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镜子》李庸和

16、文森

　　文生上了不过几分钟的课，便借故要买一杯阿虫咖啡醒神而溜走。
　　老裁缝没有阻拦，他深看文生一眼，将他最得意的一对针线塞给文生，嘱咐说，要带在身上。
　　文生忙着去会堂，也没有问问老裁缝为什么要把针线给他。
　　这个时间，外面果然空空荡荡的，镇上的人们都不见了，小镇如鬼地方一般寂静，落叶随风轻飘，哗哗旋转掉地，更显街景萧条。
　　文生鬼鬼祟祟地在会堂周围听墙角，偷偷抬头望了望里面，镇上的人都坐在长桌前听台上的人发言，那个男人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也和他们一样有“自信妆”。
　　文生有一种吓破胆的感觉，他咬紧指上的皮肉，静听墙角。
　　大家窸窸窣窣地好像在密谋着什么，仔细听着，另个自己在台上大声而沉重说道，外面的世界很恐怖，你们这些半灵就算成功出去，有什么用？外面的危险是你们想象不到的，我们数量太少，会被淹没，我们是无能为力整理规则的，外面的毒瘤群体太庞大了……
　　每个人听完台上人的话，形态各异，沉默的有，荒唐的有，半信半疑的也有……很快就有人站起来质疑他：“文森，我认为你是享受到了完美世界，不想让我们也去。”
　　“我也赞同，你这是吃到了葡萄还说葡萄酸吗。”
　　“外面的月亮圆不圆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一定看过它的圆。”
　　文森叹息：“我说我看到了太多的缺点，你们信吗？我已经说了很多了。”
　　“你……你怎么能打破大家的憧憬，你有什么证据？你每次回来就想给我们洗脑，我已经很生气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听你说话。”
　　“我也实在不想听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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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人们激烈的态度，文森面容严肃，重重地拍了拍讲桌：“肃静！我也不想让你们看清外面的面目，既然你们这么固执，我就给你们看好了。”
　　他倒退几步，闭眼合掌，集中意念，渐渐他的身体白光莹莹，缓而变得虚幻透明，最终成了一副光洁的人形镜子。
　　镜子慢慢展现了外面的世界，一幕幕无情可怕的画面像暗黑纪实片，光明下面的黑暗犹如一张巨网，千丝万缕，难以摧毁，它吞噬了太多太多的无辜者，成就了无耻笑面恶徒……
　　台下的人们捂嘴惊呼：“天呐，真是太可怕了，为什么那些无辜的人得不到公平？”
　　“不敢相信，外面的秩序这么混乱颠倒！”
　　“无辜的小可怜们，甚至要用跳楼死亡来绝望呐喊，竟然还有起哄的围观者！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绝望了！那个抓不住她的嚎啕大哭的消防员也真是可怜。”
　　“我的手很痒，那些坏蛋要是被我遇到，他们一定得下地狱！”
　　“我不太信，文森，你别想用假的画面来懵我们。”
　　“他们为什么要束缚子女？真丑陋！飞不起来的蠢鸟，把自己的期望强压在孩子身上，蠢！愚蠢！可怕！精神上的魔鬼！”
　　“冷静！所有人都需要冷静！”
　　“的确……是挺恐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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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戏，文生看得聚精会神，胡桃夹子也直呼精彩。
　　台上的文森突然锐利地扫视了一眼窗外。
　　文生顿时蹲下，心脏嘭嘭大跳，他悄无声息地回了锦绣堂，老裁缝见了他，也不过问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怎么没有买阿虫咖啡？
　　下了课，文生也浑浑噩噩的，胡桃夹子的宽慰一点也不顶用，他已经没了方寸，只有小野才是他目前的主心骨。
　　“会堂里的一切，我都看见了，那个文森就是这个世界的我对吗？他想取代我对吗？”
　　“别慌，你回去照常吃饭睡觉，我会跟他谈谈的。”小野淡然的态度缓住了文生情绪，她点了一连串文字输进他脑海中，“这是清心咒，给你定定心神。”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清心咒起效了，他慢慢感到宁静，今夜睡前他也没有半点胡思乱想了，早早地就安了眠。
　　连席微这晚都没有和他挤一个床。
　　文生睡得朦朦胧胧，迷糊睁眼间，似乎瞧见一道漆黑的人影站在床边，他困得眼皮沉重，早已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亦或是梦中梦。
　　黑影缓缓俯身，快要将手放到文生的额头上了，老裁送给他的针线迅速蹿过来狠狠扎了一下黑影，又反过去扎了文生一下。
　　黑影吃痛地甩了甩手指头，文生疼得直直坐起，于是两人在黑暗中奇怪地对上了眼，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他们都静静地看着彼此，不知是愣，还是惊得一动不敢动。
　　直到胡桃夹子变大，拔出击剑警惕对着黑影，那人才气定神闲、无所畏惧地按亮近处的台灯。
　　“文生，你好。”
　　“文森，晚上好。”
　　他们互相打了一个和平的招呼，又是一阵沉默，文生直视文森那张哥特妆容的容貌，另一个自己身着黑色长袍，眼妆浓黑，皮肤苍白，气质冷冽而又阴郁。
　　“你刚刚想杀了我？”文生冷静问道。
　　“或许……可能有一点。”另个自己倒是坦诚。
　　“最开始打晕我的人，是你。”
　　“是。”文森隔空轻点一下碍眼的胡桃夹子，胡桃夹子瞬间缩回了小小的模样，它仍然朝眼中的敌人举着击剑，毫不畏惧。
　　文生可不想胡桃夹子受到伤害，不顾它的意愿，给强行塞进了衣兜里摁着。
　　“不妨去阁楼上坐坐？”文森淡笑，“这也许是你我第一次交谈也是最后一次交谈的夜晚。”
　　一时分辨不出对方是敌是友，不知不觉也跟着上了阁楼。文森打开斜斜的窗户，他优雅坐到窗台上，看着没有月亮的夜空，呆呆地笑了。
　　文生上前一步说:“这到底是哪儿？你为什么要把我弄来？这样不好，让我回家。”
　　“你难道不喜欢这儿吗？你不想取代我吗？大家好像都开始偏心了，他们都很喜欢你，我已经被嫌弃了。”文森微微垂头，碎黑的刘海搭在了眉前经风而飘。
　　“你有没有搞错？我为什么想要取代你？不是你想取代我吗？我只想回家！你告诉我，我怎么样才能回去？那面镜子呢？”
　　“不急。”文森微微颔首，他眼神落寞，徐徐道:“我被封在镜子里的这么多年，拼命地练习魔法，想要走出镜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随便取代哪一个人也好，可是当我真正感受到了大千世界，我万分恐惧，它的吸引很大，也实在令我害怕。其实，我可以把我的小千世界也变得那么美，也不用担心那些我控制不了又无奈的事，所以我决定回来。至于你呢，一直找不到出口，那是因为，另一个你才是出口，嗯，是我。”
　　文生忐忑地问:“那……你到底是谁？”
　　文森一跃从窗台上跳下：“我是镜中唯一修成正果的巫灵，那得要感谢你的血了。”他的两手散发明亮光晕，人身逐渐变成了椭圆形的镜子模样，撑着气说，“从我身体穿过去，你就能回去了。”
　　摆在面前的回家路突然而又容易，文生有些缓不过神来，他问:“你不是要杀了我吗？”
　　“杀了你，滋补营养缺失的大家是一个好打算，不过不用了，你快走吧。”
　　文生低头搜出胡桃夹子：“你留下来吧，在这个世界，你能活得多姿多彩。”
　　胡桃夹子拼命摇头：“没有主人，多姿多彩又有什么用呢？”它马上钻回了文生的衣兜里，躲在里面不肯露头，唯恐被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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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生穿过文森身体的刹那，他陷入了一个黑暗无光的地方，那空荡的声音说，你要感谢小野。
　　文生迷茫转着身体，四周黑得无边无际，他搜出胡桃夹子问，怎么办？这是哪儿？
　　胡桃夹子老样子做军师，不妨向前走一走？
　　文生从善如流，走了不久，他发现这个地方随着步伐而变幻莫测，脚下的路或变成蜿蜒曲折的红毯，或变成越来越高的阶梯，他都不敢往窄小的道路下看，下面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再后来，他突然踩空，瞬间失重地堕入深渊，他张着嘴惊惶大喊，黑暗碎片由下往上零零碎碎化为白光，黑消失得极快，白占据所有……

　　阁楼上暖光斜照，橙黄的光淡淡映着家具和地板，暖意在光亮里蔓延，躺在地上大睡的青年忽然抽搐了一下身体，就昏昏沉沉睁了眼睛。
　　窗户上透来的白光刺目射入眼底，文生遮着眼睛，从地上疲惫地爬起，低眼便见手臂上的伤口血糊糊的，地板上那摊血液也已凝固。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奇怪梦，还好是梦，那个梦有点可怕，有点刺激。文生抚着胸口宽慰自己。
　　他包扎好手臂，离开阁楼前瞥了一眼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就迫不及待出门转了一圈，他看到的不再是浓妆夸张的脸，每个人有喜有怒，热热闹闹的。
　　太阳照在人的脸上很暖和，文生从未觉得晒太阳是一件幸福的事，今天第一次感恩太阳。他不顾路人的目光，狂野地奔跑在镇上享受阳光，奔跑动作过大，衣兜里突然掉出来一样东西，是胡桃夹子。
　　他弯腰捡起胡桃夹子，可是它的右腿断了。他的喜色突然凝固在脸上，帮胡桃夹子镶嵌好右腿，他又像一阵风似的赶回家。
　　文生喘着粗气地立在古镜面前，手里捏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将要砸下去的时候，眼前似乎出了某种幻觉。老纪、纪太、张叔、梅姐、寡妇……一张张熟悉的脸廓挨挤在镜子前，浓妆艳抹也掩不住他们的惊惶、害怕、恐惧和乞求。
　　他们的模样已恢复了最初的干枯样，个个瘦成了可怜巴巴的皮包骨，大家瑟瑟发抖着，像沙漠里的人极度缺水，像生了病的孩子想要汲取药物，像饥饿的幼鸟张嘴等待妈妈的食物……
　　只有四个人的表情很不一样，席微、小野、乔治和老裁缝，席微在下方不悲不喜地仰望他；小野沉静地站在角落里平视他，她脸部无明显的表情，微点了个头；乔治淡淡抬眼凝视他，他摘下高帽子，歪头一笑；老裁缝慈祥如初地看着他笑。
　　恍然间，幻觉没有了，镜子里只有发怔的自己。
　　文生的脸缓缓有了变化，眼前似乎逐渐变黑，肤色越来越苍白……他脱下外套立马搭到镜子上遮住这些画面，他晃晃脑袋，找出一条床单和一条绳子，把古镜绑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
　　文生开着那辆甲壳虫车，最终决定将镜子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