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之蔽》八千半

42、第四十一章

　　冷筝急匆匆地睁开眼，爬起来就在云层上奔跑。
　　目光可及的远处全是满眼的纯白，白到令人心惊胆战。这一片白色之中只有一根一根的石柱，向上延伸着，根本看不到其顶端到底伸到了什么地方。
　　但冷筝完全无心去看这些，他在拿生命奔跑。回到命格神宫，他从来就没有感觉到过自己的生命力这样充沛过。他能感觉到自己背上生出一双羽翼，但他也没心情去管。他现在一心一意把生命力全都放在奔跑上，轻车熟路地往命格神宫的中心跑。
　　命格神宫一刻就是人间一天，他不能耽搁。
　　有一个很突兀的石台出现在他目光所及的远处，上面有一个什么东西正自己翻着页。
　　冷筝知道那就是运书，他豁出老命去往那里跑。
　　“你回来了？”命格神的声音响了起来，比冷筝想象的要年轻许多，但是又让冷筝感觉到非常熟悉。
　　冷筝没有回答，一口气跑到运书台前。一手抓起在一边挂着的鲸骨白鹿毫笔，一手开始哗哗啦啦地翻运书。
　　“哦哦，你还要改运书啊？”命格神现身在书台旁边。
　　冷筝依然没空理他，翻了好几页，找到“冷辰中箭失血死亡”那一行，也来不及看看前前后后地前因后果，就拿起笔来迅速地把这一行涂掉，改成了“冷辰中箭失血，半月后送返京城治疗。”然后看也不看后面的内容，一用力把后面的几页全部都撕掉了。
　　“你这样改倒是保了他的命，可多少人因为你这一两笔的事就彻底走上不一样的生命了呢？”命格神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我送你下去，就是为了让你明白很多事是没办法反悔的，你这样，将来怎么继承我呢？”
　　冷筝开始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答道：“可是你并不在人间，人之所以不是神，就是因为人是会后悔的啊。”
　　“你既要我在人间做人，又想我不反悔，那我做不到。”
　　冷筝跑到了命格神殿的边缘，云层翻滚之下是千倾人间，万户红尘。
　　“这是要受罚的。”命格神揪住冷筝的手腕说道。
　　冷筝纵身往下一跃，大有一腔孤勇投身入轮回的模样，他一面下落，一面回答道：“罚吧！我认了！！”

　　“少爷，差不多点得了啊，出来吧，”淳的声音响了起来，“知道皇四子重伤你难受，但这不马上就回来了吗，出来吃饭，都两天了，你自己不嫌自己矫情我还掉鸡皮疙瘩呢。”
　　冷筝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听到淳的声音，大概明白了当前的情况。运书被他改了，从冷辰死亡那里开始出现了转折，所有与冷辰死掉相关的事情全部被冷辰受重伤即将回京替代，而既然冷辰没死，那么自己也就没有理由回到命格神宫去改运书，于是运书自己将冷筝修改运书这件事从其他人的记忆中抹掉了。
　　冷筝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吞吞地打开了门。
　　淳端着一盘子吃的，唠唠叨叨地走进了冷筝的卧房。
　　“我说少爷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打仗在外嘛，哪里有不受伤的道理，你就是心态摆不正。那允许别人的孩子上战场出生入死，就不许你四哥受个伤了？还有，能不能不要那么神神秘秘的，这些年你要怎么在政治上耍手段我们都陪着，一句问都没有，你呢？好端端的就下了那么多任务，还要强效镇痛剂，连理由都不告诉我们，你说这不是成心吊着我们吗？”
　　冷筝安安静静地听着他数落，还是没有一句解释。
　　虽然现在冷辰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冷筝现在要面对的还有命格神的大罚，想要瞒过冷辰又要费一番心思。
　　羽织呢，他是瞒不过了，这些人天天都守在他身边，事无巨细地伺候着，到时候受了那样的大刑，他也没办法不被羽织们看出破绽来。
　　不想了，说过认了就是认了，冷筝一点也不愁，就算是要死，他也不会眨一眨眼的，为了冷辰，他什么都可以做。

　　果然天罚不是什么好拖延的东西，冷筝一面对着羽织们的啰啰嗦嗦敷衍了事，一面内心备受煎熬。他根本不知道这邢要怎么行，他虽然有翼，但在寒溪馆里毕竟露不出来，何况还有剔去神格，冷筝想破了头也无法想象出除了像剔鱼骨头那样的画面以外的东西，究竟如何他也不想管了，但是心里却还忍不住琢磨。
　　况且，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行刑，就像是在头顶吊了数十个猪尿脬，里面灌的全是冰水，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爆了，兜头盖脸浇你一个激灵。
　　冷筝满心都是冷辰，他不能让冷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又想让冷辰明白自己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事到如今，冷筝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冷辰就在自己不注意的地方已经死掉了一回，说什么也得要把他看好了，不然下次自己也没有多余的翅膀和神格可拿来抵罪了。
　　嗯，冷筝暗自下定决心，等到冷辰回来了，就和他说清楚吧，告诉他，我也喜欢他，告诉他我想通了，告诉他我们不要在互相保护也互相伤害了，
　　就那样，在一起吧。
　　好在命格神到底是宠着北冥，冷筝在经历了两个坐立难安的日子之后，终于迎来了行大刑的日子。
　　命格神从天而降，面覆一张玉面具，身穿灿金白纱，一手拿着一卷神谕，一手拿着以柄比命格神自己还高出许多的巨型利斧。
　　在场除了冷筝以外所有的人都惊愕万分，羽织们跪倒一地，不敢抬头看命格神的脸，反倒是小厮们不明情况，仰着脸一直盯着命格神看个不停。
　　命格神也不和他们废话，随手把那柄巨斧往寒溪馆的泥地里一插，伸手展开神谕，黄钟大吕般念到：
　　“北冥冷筝无令私回命格神宫，且私改凡人运书，二罪并罚，按规折翼一对，剔神骨，贬为人，此书即下，再无追回。”
　　冷筝看了看那把站在地上的巨斧，想到冷辰要是看到这个，大概会疯了一样大喊大叫地阻拦自己吧？
　　不过反正他也看不见这些。
　　冷筝回过头，很镇定地对琉萨说：“你去青庄一趟，让环带上我吩咐他配的药来一趟。”
　　然后，他此生头一次面对着别人，缓缓地屈下膝盖跪倒在地，慢慢地，非常清晰地说：“冷筝领罚。”
　　命格神周身出现冒着森森寒气的锁链，锁链像蛇一样隔空游走到冷筝身边，牢牢地把他捆在地上，锁链加身的那一刻，冷筝的背上骤然出现了一双极大极大，洁白的羽翼。同时，从冷筝的身体内还涌出了一片炫目的金光，像细细的金丝一样缠绕在锁链周围。
　　在场的谁都不吭声，冷筝看到琉萨还愣在原地，于是微微歪过头说道：“琉萨，我让你去青庄你没听懂吗，快去吧。”
　　琉萨像是被吓到了，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呆呆地站在原地。
　　“去吧，我等着环的药救命呢。”冷筝微微一笑，说道。
　　琉萨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快步跑了出去。
　　“没什么要说的了咱就开始吧”命格神轻声说道。
　　他毫不留情地拿起一旁的巨斧，一脚踩在冷筝背上，一手连根揪着冷筝刚刚出现的翅膀。冷筝被他踩得深深地躬下身去，脸几乎贴在地上，而背上也出现撕扯的痛感。
　　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命格神抬起巨斧，破风声倏然响起，冷筝感觉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撞击，要是没有锁链拽着，大概早就翻到在地了。然后，一阵挫骨的疼痛从背上传来，冷筝能感觉到有温热的血从背上流下来。
　　冷筝咬紧牙关，感觉牙床都开始作痛。
　　但是这并没有结束，命格神抬手又是一斧。凡神受罚，没有一刀而止的，北冥折翼，要足足砍够九斧才能结束。
　　冷筝为了保持清醒，咬着牙狠狠地喊道：“二！！”
　　羽织们汗流浃背，眉头紧皱地看着冷筝，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人去求情，神对神行刑，那都是犯了天规的重罪，根本就没有任何求情的余地。
　　“三！！……四！！……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冷筝期初还能喊出数字来，后来就全都变成了意义模糊的喊叫，撕心裂肺，凄厉异常。
　　等到第八斧砍下去，冷筝已经连喊的力气也没有了，浑身上下汗和血混在一起全都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直到第九斧落下，冷筝已经变得脏污不堪，血迹斑斑的白色羽翼彻底从肩骨上分离，发出一声闷响掉在地上。
　　冷筝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拳头，两手全都血肉模糊了。
　　但是，还有一项在等着他，冷筝借着锁链勉强支撑住自己不要倒下。
　　命格神扔开手里的利斧，走到冷筝正面，双手从他心口凭空一抓，冷筝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都被他抓在手里了。
　　接下来，命格神轻轻地往外作了个抽出的动作，环绕在锁链上的从冷筝体内金丝慢慢地暗淡下来，消失不见了。
　　冷筝感觉到闷闷地作痛，但是却无法像刚才一样说清楚是哪里疼。他更多地感觉到的是，他失去了非常、非常令人怀念的东西。
　　冷筝吐出一大口鲜血昏倒在地，眼睛合起的前一秒，他看到命格神离去的身影，那身白色的衣衫，竟然还是一尘不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