在了一座宅子门外，依稀能听到里头有胡琴儿的声音，院子门一开，那声音就更清楚了。
　　“呦，严副官，您可来了。”开门的是个富态的管事，慈眉善目。
　　严久钦冲他笑了笑，带着苏玉川便走了进去。
　　转过影壁，过了堂屋，小院儿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穿着水袖唱苏三呢，拉胡琴儿的琴师是一个精瘦的老先生。
　　左边的花架下头放了几张花梨的官帽椅，一位姑娘坐在椅子上，低眉听着戏，只是侧脸已经看得出是一位美人。
　　严久钦走到她近前，刚想开口，她便转头看向他，抬手将食指放到了唇前，让他别出声，那云手走的甚是好看，苏玉川瞧着那素手似无骨一般，比他二师哥更甚。
　　严久钦拉着苏玉川坐了下来，他对戏没什么好恶，只是听个声儿，也品不出好坏，苏玉川听了一会儿，听得出那小丫头唱的还算上乘，但也未到尽，还需再调教。
　　到是那琴师，胡琴拉的劲力十足，余音绵长，到是被这小丫头的唱给耽误了。
　　小丫头唱完，恭恭敬敬的给琴师还了礼，坐在官帽椅上的女子也起身给琴师还了礼，恭敬的说道，“谭师傅，给您添麻烦了。今儿就到这儿吧，您回去歇着，一会儿我让雁儿去给你奉茶。”
　　老先生到是慈蔼的很，笑着点头回后院去了，后头跟着的小子小心的捧着老爷子的胡琴。
　　“就是他？”那女子瞧了一眼严久钦，转眼便看向了苏玉川。
　　严久钦笑着点了点头，“领来给你瞧瞧，顺便摸几圈儿。“说着，严久钦对苏玉川道，“来，见见。你们梨园行里的头牌坤伶，柳折棠柳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