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五十】 ...


  •   一阵秋风一阵凉,天边泛着一抹苍青,阴沉沉的。
      槐树胡同的小院门口挂起了两只白色的灯笼,娄玉奎抹了把眼泪,望了望天。娄玉奎觉着自己这个师哥真是废物,师弟在外头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瞧大奎,还是傻愣愣的,让他去点个灯笼,他也要外头晃悠半天。…杨老板说容姑姑病了,就不来了。你说说你,平日里是个不喜欢让别人担心的,怎么这会儿到不管不故了。”苏玉川跪在盛玉章的灵前烧着纸钱,絮絮叨叨的说着,就像以前两人同睡一张炕的时候一样。
      “二师哥,其你一早就知道了吧,我跟严久钦的事儿。”苏玉川说着苦笑了一下,往火盆里放了几张黄纸,“我是真心的喜欢他。只不过如今,他可能对我只有恨了。……人啊,去的越高心就越凉。心凉了,身子也凉。冬天冷,夏天里也冷。那冷,从心缝儿里渗出来,往骨头钻,针扎似的。”
      “幺儿,起来吧,地上凉。”
      娄玉奎蹲下身子拍了拍苏玉川,苏玉川摇了摇头继续烧黄纸,他已经这么跪了一天了,饭也没吃一口,腿上的伤起先还疼,这会儿已经麻了。
      盛玉章在三庆园连唱两轴的时候,一票难求,千人捧万人捧,如今连个来祭奠他的人都没几个。
      早上,柳折棠来过,娄玉奎和苏玉川真心没有想到她会来,原本是没什么交集的,如今却还能来,真是有心。
      “我跟盛老板有一面之缘,来送他一程也是圆了这一场缘份。…这辈子就算是修行吧,修一修下辈子,能得善缘。”
      柳折棠从来都看的通透,所以进退有度,也许是曾经的大起大落让她看清了人情冷暖,所以如今她才能如此独善其身。苏玉川曾经嫉妒过她,如今只是羡慕,羡慕她的心如明镜。
      天擦黑,严久钦来了槐树胡同,看他的样子是来接苏玉川回家的,娄玉奎头一个不答应,冲他喝道,“您回吧,我师弟住在自己家里就成。”
      严久钦几乎没拿正眼看过娄玉奎,径直往里面走去,娄玉奎跟在后头想拦他,却被他的两个卫兵给拦下了。
      “天不早了,回家去。”
      严久钦看着跪在灵前失了魂似的苏玉川,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严久钦的话,严久钦最是看不过眼他这个样子,伸手便要拉他起来,一时却没拉得动。严久钦自然是拉不起来苏玉川的,这会儿的苏玉川全身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腿也麻的没了知觉。
      严久钦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拿过苏玉川手里的黄纸三三两两的丢进火盆里,不一会儿一叠黄纸也烧完了,严久钦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看了一眼苏玉川,这回他可不由不得他了。
      不由分说,严久钦一把拉住苏玉川的胳臂,把他抱了起来转身大步往外头走去。苏玉川知道自己挣不脱,只冷冷的说了声,“放我下来。…给我二师哥守完三天灵,我自己会回去的。”
      严久钦停下了脚步,转眼看着苏玉川,他没哭也没闹,只是周身都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感觉,严久钦知道,盛玉章的死无疑是在苏玉川的心上狠狠剌了一道口子,怕这辈子都难长好了。
      “明儿我再送过来。”严久钦说的坚决,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天凉了,你的腿还没好。”
      严久钦这么把人抱走了,娄玉奎想拦都拦不住。
      槐树胡同的小院冷清的吓人,娄玉奎望着这院子里的素缟,不由的心生悲凉。自小跟着戏班四处漂泊,可娄玉奎从来没觉着苦,因为有师父、有师弟。娄玉奎现在真的弄不清楚了,师父打小教的,清清白白做人,好好唱戏,这难道都是错的吗?
      盛小年在流言蜚语里病死了,盛玉章也一样,难道他们这些唱戏的就活该遭人践踏吗?
      “师父,我们到底哪儿错啦?”
      娄玉奎锁紧了眉头,垂目看了看手上带着的一个银戒指,挺新的一个戒指,是成对的,只不过戒指能成对,人却不能。
      娄玉奎苦苦的笑了笑,攥紧了拳头,看了一眼盛玉章的灵位,又转头看向了苏玉川离去的门口。
      严久钦把苏玉川带回了家,下车的时候苏玉川差点摔了,还好严久钦扶住了他,严久钦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腿上的伤一定是疼了,便把苏玉川抱进了宅子。
      罗运成在客厅里等着他,见他抱着苏玉川进来了便迎了上去,说道,“师长,曹帅有……”
      “有事明天到驻防营再说,今晚我没空。”
      严久钦冷冷的甩下一句话,便抱着苏玉川上了二楼。罗运成站在原地脸色沉了下来,愤愤的望向严久钦的背影。
      今晚罗运成来找严久钦是为了自己升调的事,之前肃清乱党的差事他办的风光,严久钦也已经把他的功绩报了上去,除了孔昱的事办的有些过激之外,这算得上是一件露脸的好事。
      曹仲山一直都想把北京城的督理军务的差事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也知道这个位子只要奉军想要,他就绝对不能不给,否则就是直接跟奉军拆伙了。严久钦坐上了这个位子,也是曹仲山的一步棋,毕竟当初他有授意严久钦暗杀陆崇英,可他没想到严久钦成了北京督军之后,对直系并不全然效忠,这让曹仲山十分不悦。
      曹仲山这次是想借着罗运成立了大功的机会,给严久钦一个下马威,也是想让他看看,就算是一个毫无背景靠山的小兵头子,只要他曹仲山相中了,也能扶他上九重天。于是罗运成的升调就格外的高调,连成三级,一下子当上了陆军步兵四旅的旅长。
      罗运成自然是得意的快上了天,但最后一步还得严久钦签字准调,他才能从严久钦的部队里离开,正式进曹仲山的陆军,只要严久钦一天不签字,他就只能顶着个旅长的虚衔,哪都不能去。
      为了这件事,罗运成也找过严久钦好几回了,可严久钦一直忙着别的事,就耽搁了。这回,罗运成是直接找到了曹仲山,曹仲山看得出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小人,就让他自己来请严久钦,请他到曹府去吃饭。
      罗运成以为拿出曹仲山的名头来,严久钦总不能再推脱了,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碰了一鼻子灰,可只要严久钦一天不放他走,他就一天没机会上高枝儿,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客厅里等着,可心里的那把火早就烧上头顶了。
      严久钦把苏玉川安顿好了,让管家拿了热水和敷药到屋里,亲自给苏玉川敷药。
      “怎么样才会不恨?”苏玉川突然问。
      严久钦疑惑的抬头看着他,这没来由的一句,严久钦都有些怀疑苏玉川是不是发烧了。
      苏玉川想了想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师哥为什么不恨陆辛武?他明明害了他一辈子。”
      严久钦这才明白了苏玉川的意思。
      “会恨,是因为求而不得,是因为心生怨怼。这些,你师哥都没有,所以他不恨。”严久钦诚然的说道,仿佛说的是自己的心思,“他清清白白来,干干净净的走,是这世道配不上他。”
      苏玉川从没听严久钦说过他的师父和师哥,却没想到在严久钦的眼中,盛玉章是这样清高的模样。
      “陆辛武呢?他为什么能这么绝情?…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们唱戏就天生轻贱。”
      苏玉川呆呆的望着严久钦,他只想知道他师哥的一条命,在陆辛武的眼里到底算什么。
      严久钦说不清,他甚至不知道陆辛武会对盛玉章真的动了心,就像他也不知道他自己,什么时候对苏玉川动了心一样。
      “不早了,你睡吧。”
      严久钦像一个逃兵,仓皇的逃离了苏玉川的身边。
      苏玉川靠在床上,屋里熄了灯一片昏暗,他睡不着,耳边仿佛萦绕着盛玉章唱的杜丽娘,脑海里尽是那晚他离开时,盛玉章站在门边的样子,明明他那时笑着,怎么能转身就自杀了,他那样一个心软的人,怎么舍得让自己和大奎为他伤心。
      “师哥,你狠的心啊。”
      苏玉川自语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从知道盛玉章的死讯,一直到刚才,心里堵得快要窒息了,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苏玉川甚至害怕起来,他怕自己已经毫无知觉,如真的是那样,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幺儿。”
      一声轻唤,苏玉川心头一惊,只见一个身影从窗外翻了进来,是娄玉奎。
      “大奎?”
      苏玉川哭了一阵儿,这会儿心里才舒坦了些,娄玉奎的出现让他不免有些惊讶。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爬上来的?”
      苏玉川不解,夜半三更的,娄玉奎为什么费力爬上严家的二楼来找他。
      “幺儿,我带你走。我想过了,咱不在北京城待了,咱还像从前那样儿,四处走,四处唱。那样踏实。”
      娄玉奎的眼中闪着泪光,苏玉川看着很心疼。
      可是离开,苏玉川迟疑了。他不只一次在心里骂自己贱,严久钦那么对他,他居然还想留在他身边,哪怕是遍体鳞伤,也还是舍不下他。
      “大奎……我……”
      “幺儿!”娄玉奎紧紧的拉住了苏玉川,眼神仿佛是在祈求,“我没本事,师父不在了,我没照顾好你们。……如果严久钦对你好,我不管他是男是女,师哥不会逼你,可他对你真的好吗?”
      苏玉川不禁心中苦笑,大奎这样老实的人都看出来了,严久钦对自己早就只剩下恨了。也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条路,是一个指示,告诉他该放下了。
      严久钦身边没了自己,恨的人没有了,恨自然也就没有了,或许就能平静的过日子了,对他来说也该是件好事。
      苏玉川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会儿客厅那边应该下人都还没睡,他们只能从窗户爬下去,苏玉川的腿敷了药刚好一些,跟着娄玉奎这爬上爬下的,刚落地,腿就一阵激痛,扶着墙一步都没法迈。
      娄玉奎当是他白天跪的太久,“来,我扶你。”
      苏玉川点了点头,虽然几乎是靠在娄玉奎身上,可每走一步,腿还是疼的让他直冒冷汗,两人小心翼翼的从旁边的树荫下走过,好在已经半夜,虽然大屋里头还是灯火通明,可打理院子的下人都睡下了,加之又有浓云见不到月光,虽然两人走的慢了些,但也不至于被发现。
      眼看着就要走到大门口了,身后传来了一声笑,苏玉川心头一惊,娄玉奎也紧张了起来,一把将苏玉川挡在身后。
      天色很暗,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有夜色里一点烟头的火星忽明忽暗。
      “两位老板,这是偷情啊,还是私奔啊?”
      这声音苏玉川厌恶至极,也猛然体会到了恨会像洪水决堤一样,瞬间爆发一泻千里。
      “罗运成你这个王八蛋!”娄玉奎愤怒的吼道,“玉章什么都不说,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能气的他吐血!”
      苏玉川的心像是被什么砸中了,愣愣的看着娄玉奎的后背,吐血?苏玉川什么都不知道,他断了腿在家养着,不知道盛玉章听了多少闲言碎语,不知道盛玉章忍了多少侮辱诽谤,更不知道他吐血。
      什么都不知道。
      苏玉川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最是劳心,事事都是为了戏班出头,为了师兄弟抱不平,也以为自己真的能顾及得上他们,可到头来,也只是自以为是。
      “说了什么?”罗运成不屑的哼了一声,他刚在严久钦那边受了一肚子气,这会正没处发呢。
      “我说他跟男人睡觉,不过也就是个贱货,装什么清高。”
      罗运成的话像火星一样点燃了娄玉奎心里的一声大火,娄玉奎冲上前去一脚就踹在了罗运成肚子上,娄玉奎打小练功,打罗运成这样的货色绰绰有余,三两下就把他打的爬不起来了。
      这边打了起来,惊动了下人,转头就报到了大屋那边,严久钦人还没会踏实,又跑了出来,刚出门口就听到了枪声,不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罗运成气喘吁吁的从地上爬起来,举着枪指着腹部中了枪娄玉奎和扶着娄玉奎的苏玉川,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他们。
      “一个两个都想死!妈的,都当老子好欺负!老子今儿就成全你们,都去死吧!”
      罗运成已气疯了,怒吼着扣动了扳机。
      娄玉奎转过身把苏玉川护在了怀里,三发子弹全都打在了后背上,其中一颗正中后心。
      “罗运成!”严久钦大声喝止,等他跑到进前,只看到娄玉奎全身是血的靠在苏玉川身上。
      “……幺儿……别怕…有师……哥…在……”娄玉奎笑着垂下了头,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苏玉川觉得肩头一沉,耳边再也听不到一丝气息。
      严久钦愤怒的瞪着罗运成,夺过他手里的枪,猛的砸在了他头上,罗成运摔倒在地,血立刻流了一脸。
      “滚!”严久钦喝骂道。
      罗运成按着头上的伤手,很快血就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他头也不敢台,灰溜溜的往大门的方向走去,经过苏玉川身边时,用怨毒的眼神看了一眼苏玉川。
      严久钦走到苏玉川身边,站了许久,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想把苏玉川扶起来,可拉了几次,苏玉川都紧紧抱着娄玉奎的不肯放,最后连管家都不忍心了,让几个下人上来帮手,才把他俩分开,将娄玉奎的尸体小心放平。
      苏玉川身上沾着血,脸色白的像纸,严久钦见他已经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只是抱起的那一瞬,不由的轻轻蹙眉,怀里的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冰冷的骨头。
      娄玉奎披着血的身影越来越远,苏玉川怔怔的望着,望着。刚才还把他抱在怀里,那胸膛是那么温暖那么滚烫,怎么才一会儿就冷了,冷的连骨头缝儿都疼。
      苏玉川想伸手够,却怎么也够不到。
      “我没那么高的心气儿,我就想好好唱戏,好好过日子,以后讨个媳妇儿,生个大胖儿子。”
      “幺儿,有金山银山又能怎么着?你非要逼的身边的人都走了,才罢休吗?你看看,你身边还剩下谁了?……哪天,我也走了,你就真的没人了。”
      “幺儿,师哥一辈子都护着你。”
      那是大奎啊,那是从来不嫌他不弃他的大师哥啊,他还在地上躺着呢。苏玉川想喊一声[大奎],声音却淹溺在了喉咙里,发出来的也只是一声喑哑的呜咽。
      严久钦往大屋里走去,每走一步手便收紧一分,仿佛是要把怀里的人禁锢,禁锢在身边,禁锢在命里。
      大屋里是暖的,可怀里的人还是冷的。
      把人放到床上,整间屋子里静的瘆人,严久钦拧了一把热毛巾,擦着苏玉川手上沾着血。看见那血心里便生厌,厌恶这烫眼睛的东西,厌恶一切本不该发生的事就这样无法挽回的发生了,于是他用力的擦着,最后已经不知道那苍白的手上留下的红印,到底是血沁红的还是擦红的了。
      “该死的。”一声压的极低的啐嗔。
      苏玉川原本麻木无神的双眼忽的些许微澜划过,他缓缓的将目光移向半跪在地上给自己擦手的严久钦。
      滚烫的泪涌了出来,划过脸颊砸在原来沾着血的手上,碎落一地。
      这眼泪,每一滴都是滴在伤口上的烈酒,伤口不计其数,眼泪却已经快要流尽了。
      严久钦扔掉手里的毛巾,抬头看向了苏玉川,看着他,他那双失了光彩变得麻木无神的眼睛,曾经那双眼睛像勾子一样勾住了严久钦,彼时的眼波流转,此刻却只剩灰烬。
      伸出手的时候,严久钦自己都愣住了,不是恨着他的吗?不是打算一直恨下去的吗?
      多少滋味都在他那里尝了,报复他,把他困在满是蒺藜的笼子里,看他颓,逼他屈膝求饶。
      到头来他的疼,还是扯了自己的心,一样的疼。
      罢了。既然不忍心,何苦不放过。
      手在他的脸颊前停了几秒,还是轻轻的抚了上去,去拭那停不住的泪,却在触及的一瞬被苏玉川狠狠的咬住了,那是困兽最后攻击,是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拼死一搏。
      鲜血顺着苏玉川的嘴角滴落,拼尽所有力气咬住不放,他用一双被泪水腌的血红的眼睛瞪着严久钦,野兽般的低吼从喉咙里溢出来,如垂死的人发出的悲吼。
      严久钦微微蹙眉,只由他这般咬着,一动也不动。

      槐树胡同里又多一了具棺材,苏玉川在灵前守了两天两夜,整个人像秋风扫过的落叶似的,一碰好像就要倒下了。
      严久钦寸步不离的陪着,知道劝也是没用的,他最亲的人都是从这个院子抬出去的,如今这院子里只剩下他了。
      严久钦给苏玉川披了件衣裳,夜里秋风凉的很,于是又拿了张棉被把他的腿裹上,来来去去不知折腾了几回,只怕以后一定会落下根。
      苏玉川平静了许多,像那些看穿了世事的人,对这个人世已经不存什么念想了。
      “还记得你头一回送我回这儿吗?”苏玉川望着院子里满地的落叶,幽幽的问身边的严久钦。
      严久钦想了想,没答。
      苏玉川笑了笑,“你一定不记得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陆辛武给我师哥打着伞,没人管我了,我顶着雪往里走,然后你举了件斗篷把我罩住了。”
      听了苏玉川的描述,严久钦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时的苏玉川眼睛很亮,映着雪,像是会闪光似的。
      “好的,坏的,一直在脑子里转,只有那时的模样最干净。要是我们这辈子就见那一面,该多好。……下辈子咱们好好修,不多也不少,就修个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苏玉川对严久钦笑了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淡然,严久钦心很疼,这种道别似的话,他听着害怕,这个小院儿送走了太多人了,真的太多了。
      严久钦拉住了苏玉川的手,坚定的说,”人只有一辈子,我只要这辈子。“
      苏玉川轻轻的抽出了被严久钦拉住的手,转过眼神看着火盆里烧的快成灰烬的黄纸,拿起两张又放了进去,一点星火粘到上面,一会儿火就有起来了。
      隔天早上,送殡的人来了,担起两具棺材就往城外的坟地去了。
      在盛小年的坟旁边,两座新坟起了,苏玉川扶着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填土。来的时候是个冬天,走的时候眼看着也要入冬了,只不过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送殡的人走了,只有严久钦陪着苏玉川,荒山野地,显得格外的凄凉。
      “回去吧。”
      严久钦知道,他要不劝,苏玉川怕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苏玉川依依不舍的看着三座坟,身后确传来了一个令他厌恶的声音。
      “回哪儿去啊?不如下去团圆吧。”
      罗运成走了过来,严久钦看到他立刻想拔枪打死他,可手才拖到枪,罗运成身后跟着的十来个兵就举起了枪,把严久钦和苏玉川围在了中间。
      “罗运成!你想干什么?”
      严久钦不相信罗运成有胆量在这儿杀他,但罗运成的笑容让他明白了,今天罗运成确实是来杀他的。
      “曹仲山想要我死。”严久钦很快便猜出了背后的原因,何其相似的路数。
      罗运成挺佩服严久钦的心思,太精明了,不愧是在官场上打转多年的人,他是真的自愧不如。
      “严长官,您真的让曹帅很不高兴。…他可是救过您的命啊,您怎么就这么养不熟呢?”
      对于罗运成的假惺惺,严久钦看着就厌烦。“养的熟的只有狗。我是人,跟你不一样。”
      罗运成的笑脸一瞬间就塌了,翻了个白眼,一挥,身后的几个兵就冲了过来,举起步枪,一枪托砸在了严久钦的胸口,紧接着两个人就把严久钦押住了,而苏玉川还想伸手接他们,被其中一个踹了一脚,撞在树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罗运成点了只烟叼在嘴里,看着他们闹腾。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把老子当人看,你们打我脸的时候,想过有今天吗?”
      罗运成叼着烟,在严久钦和苏玉川间来回踱,眼睛瞄着苏玉川一脸的阴险,转头对严久钦笑了起来,说道,“……要说这巴掌啊,要只是打你脸上,不疼不痒的,即显不出我大气,也显不出我歹毒,我还真犯不着,但要是不打吧,我这心里真就过不去,所以即然要打,就得让你疼。…我不打你脸,我抽你心尖儿。”
      “罗运成,要杀就杀,别这么多废话,真他妈的不像个爷们儿。”
      罗运成听罢,大声的笑了起来,笑的几乎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笑完了,眼珠子一转,“严长官,你说咱们军营那些糙老爷们儿,个个饿得跟野狗似的,可连嫖野的钱都没有,你说今儿我要是请他们白嫖,他们会不会在意,这上的是个娘们儿,还是爷们儿啊?”
      严久钦被人押着,拼命的要挣脱,眼里的愤怒是真的要跟罗运成拼命,“罗运成你这个畜生!我操你大爷!”
      严久钦越是愤怒,罗运成就越得意,这荒山野岭的坟头地,真是太适合杀人了,今儿他就要在这儿了结了严久钦,至于苏玉川,他看了看他带来的几个兵油子,心想就让他乐呵乐呵吧。
      “严长官,您睁眼瞧好啊!”罗运成吆喝了一声,转头对那几个兵油子说道,“你们几个没眼的东西,今儿便宜你们了。这可是苏老板,北京城的名角儿,玩去吧。”
      “哈哈哈哈,好嘞!”
      “唉我还没玩过男的呢,哈哈哈……”
      “谢谢罗哥!…兄弟几个,一起上啊!”
      带头的一吆喝,其他两个也跟着一起走了过去,剩几端着枪、押着严久钦的抻长了脖子看,心里也是痒的很。
      “让严长官看仔细了。”罗运成下了命令。
      于是其中一个端着枪的兵抬腿把严久钦踹到在地,旁边放哨的也跑了过来,三四个把严久钦按倒,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拉起来,让他看。
      “罗运成,王八蛋,你他妈的住手!”严久钦的嗓子都喊哑了,拼命的挣脱,可三四个人把他按在地方,他的胳膊和腿都快拧断了也没办法挣脱。
      苏玉川靠在树上,不挣扎,也不难过,由着他们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扒他的衣服。苏玉川看着严久钦,淡淡的笑了笑,“久哥,你把眼睛闭上,别看。…没事儿,没事儿……”
      “幺儿……”
      严久钦哭了,苏玉川头一回看他哭。比起此时此刻,那些恶心的人跟狗一样往他身上嗅的痛苦相比,严久钦的眼泪让他无比欣喜。
      他哭了呀,为了自己哭了。
      苏玉川笑着闭上了眼睛,接下自已被如何对待都无所谓了,他只要记住最后一眼在这世上看到的是严久钦,就够了。
      赫然的一声枪响,滚烫的东西溅了苏玉川一脸,然后又是几声枪响,苏玉川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刨开了,疼的彻骨。
      “幺儿。”
      严久钦的声音靠的很近,苏玉川感觉到有人给他罩上了衣服,紧紧的抱住了他。
      苏玉川缓缓的睁开眼,严久钦就在他面前。
      又是几声枪响,苏玉川被惊醒了似的看向倒在地上的尸体,都是跟着罗运成一起来的那些人,刚刚扒他衣服的那几个也死了,此刻苏玉川脸上还沾着他们的血。
      苏玉川看向了站在眼前的人,是陆辛武。
      他穿着一身军服,披着军呢斗篷,一脸冷漠的看着被他的手下押住了罗运成。
      “以下犯上,你就该就地正法。”
      罗运成看着他带来的人都死了,心里一下就慌了,跟陆辛武一起来的是巡防营的唐旅长,跟着陆崇英已经十来年了,整个巡防营就数他最不听严久钦的指挥,到现在他也依然只喊严久钦严副官。
      “陆少爷,你救他?”罗运成抓着最后的稻草,瞪着严久钦喊道,“他可是杀你亲爹的凶手!”
      唐旅长一听皱起了眉头,转眼看向了紧紧护着苏玉川的严久钦,严久钦看到陆辛武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但是他绝不能让任何伤害苏玉川。
      陆辛武不以为然,瞥了一眼严久钦和苏玉川,一对儿亡命鸳鸯似的,看着就烦。
      “我父亲是重病不治,我这个做儿子亲眼看到的,难不成,还是假的吗?”
      罗运成惊诧,他怎么都想不到陆辛武会这么说。
      陆崇英的死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当初对外宣布他是因何而死,他就永远只能是那个死因,颜面永远比真相重要的多。
      “不是,陆少爷,陆少爷不能放过他呀。”罗运成现在真的慌了。
      罗运成一瞬间明白了,像见了鬼似的转头看向了盛玉章的坟,陆辛武是来收他的命的。
      陆辛武看着罗运成凝灰的脸色,冷冷的说道,“放心,你不配死。”
      罗运成听到这个几个,整个人都脱力了。
      陆辛武对旁边的唐旅长说,“带回你营里,割掉舌头,砍了他的手脚,关进牲口棚。……还有,骟了他。”
      陆辛武的狠劲连唐旅长听了都直冒冷汗,更别说罗运成了。
      “从今天起,牲口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听懂了吗,畜生。”陆辛武说着,拿余光瞄了一眼已经吓破了胆的罗运成。
      唐旅长领着人,把罗运成押走了,陆辛武看着严久钦和苏玉川,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巡防营我接管了,这是我和曹仲山之间的协议,他想要当总理,就得有财力的支撑,你错就错在不该动孔昱。……严久钦,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离开北京城,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你就没这么好运了。”
      严久钦二话没说,点了点头,抱起苏玉川离开了。
      坟前只剩陆辛武一个人了,他转身走到盛玉章的坟前,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把刚刚溅到墓碑上的几点血迹仔细的擦掉了。
      手指轻轻的扶过粗糙的石碑,盛玉章的名字刻在上面,冰凉的。
      陆辛武的眼睛红了,喉间抽动,压抑着哽咽,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滴了下来。很疼,是一种失去生命的剥离,陆辛武觉得自己被活生生的撕开了,其中有一半永远的被带走了。
      “先生。”
      陆辛武喑哑的唤了一声,却再也听不到那一声“陆少爷”了。

      今年雪下的特别早,苏玉川站在槐树胡同的院门口,举头看着满天的大雪,跟他们来时一样。
      一个月前,严久钦把从山上带回了家,苏玉川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整个人都清爽了。
      那天坟前的事,苏玉川忘不掉,也许就像严久钦说的,恨是因为心存怨怼,其实会怨,也只是因为心有不甘。
      细细算来,他和严久钦之间,还是欢喜多过怨恨。
      “幺儿,跟我回奉天。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苏玉川点了点头,严久钦高兴的差点儿把他举起来。
      没过几天,严久钦的迁调令到了,他这个被捧上台的督军,才过几个月就下台了,严久钦也明白了,玩手段玩心计从来都是只官场里最低等的本事,只有家世背景才是能在这个乱世官场里站稳脚跟的根本。现在,他也看淡了,他不是督军了,但他的军衔还在,大不了就是回东北,明正言顺着的当他的奉军去。
      严久钦卖了曹仲山送他的宅子,狠狠赚了一笔,把如意胡同的小院交给了张妈和张福,也算对他们一直掏心掏肺的一种回报。
      苏玉川把长宁坊的四合院也卖了,北京城他是不想再待下去的,人情冷暖看的太明白了,签契的那天,他在路上遇到了那个还他一块大洋的小丫头。
      她拉住了苏玉川问,“我想跟你学唱戏,你收徒弟吗?”
      苏玉川笑了,问,“为什么?卖花不好吗?”
      她摇了摇头,“不好,我能卖花,别人也能卖,谁都会的事儿,养活不了人。……我要学戏,唱戏是本事,我要像你一样成角儿,比别人都强。”
      “学戏很苦,而且你年纪有点大了,会更苦。”
      她笑了起来,自信的说,“我不怕苦。我才十岁,不晚。”
      那天,苏玉川收了一个徒弟,姓尚,苏玉川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雁声。
      昇平班现在只剩苏玉川和尚雁声两个人了,苏玉川突然明白了盛小年当年心境,想让徒弟成名成角儿,可最想的,是他们都能清清白白的做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严久钦的车停在了槐树胡同的巷口,他拿了件斗篷下了车,踏着雪走进了巷子,小院门口站着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严久钦快走两步,到了跟前。
      苏玉川见他披了一身的雪,伸手给他拍了拍,“怎么不打把伞。”
      严久钦眨了眨眼,说忘了,尚雁声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相信,严久钦把她往旁边挤了挤,对苏玉川说道,“还有什么要带的吗?没有的话,咱们就走吧,雪大车不好开,别赶不上火车。”
      苏玉川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小包袱,“就这一个包袱,其他的东西昨天你不都搁到你车上去了吗。”
      “行。那咱走吧。”
      严久钦说着,抖了抖手里的斗篷,举起胳臂支了起来,把苏玉川罩在下面,苏玉川愣了,转头看着他,微微的笑了。
      这时,尚雁声拉了拉严久钦的衣服,问,“没伞,我怎么办?”
      严久钦啧了一下,敷衍的说,“小孩儿打什么伞,跑两步不就到了吗。”
      尚雁声哼了一声,顶不高兴的一个人往前走去。
      “你干吗老欺负她。”苏玉川嗔怪道。
      严久钦笑了笑没说话,和苏玉川一起往巷子口走去。

      大雪映着灰墙,一弯红梅探出墙头,看这天色,雪多半会停,接下来应该会是一个晴天。
      这天,黄历上写着,庚子月,庚戌日。
      宜,纳彩。
      忌,馀事勿取。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啦。
    谢谢支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