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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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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梅拉问妈妈她们要去哪儿,她正缩着脚指头蜷在厅堂角落一座橱柜和天花板当中的一小方空间里,视线随着从四面八方滑往女巫行李箱的物件荡来荡去。妈妈的魔法向来精准无缺,她刚想伸手拦住与她擦身而过的玻璃瓶,圆锥形的容器扭着肚子沿她手掌打了个旋,完美绕过了五指抓合的路径,轻巧地一个俯冲滑进藏青色的丝绒手袋里。
“我们没有时间了,宝贝,拿上你的帽子,我们马上出发。”女巫投来一个严厉而训责的眼神,左手向上一拂,大袖子一鼓,所有行囊便缩成棒球大小往她手心飞驰而去,中途凭空冒出条意面粗细的麻绳,结实地将若干个小盒子捆扎成一叠。卡梅拉没有回答,她意识到妈妈在害怕,她的嗓音里埋着一根紧绷的弦,海蓝色的眼睛上浮起一层铅灰的霭,前不久好心为她托来行李的空气都叫她恐惧。卡梅拉下意识屏住呼吸,颤颤摇了摇头。
从地板盘曲到挂灯的紫色阔叶的植株在室内簌簌不安地抖动,木板缝里挤出的苔藓和芜草中再也不见昔日金黄的光斑。石桌和木橱柜杂乱堆放的羊皮书册和药材清理一空,金丝笼里的魔法动物也被送进壁炉不见了踪影。悬在窗前海蓝的天鹅绒帷幕无一例外地被放下,家里的一切怯怯缩入暗影陷入沉寂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哪怕再小的孩子也能察觉到事态的严重,只是她早已学会不用哭泣遗忘内心的不安。
女巫见状叹了口气,转身一跃落到红木高橱下边,再次向她展开双臂:“来。”她的声音总算软和了一些,有几分毛毯和鹅毛枕头的熟悉感。
卡梅拉不敢再磨蹭,时至此刻就连她也感受到周遭气流的躁动,好比半掩的挡光窗帘外阴云密布的天空,雨滴溅落声里渐远的脚步,卷着枯叶擦过空旷马路的干燥冷风,粘着飞虫尸体的荧光灯管。她因眼前跳出的画面打了个激灵,当即从橱顶跳下来,熟练地找到妈妈身上合适的曲线将身子舒服地窝好,胳膊伸进女巫的高领勾住她的脖颈。女巫一挑手腕唤来卡梅拉的巫师帽塞进她怀里,侧过脑袋亲了亲女儿的额角:“睡吧,梅里。”
困意应声潮水般席卷卡梅拉的脑海,她知道抵抗无用,便在女巫蜂蜜与牛奶的香甜气息里坠入了微凉无声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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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的空气寂寥而潮润。女巫侧坐在魔法扫帚上,一手虚扶着末端束起的细棕木枝,一手搂着熟睡的卡梅拉,脚下划过的灯火仿佛冉冉腾起的燃烧的银河,与此同时头顶的夜幕与繁星低垂,天地似乎在竭力伸长手臂寻求对方的慰藉和庇护。她不由得一阵哀伤,试图在其中寻找自己的星星。这当然是不可能找到的,她的星星——所有女巫的星星——都散落在宇宙的边缘,沉浮明灭,在寂静中以无法探听的方式絮絮低语。女巫拥有足够的智慧而不畏惧死亡,却不意味着她们已与凡人的爱恨情仇彻底剥离分开,她仍畏惧女儿将落入残忍兽物的魔掌而饱受摧残,悲伤她兴许自此永不可能在安乐中长大成人,惋惜她将自此错过伴她身侧施以呵护之手的机会,痛心她在不就的将来便会失去世上的最后一位至亲,却也庆幸——她曾一睹死亡的面纱,窥见暗夜中女神的真容一角,于是得以在永恒中将她最珍视的宝藏守护。
女巫望向远方天地相接处颤动的分界线,涌动的灯火逐渐稀薄,直到彻底被黑暗吞噬没入群山与林海,隐隐绰绰零星闪着星尘般的篝火。等到黎明破晓,她的航行也将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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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梅拉问:“你是谁?”她向来清醒得快,脑袋狐狸似的擦着枕套向左一侧,湖绿色的眼睛便盯住了整理床头柜的印第安女人。对方持水杯的手一顿,显然惊诧了片刻,随即抿了抿唇角:“我叫安娜。”说着顺势将水杯递过去,“你睡了很久,孩子——卡梅拉,喝水吗?”
卡梅拉将手臂从被窝里拽出来,嘟嘟囔囔道了声谢,将水杯接过,却也不着急喝,只是攥着玻璃杯,门牙轻轻磕着杯沿,挑着眼皮小心翼翼朝上打量女人的面庞。她大约三十不到的年岁,容貌却严肃坚毅如西部草原上散布的岩石,浓黑的眉毛间夹着一道竖线,因而显得每时每刻都一副沉思的忧郁模样。她不由得好奇那条细缝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无言的心事,又或者究竟历经多少时间才能在岩石上凿下如此深的一道裂纹。若不是终于在那张脸上找寻到几分母性的温和与柔软的哀伤,卡梅拉大约依旧不会有任何动作。
她蹬了蹬腿将毛毯拢成一团推到胸口,终于下定决心问道:“你好,安娜。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我妈妈吗?”其间夹杂着牙齿与玻璃清脆的磕碰声。
安娜俯身将毛毯朝上扯了扯,在床边的摇椅上坐下,轻轻叹了口气:“你妈妈前日一早将你送到这里,本来想等你醒来,只可惜今早有事,她就先走了。她托我在她不在时照顾好你。”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眼底闪过一丝叫人捉摸不透,总归不可能与喜悦擦上边的情绪,“你还记得吗?昨天早上你醒过一回,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卡梅拉望着对方与蓝色全无相似的眼睛,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妈妈曾经同她讲过的睡前故事。烛光与床头泛着晶光的一簇蘑菇隐约映亮女巫侧边的面庞,妈妈的蓝眼睛藏在睫毛下辨不出情绪。女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卡梅拉讲星星的故事,末了会亲吻孩子的眼睛,“愿星辰保佑”。而这一回她却接着讲下去,说起内兹佩尔塞人与鹰,奎鲁特人与狼。“我有一日将返回我们的故乡,在那里等候你的到来。那时鹰会代我将你庇护,愿星光照亮你的归途,我勇敢的宝贝。”她想也许终于到了妈妈说的那一日。
卡梅拉垂下眼眸,努了努上唇啜了口热水,随后终于抬起脑袋直视安娜赤褐色的眼睛,她琢磨着脑海里浮起的一丝模糊的记忆:“我记得一点点,妈妈来的时候遇到了狼群,你救了我们,是不是?”她随后几不可察地勾了勾脖子,示意安娜半藏在袖口里的绷带。
安娜眨眨眼睛,随后了然颔首,语气里生疏地带了些安抚的意味:“已经没事了。”
卡梅拉终于笑起来:“谢谢你。”她犹疑了一瞬,“就是你吧,那只大鹰?”
严肃的印第安女人弯了弯眼角,窗外透进一方斜阳,与之擦过的瞳眸里闪过一丝暗红的光影。“是我的荣幸,我的小女巫。”她下俯身,鸦黑的长发垂在卡梅拉的颊边,停顿片刻后吻了吻小女巫灰金色的卷发,“一切都没事,你在这里很安全。你的母亲……”
卡梅拉蹭了蹭枕套打断对方:“我想我很快就能见到她的,安娜。”
谁也没觉察到她孩童的稚嫩嗓音里近乎安抚和体贴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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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因为女巫的缘故,自称弗格尔族系后裔的白皮肤女人送来的孩子甫一碰面便展现出叫安娜惊异的聪慧。
那时手持信物的蓝袍女巫一手高举刻有图腾的权杖信物,一手搂紧怀中双眼紧闭呼吸急促的孩童,海蓝的眼睛在血污覆盖的脸上闪耀着仿佛启明星的光芒。她相信老族长选定的年轻阿尔法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因而也选择相信他信任的人;首领说照顾巫师孩童是部族的使命,她便尽责地始终守候在小家伙床边。“我知道你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只相信你了。”他这么告诉安娜。而后她看着熟睡女孩安然无恙一脸平和,毛毯随着几不可察的气流声起起伏伏,不由得心生出几分悲伤。她们看上去是多么亲密的一对母女,而她还那样小,这张床铺就成了她最后的温柔乡倾塌破碎的地方。
然后床上的动静叫安娜倏地回了神,被女巫叫做卡梅拉的女孩子窝在陌生的床铺里,森林绿色的眼眸覆着一层迟疑不安的,因稚嫩而尚未彻底坚硬的柔软光芒。她还那样小,而大河与山峦的阴面已刮来一阵山雨欲来的冷风。
安娜半是叹息,半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卡梅拉近乎孩子气地试探,却也不得不惊异于她精灵似的洞察力和与年龄不符的镇定。也不知是否女巫先前有过交待,三言两语间便猜出了部族隐藏百年的秘辛。只能庆幸她此刻只能窥见无数谜团中最为无伤大雅的一个,小孩子的倔强与敏感诚然不容小觑,以致时常叫她感到敬佩,与其说要保护他们做出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蠢事,不如说要时刻防备他们不经意间就窥见了叫成人也难承其重的深渊地狱。
安娜尽可能地做着不说谎言的隐瞒——不知她能否健康地长大?希望不必太早:在未来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意识到那条噩耗的时候,她定就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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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说要带卡梅拉去见阿尔法,沿途公事公办地大致介绍了部族的情况。卡梅拉当然知道印第安人和保留地,也知道几个主要民族里总有若干变形者,被赐予原始美洲大地上图腾的秘密、超凡的身体机能和无限的寿命,肩负起守护整个民族的重任。安娜告诉她这里是库斯基亚,内兹佩尔塞人在爱达荷州的保留地之一,克利尔沃特河的中南支流交汇的地方。卡梅拉歪头看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后座的安全带。低矮木屋之后隐约可见深秋里平静流淌的大河,另一边丘陵绵延,突兀地隆在平原之南,上面的树木不至于繁盛,白冷杉时而绕过一段山脊,灰绿色的草皮便裸露出来,像是猛兽颤动而强壮的后腿,而树尖耸立的冷杉则是它锋利坚硬的鬃毛。
“你们住在森林里吗?”卡梅拉忍不住好奇,望向后视镜里安娜的眼睛,“我妈妈没有告诉我你们是什么鹰。还是在河边?”
“我们住在屋子里,小家伙,和你一样,和任何人一样。”安娜回头安抚地朝她勾勾嘴角,似乎在示意自己并没有被冒犯,“从本质上来看我们还是人类,多数时间做着正常人会做的事情——我们的孩子去上学,成人去上班,也会和族群之外的人交流。至于剩下的……还是让阿尔法和你说吧。”
安娜刻意放柔了语气,卡梅拉不由得有些好笑,她早就过了会因为遭到合理的拒绝和怀疑而感到受伤的年纪,人类小孩是这样的吗?妈妈曾经送她念过一段时间学前班,那里的孩童除了哭,犯傻和发脾气什么也不会做,老师却仿佛以此为天经地义,反倒是她试图讲的道理被一挥手敷衍地拂去一边。“人类有很多缺陷,这点我承认,他们自以为是,眼界狭隘,高傲多疑,不可救药地自相矛盾,”妈妈于是这样告诉她,“但是梅里,你要知道,他们能够掌握的智慧不比女巫少,短暂的寿命和有限的获取知识的途径让他们成为一个永不停歇的物种,他们的思想和精神值得任何种族的尊敬。他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和引导来明白无知的残忍之处,女巫的祖先之所以会选择这个人类主导和居住的星球,总归有她们的道理。”
“嗯哼。”她平静地朝安娜答道,尾音无意识带上几分好奇和沉思,“我明白,谢谢你,安娜。”
阿尔法的屋子在更靠近山丘和森林的地方,十分钟后越野车离开柏油马路驶入一条拉着铁丝栅栏的土道,从泛黄的牧草中穿过,径直朝山脚下的蓝顶木屋开去。
安娜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朝后偏了偏脑袋,嘴角带上一丝笑意:“虽然他是鹰族的首领,但是不要紧张,他到底是个没长开的小子。”
库斯基亚鹰族的首领叫理查德·米勒,模样甚至比安娜都年轻几分,褐色皮肤与墨黑微翘的短发,手插口袋倚着开放厨房中央的餐桌,朝卡梅拉绽开的笑容甚至有些少年意气。他向安娜打了个招呼,随后招呼小女巫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卡梅拉注意到他有一双燃烧木炭似的眼睛,不像安娜那般浓黑中浮有棕红雾影,他的瞳孔周围缀着点仿佛烈焰的橘红光斑,她猜测这是鹰族阿尔法正统血统的缘故。妈妈曾抱着卡梅拉在镜子前带她研究过她们俩的眼睛,妈妈海蓝细密的虹膜皱褶里藏着银白的光晕,这就是她的星星的颜色。女巫随后搂着卡梅拉往镜子前凑了凑,指着镜面上卡梅拉的绿眼睛道:“眼睛是通往生命本源最直接的途径,仔细看,看到金色了吗?梅里,你有一颗金色的星星。”随后她的表情柔软下来,“你有你父亲的眼睛。”卡梅拉从未见过她的父亲。
“我想你知道我们是谁,也明白你为何被带到了这里?”阿尔法问。
卡梅拉点头,一面感激地笑了笑:“我妈妈告诉过我,等她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她会将我送到内兹佩尔塞变形者的领地,她说我可以相信你们,你们会保护到我……我成年。”她换了一个不同的说法,心下仍旧疑惑彼时妈妈所说的“与星星本源相接”是什么意思。
米勒抿了抿唇:“你知道你妈妈……”
“里克。”
米勒一缩脖子,当即转移了话题,卡梅拉不由得好笑地歪了歪头。“确实,在我继任鹰族阿尔法的时候,老族长同我提起过内兹佩尔塞鹰族与弗格尔女巫的契约。”他朝安娜点点头,也是在同她解释,“女巫曾在我们的祖先遭到冷族袭击时施以援助之手,教会我们操控风的魔法,而作为回报,我们有无条件抚养女巫子嗣的义务。如果我们任何一个族人主动危及到了你的性命,契约的魔法会吞噬我们的整个族群。”卡梅拉瞪大眼睛,那可真是个魔力强大的女巫,她暗想。
“但距离上一个弗格尔女巫将子嗣托付给我们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你妈妈带着你突然出现在森林里的时候,大概只有我知道女巫竟是真实存在的。”米勒若有所思地朝卡梅拉上下打量一番,“你们是怎么惹上狼……”
“里克。”这回安娜的嗓音更严厉了些,米勒便像受了家长批评的孩子一样羞赧地挠了挠头,“注意一点。”她还是个孩子!卡梅拉几乎能听见悬在安娜舌尖的谴责。事实上她倒希望阿尔法能继续这样与她说下去,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有九岁这个事实会成为谈话间的限制,她的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再活十年也是一样的,看在星星的份上,她七年前就学会说话了。不过兴许人类的孩子不太一样?卡梅拉歪歪脑袋,将学前班的不悦记忆丢到脑后。狼?她随后想到——狼群?狼族?狼人?——是敌人?是在躲避?在逃亡?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妈妈已经与我交待过一些特殊的事项,从今往后你就住在安娜家里,我已经帮你注册好了小学,你的邻居与你差不多大,你们应该挺玩得来。安娜她可能时常会不在,我会托琼斯夫人照看你。这里是我住的地方,时常会有族人过来,也是我们的集合点,如果你想来我也非常欢迎。马上一些人就会回来了,你可以和他们打个招呼。”他兴许注意到卡梅拉的不安,俯身揉了揉小女巫的发顶,眼睛里烧红的煤炭温和地明明暗暗地闪烁,“总而言之,别担心,小家伙,我们答应尽全力照顾你,你从此就是我们内兹佩尔塞鹰群的一员了,我们都会保护你,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如果说卡梅拉先前对米勒毫无芥蒂仅是出于对妈妈的无条件信任,此番却无论如何没法不感动。她打小只和妈妈一起生活,曾熟悉过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今忽然被纳入了一个群体,这感觉既新奇也叫人兴奋。她正欲抬头微笑,便听到门口传来洪亮的一声叫唤:“里克!我想他们都走了,一切安全,所以我的晚饭在哪里?”
“行行好吧,你的浆糊脑袋里是不是只有‘吃’这个字?”是个年轻女人。
米勒站起身,淡笑着朝拌嘴的一对男女点点头:“辛苦了,艾伦已经去买食材了,正在回来的路上。”他随后低头朝卡梅拉和蔼地勾起唇角,“这是卡梅拉,来见见我们的新成员。小女巫。”
黄皮肤的印第安少年叫彼得,笑起来脸颊上会有两个活泼的酒窝,卡梅拉看到他比正常黑瞳更加偏红的色调,以及如同鹰一般精瘦矫健的身形,便知道他也是鹰族的一员。他显然对卡梅拉女巫的身份颇为兴奋,以致诸如基本礼仪的事项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当即指着小女巫的鼻子吼道:“所以你真的是女巫?你会骑扫帚吗?恶魔的使徒?会让人为你着迷?魔法?你有黑猫吗?”
好在名叫琼的女生适时打断了他叫人略微困难的提问,朝卡梅拉投去一个浅笑,便拖着彼得朝后院踱去。“我明天来找你玩!”少年被拖走前喊道,随后是一声渐远的痛呼,“靠!亨特,你有什么毛病?”
安娜一挑眉梢,耸了耸肩,转头看向卡梅拉:“抱歉,小家伙,彼得大概是我们里最孩子气的一个了,琼通常也是个很友善的孩子。你想我开车带你在镇上转转吗?”
趁早熟悉新住所大约是个明智的决定,卡梅拉从沙发上跳下,与阿尔法到过别,跑去牵起安娜的手。路过玄关的全身镜时她愣怔了一瞬。不对劲,她想。这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照镜子,但是不对劲。她仍穿着离家时的衬衫与吊带裙,灰金色卷发散在脑后,唯一不同的是——她眼睛里的金斑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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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无法理解琼的怒气从何而来,他知道也许先前自己表现得略过于激动,但把他小臂掐出三道血印子就实在不至于。他自我反省了半晌,决定明早去找她的时候向小女巫道个歉。所以——真的,活的,实体的女巫。虽然孩子的言语通常不太可靠,但无论如何她总归是会魔法的吧?料想不到原本鹰族引以为傲的乘风之力是女巫传授的,那她还会什么?彼得只觉得双手触电似的一阵发痒,低头果然发觉十指指甲已拔尖成鸟爪的形状。距离初次变形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他身体里的大家伙仍旧一点风吹草动就瞪着它的鹰眼冒出脑袋,兴许女巫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于是在脑海里尽力平静地为明天打了个腹稿,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冒犯。
“道歉?皮特,道歉!”琼显然没跟上他思忖的速度,过早进入了歇斯底里模式,挥动双臂的模样颇像头吱吱狂唳的母鹰,短发也如鸟类头羽般半典型地炸开,“你怎么不想想昨天森林里的那群东西?她们引来的——连动物都算不上的东西?你不是没有看见昨天那个女巫在森林里做的事情,你知道只要她们想——她们完全有那个力量!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们在逃命,没有想过以后那东西会不会来,没有想过凭什么我们要罩着她,没有真正想过那个小孩是女巫究竟意味着什么?”
彼得挠挠发顶,不知如何应对。他想到自己时常一开口就引发众怒,也不敢贸然接话:意味着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识她的魔法了?他抽出三分注意力回顾了一下迄今为止的变形者生涯,至少昨天那场混战是他经历的最刺激的东西,管它是冷族还是狼人还是什么,总比他百无聊赖地在山林里背着翅膀踱一个月步好。随之而来一身谜团的小东西竟就这么在库斯基亚住了下来,他接下来大半年兴许都不必愁在稀薄得叫人窒息的闲暇时间里要干什么了。
大约只一个眼神便叫琼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印第安女孩当即双手投降:“彼得,彼得·亨特,这意味着她与我们是不一样的,她与任何——与人类,与变形者,甚至与冷族都是不一样的。她以及她的整个物种都从未存在于我们的认知范围之内,我们根本不知道任何关于女巫的信息,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家伙就要从此与我们生活了,你能想象这是怎样的恐怖吗?”
“可是她只是个孩子啊?琼,她才失去她的妈妈,她已经谁都没有了。”
琼抿住嘴唇倔强地一个劲摇着头:“我相信他,我当然相信他,可他们从来不会听我说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的。”
彼得若有所思地从嗓口哼了一声,眨眨眼望向勾着脖子跺脚走远的琼的身形。她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但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地选择相信的时候要强迫自己寻出那么多疑点还抓着不放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琼总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