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尘鞅

26、【二十六】

　　腊月二十封的箱，过完除夕就要开箱了。
　　三庆园没了金凤鸣，只剩盛玉章独挑大梁，晚上的压轴和大轴由昇平班包了，白天的闲场杨清儒减了戏折，就由长乐班唱。
　　可盛小年的事儿，容陨芳是容不下白蕤再登三庆园的台了，于是长乐班封箱之后，三庆园也就没再跟他们续，这一来二往的，白天的戏台可就得空了。
　　杨清儒好了一辈子戏，可不是谁的戏都能入他的眼，金凤鸣身故之后，他也没什么心思再听戏了，就守着他俩早前一起谈的说的聊的那些个戏本子，有时候一看就一天，长吁短叹的。
　　容陨芳跟掌柜商量了一下，白天的台子就请先生来说书，至少不白空着，听书的客人也不少，不至于客稀少买卖。
　　原城里数得上号的戏园子就那么几家，清吟班的柳折棠见三差五的才开一折，那真是一票难求，现在还能天天开锣的也只有三庆园了。
　　苏玉川这天跟两个师哥去了三庆园，谈的是接下来一年包银的事儿，照理说昇平班跟杨老板也是有情份在里头，要不是人家当年抬举，昇平班如今也不能在北京城站得稳当。
　　盛玉章一直觉得包银还按原来的价算，娄玉奎也觉得可以，戏班子也不大，够吃用就行了。
　　可苏玉川却不同意，说是要涨一成的价。
　　“就是念着旧情份，我才说涨一成。……咱们苦日子里过来的，进了京城难道就图个够吃用？”
　　苏玉川的算盘向来打的精细，当初戏班里记账分成也是他经手的，所以如今盛玉章和娄玉奎到被他问住了。
　　“再者说，将来你们就不收徒弟了？这戏班儿就指着咱们了不成？”
　　盛玉章叹了一口，他是一心只想着戏，以前有师父在戏班里大小事他不操心，虽说现在戏班是交到了娄玉奎手里，可这个师哥也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光是这几天打典开箱的事儿就已经让他俩忙活了个够。
　　“一会儿去了园子，你俩听我的，我跟杨老板谈。咱们这也不算坐地起价儿，一分钱一分货，涨的这一成儿价，咱们对得起。”
　　盛玉章和娄玉奎看了看彼此，到也觉得苏玉川说的有道理，便都点头应了。
　　到了戏园子，把事儿都说了，杨老板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到也没想压人家价儿，痛痛快快的就答应了。
　　杨清儒也没拿他们当外人，晚上容陨芳还特意下了厨房，弄了一桌子家常菜，又包了些饺子，一起吃了个便饭。
　　离开戏园子的时候，师兄弟三人都有些微醺，也没叫车，溜达着就往家的方向去。
　　想想当初坐着车进的北京城，也是大雪纷飞的时候，这一转眼都一年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多少事，如人饮水点滴在心。
　　雪乱纷纷的从如墨的天空飘下来，苏玉川师兄弟三人撑着伞，披着斗篷，踩着积雪吱呀吱呀的，路边的墙檐下挂着红红的灯笼，院墙里头烟囱冒着烟，各家各户都在忙活着给过年做准备。
　　头一年在北京城过年，桌上也是一盘盘的饺子，喝着辣口的糟烧，那时的师父笑的很慈祥。
　　转过街角，苏玉川停下了脚步，盛玉章往前刚走没两步见苏玉川停了，转头问，“怎么了？”
　　“我该拐弯儿了。”
　　墙檐下的灯笼把苏玉川的脸照的红扑扑的。
　　娄玉奎也转头看，说道，“回家吧。”
　　两个师哥眼睛都是红红的，原来三个人一路没说话，都是想师父了。
　　苏玉川吸了吸鼻子，笑着摇了摇头，雪片儿吹进了他的伞下，沾在了他的眼角，一沾便化了，留下一点晶莹。
　　“师父没让我回去。”
　　“幺儿！”娄玉奎真急了，一步走过来拉着苏玉川不放，“你难道一辈子不回家吗？”
　　盛玉章心里也难受，师父没了，天地间只有他们三个是最亲的了，盛玉章一个都不想再失去了，哪怕是隔着一道家门。
　　“幺儿，回家吧。”
　　苏玉川垂下了眼睛，咬咬牙还是从娄玉奎手里挣了出来，他摇了摇头，抬眼看着两个师哥笑了笑，“过几天开箱了，不天天能见吗。……你们回吧，看着你们走。”
　　苏玉川的性子，盛玉章和娄玉奎都知道，他下定了决心，那就是谁也劝不动的，这脾气随了他师父盛小年。
　　“回吧。”苏玉川又督促了一句。
　　盛玉章和娄玉奎缓缓的转身，往前走去，直到两人的身影沉入了黑暗里，苏玉川才叹了一口，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一条胡同走到里，门口挂着两只特别大的灯笼，苏玉川觉得看着那两只灯笼，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进了门有迎他的人，张妈脸上总挂着笑，张福也忙前忙后的照应，进了后院儿，苏玉川最想看到的是屋门上映着的人影，因为推开门，那人就在里头，有他在，心就踏实了。
　　夜里睡在床上，身边有人，被窝里热乎乎的。苏玉川借着外头映雪的光，细细的看着睡在身边的严久钦，看不够似的。
　　师父啊，这个男人不算好，爱算计心眼儿多，可他对我好，您徒弟的眼光不差的。
　　苏玉川想着，微微的笑了，往严久钦怀里钻了钻，闭上了眼睛。

　　正月初一，昇平班开箱，锣鼓一响，半个北京城都能听到叫好的声儿。
　　打初二开始到十五，接帖子接的手软，都是来请堂会的，盛玉章的名叫可算是响亮了，多少豪绅贵胄捧着白花花的大洋来捧场，有真爱听戏的也有跟风吹捧的，人前人后盛老板长盛老板短。
　　自然，有捧盛玉章的，也有捧娄玉奎的。
　　娄玉奎算得上金凤鸣之后，唱念做打都能让人竖起大拇指的文武正生，多少名媛小姐也来捧他的场。娄玉奎呢，个高人俊脸皮薄，见着姑娘多了还脸红，可把那些小姐们乐坏了，逗他跟玩似的。
　　苏玉川也有的人捧，只是他这花衫刀马，在北京城还有另一位，头牌坤伶柳折棠。
　　整个梨园行里，柳折棠那是头一块，唱的好，功架也扎实，而且下了戏台，还是一位标致的美人儿，这捧角儿的有一半儿都是看人的，特别是那些个有钱的豪绅有势的官老爷，拿钱出来捧谁，主要还是看能在谁身上沾点儿什么。
　　苏玉川只见柳折棠一两面，光是看她说话待人，就知道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在这些个人情世故里是游刃有余。
　　苏玉川知道他们这些下九流的戏子，吃饭除了靠真本事，还要带眼识人、会说话、有眼力，否则一不留神得罪了谁，保不齐就能被推上绝路，所以苏玉川并不讨厌柳折棠，只不过心里也有些不舒坦，因为严久钦。
　　严久钦和柳折棠那般的熟识，绝不只同乡这么简单，至少柳折棠看严久钦的眼神就不那么一般。
　　苏玉川跟戏班唱堂会，一直忙到十五，严久钦也天天去督军府点卯。
　　从年前开始，政府内部就有些不和，直系在与南方军政府作战问题上与皖系发生矛盾，并在前线自行停战，博取了不少人心，使皖系掣肘。
　　陆家和陈家同气连枝，陆崇英直属奉系张帅，他任北京的督军就是三系军阀之间的平衡点，哪一方势弱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而陈令朴，哪一派都不站却又哪一派都要平衡，他的目标是行政院总理的位子，为此他已经部署了三四年。谢家依附于陈家，但同时也以财力支撑着陈家，所以只要军政上有小小的动静，这三家就像藤蔓上的扯铃，谁也安宁不了。
　　陆家和陈家的年宴，简直就是一出政治的大戏，严久钦看着都觉得累，可就算再累，他也不愿缺席，要知道那样的一出大戏，就是群英会，就是鸿门宴。
　　该来的不来，就可不是一句没得闲能糊弄过去的事儿，而这不该来的来了，也不是过年串门儿这么简单的。
　　说白了那就是站队，日后是敌是友都在这门道里头。
　　严久钦可不想一辈子就当个副官，虽说是督军的副官，听起来好听，可说白了就是给督军跑腿办事儿的，万一要是哪天陆崇英倒了，他这就可就成了大树枝上的小家巧儿，谁也不待见了。
　　如今这事道，谁知道明天是站是倒，当权的都见天换，就连这北洋政府都算不得牢靠，孙文在广州搞什么护法运动，背后有日本人支撑，又有南方豪绅的财力支撑，打着民主的旗号，比起北洋这些个派系斗争，老百姓更吃他那套。
　　严久钦可是明白很，当官的看不起穷老百姓，可这天下谁做主，还是这些穷老百姓说了算，当初不也是他们跟着闹革命，这大清朝才倒了吗。
　　总之一句话，谁都不简单。
　　好容易过了十五，该宴的都宴完了，严久钦累的都会散架了，终于回了家。
　　“幺儿，来给您久哥亲一下。”
　　苏玉川和严久钦都忙定了，才能坐在一桌上吃顿饭，腻腻歪歪的粘乎着。
　　“饭还没吃完呢，瞎亲什么？一会儿张妈来上菜，叫她看见。”苏玉川笑着把严久钦推开，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严久钦到澡堂子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这会儿全身舒畅，屋里暖和，他只穿了件短褂，酒喝了一巡，正是半醉不醉的时候。苏玉川这一推，在他眼里那就跟勾引没啥区别，把他那邪劲儿就勾上来了，哪里还管张妈。
　　严久钦伸手就把苏玉川拉到跟前，把人往身上带，苏玉川没稳住扑进了他的怀里，一转身就坐到了他的腿上，两个鼻尖儿碰着鼻尖儿，眼睛看着眼睛。
　　严久钦往前一伸脖子，就亲了上去，亲着亲着这嘴就往苏玉川的耳根子、下巴颏走，苏玉川这会儿也没心思拦他了，两人趁着这酒劲儿，都跟发烟瘾似的，脑子早就不做主了。
　　张妈端着菜进了后院，刚来到门前，看到屋里两个影抱在一起，还有哼哼唧唧的动静，严久钦更是嘴里叫着幺儿，气都喘不匀实了，这可把张妈臊坏了，赶紧的扭头就退出了后院，把院门也给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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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箱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