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夏栀薇

8、第 8 章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今年雨水格外多，细雨一下起来，总能把整个皇城都遮的朦朦胧胧。

　　宫道上轿夫避开了连绵阴雨催生的绿苔，缓慢前行。但千小心万小心，没防住有同伴趔趄了一下。

　　轿子里砰的响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闷哼，明显是有人撞着头了。

　　抬轿的奴才和随行的嬷嬷宫女，闻声整整齐齐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秦嬷嬷两步走上前，隔着帘子问：“娘娘可还好？”

　　等了半天没听到答话声，秦嬷嬷脸色也惨白了起来。

　　她深怕里头人被撞出好歹，不好交代，又往跟前走了走，想把那轿帘子撩开个缝，看一下里边情形。

　　没想到刚伸出手，帘子就唰的被人掀起，探出来张美艳的脸。那人唇薄而艳，眉黛如山，桃花眼儿秋水一般，似嗔非嗔，脉脉含情。

　　这会儿许是不高兴，踩着轿沿儿径自往外跳，也没叫人扶她。

　　秦嬷嬷紧张之下，被惊的往后仰倒，轿里跳下的人随手将她拉住，语气凉凉的：“怎得这般不小心？”

　　秦嬷嬷误以为这是在责备轿夫脚滑一事，连忙跪下告罪：“磕碰了娘娘是大罪，奴才们该死，只是不知娘娘可有不适？”

　　叶丝芜揉了揉撞疼了的脑袋，她心里乱糟糟的，并没想计较这些：“没事。”

　　秦嬷嬷按规矩道：“奴才们回宫后会自行领罚。”

　　叶丝芜不再说话，她抬眼观察了一下四周，认出是哪儿后，自顾自冒着细雨往前走，路上偶然有个小石子儿，被她瞅见了，一脚踢的老远。

　　之前跪下的两个小宫女，看她在雨里独行，都跟了过来，一个殷勤劝道：“娘娘，雨景虽好，淋了却恐是要着凉惹风寒，不如回轿子里，叫他们稳稳当当抬着走吧。”

　　另一个走的稍慢些，但是带着伞：“娘娘，奴婢给您撑伞。”

　　叶丝芜停下了脚步，看向了最先说话的人。

　　还挺眼熟。

　　皱眉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似乎是叫碧翠，她进宫后就被分来做贴身宫女，前世自己给人改了名，改成万壑，忒难听，难怪人家后来另投明主。

　　叶丝芜随意挥了挥手：“回去吧，秦嬷嬷和玄青留着。”

　　秦嬷嬷闻言，使眼色叫碧翠带着其他人回去，碧翠咬了咬唇，眉眼低垂也挡不住她愤愤的样子，临走前还要瞪一眼玄青，觉得是玄青抢了她出头的机会。

　　玄青没什么反应，她问心无愧，反正做事桩桩件件都求的一个守本分。

　　这会儿雨还不大，玄青仍然高举着伞，倾着身子，将叶丝芜罩了个严严实实。

　　对这个新入宫的淑贵妃娘娘，玄青本来也不甚了解，但娘娘进宫这些天，后宫里没少编排她的，玄青也就跟着知道了不少。

　　听说娘娘是镇远将军府大姑娘，出生时将军夫人还陪着叶将军在边疆呆着。那地儿苦寒，靠谱的稳婆没几个，碰着待产孕妇多的日子，就得大家挤在一个地方生，叶大姑娘就这么着的，遇了个霉日，被稳婆忙乱中抱错了人家，去年十月才找回来。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叶丝芜，心里头暗暗羡慕，娘娘真不像别的妃嫔说的，是个破落农家女，虽然在边疆养了十七年，可这一回来还没几个月，就白了嫩了，浑身的气度，也更像是个从小就娇养在京城的贵女。

　　叶丝芜出神地望着细雨，突然想在雨中奔跑，像在边疆时那样，不怕染什么风寒。

　　可是头顶的伞提醒着她，不行。

　　她不是肆意奔跑拥有勃勃生机的小草儿叶丝芜了，而是将军府大姑娘，淑贵妃娘娘叶丝芜。

　　弯了弯唇角，叶丝芜笑着，却眼神幽暗。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轿子一磕一碰之间，她死了一次又活了。

　　死时的情景尤在眼前。

　　那也是个雨天，只是比现在的雨大的多，瓢泼似的，隔着雨帘看不清楚人影。

　　寂寥许久的永安宫中，来了几个不认识的太监宫女。

　　那些人并不知道她与叶家真正的关系。

　　他们绘声绘色跟叶丝芜讲述，叶府上上下下数千口人，是怎么淋着雨跪在菜市口，是怎么个个面上无颜色，只等着刽子手手起刀落，白送了这条命。

　　叶丝芜毫无波澜地听着，她知道叶家犯了该诛九族的谋逆大罪，这也是她被幽禁宫中的原因。

　　他们是逆贼，合该当众斩了。而她，是陛下亲自接进宫里的淑贵妃，不必在众目睽睽下赴死，但想必逃不了被悄悄喂碗毒药。

　　来人讲完了故事，见叶丝芜不为所动，气急败坏，果真呈上了毒药。

　　那碗药，是真的苦。

　　叶丝芜垂眸，抿了抿嘴，似要将苦味儿咽下去，却又转了转眼珠子，一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明明临死前许愿，倘若能重来，绝不入叶府，绝不进皇宫的，可这怎么的，一睁开眼还是熟悉的轿子，熟悉的宫道呢？

　　跺了跺脚，叶丝芜道：“回吧。”

　　秦嬷嬷知道贵妃心情可能不大好，但该提醒的她得提醒，温声道：“娘娘，还没见着陛下呢。”

　　叶丝芜顿了下：“这时辰陛下定然在批奏章，巴巴见陛下作甚？”

　　秦嬷嬷小跑两步追上步伐很快的叶丝芜：“娘娘忘了？陛下方才召您去奉贤殿面圣。”

　　叶丝芜：……

　　哼！

　　原地转身，气呼呼往奉贤殿走，她没想起来还有这一遭。

　　当初她被叶家找到，本不想离开爹娘兄长的，可叶府说给她一万黄金，怪她从小在边疆贫苦久了，一想到万两金，三千给爹娘，一千给兄长，剩下六千都是她的，心头一热就跟着叶家管家进了京。

　　那会儿年纪不大，自恃聪慧，看见了万两黄金，难免眼馋更多的东西。

　　后来，皇宫里更是降了旨，封她做淑贵妃。

　　叶丝芜进京时没猜到还有这种事，不管她心里是后悔还是激动，反正当时她乖乖乘着贵妃仪车进了宫。

　　揉揉眉角，叶丝芜回忆了下这段时间的事儿，那狗皇帝赵致当初圣旨里将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结果进了宫，却数日不曾召见，到了今日，才不知道抽什么疯，召她去奉贤殿，似乎也没做什么，只是磨了半天墨。

　　下轿子的地方离奉贤殿不远，叶丝芜腿脚不快，但终归还是踏上了奉贤殿外的阶梯。

　　大内总管赵德仁就在殿外伺候，见着叶丝芜立刻迎了上来。

　　“请贵妃娘娘安，娘娘来晚了些，良嫔娘娘给陛下送了滋补汤来，正在里边呢，娘娘稍候。”

　　玄青朝赵德仁福了一福，替叶丝芜谢过他，转身却悄悄对着叶丝芜道：“娘娘，良嫔父亲是京里小官，叔父是禁军统领。”

　　叶丝芜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其实有些诧异，上辈子没人提醒她这个。

　　那时初进宫就被冷落，明里暗里受了不少人欺负，因此她收敛了性子，对身边人防备疏远，来见狗皇帝，根本没让玄青跟着。

　　这辈子刚重生，无心思考太多，行事随意了些，反而催生了这变化。

　　她静静站着，控制自己缓缓恢复往日冷静。

　　奉贤殿的大门咯吱一声，一宫装女子聘聘婷婷，扶着宫人的手走了出来。

　　看到叶丝芜，她伸手抚了抚领口，红着脸作出一副娇羞样子：“想必这就是还未见过的淑妃姐姐吧？陛下方才喝了嫔妾熬煮的汤，正消食呢，姐姐进去吧。”

　　叶丝芜冷淡点了点头，抬脚要进门。

　　还没跨过那道门槛，就听良嫔与宫人小声道：“这就是从边疆回来那位啊，果然是……”话并未说完，但暗含的讥诮谁都能听懂。

　　上辈子叶丝芜也听到了，她那时不想惹事，就假装不知道，照旧进了奉贤殿。

　　可这辈子，她笑出酒窝，转了转眼睛，有些狡黠，停下了脚步道：“玄青，掌良嫔嘴。”

　　玄青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本能地执行了贵妃的命令。

　　她出手利落极了，良嫔的随侍宫女正要拦，她已经打完了。

　　良嫔的脸这会儿红的才真实了点，转头怒骂起来：“你个乡野泼妇，竟敢在陛下这里横行霸道，我何曾招惹你？”

　　叶丝芜笑的散漫：“怎么？是我位分不够高，不配罚你？”

　　良嫔还要再骂，就见叶丝芜瞬息变了脸色，方才还笑眯眯地桃花眼儿黑沉沉的，氤氲着怒气，她张了张口还没说话，被吓到噤了声。

　　叶丝芜面无表情，句句如刀：“见本宫不曾行礼，反而在背后讥谈出身，陛下在奉贤殿是为办公事，你无召前来，又在殿外挑事搅扰，桩桩件件都忤逆犯上，毫无尊卑。不若你我现在就进去，看陛下如何定夺？”

　　见良嫔发抖不敢应答，她冷笑一声，转身踏进了奉贤殿。

　　良嫔咬牙憋气，良久才缓过来，她身边的大宫女看了一眼赵德仁，小声提醒：“淑妃娘娘，有些不对劲。”

　　良嫔恨恨：“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我们还不知道？且走着瞧！”

　　叶丝芜打完人，心里舒畅了些，整理了一下衣服，换了副小意温柔的神情，缓缓走近了赵致。

　　赵致听着脚步声，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玩味的眯了眯眼，却没有抬头，而是继续在手里潦草的折子上，笔走龙蛇：“复抄十遍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