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澜》零一三一

9、第 9 章

　　天色渐阴，黑压压的乌云明目张胆地偷梁换柱，早晨的微末阳光被掩盖的严严实实，终于无可奈何地隐居幕后，任由迥异的颜色在空中兴风作浪。可惜那点乌云也是个花架子，看着唬人，实际上屁事没有，雷声大雨点小，来了场沾衣不湿的江南风格小雨。

　　洛安在这细如愁的无边丝雨中渐入梦乡。

　　睡着之前，他隐约听到一点异样的声音，也没在意，自顾自地不省人事起来。

　　“夏羿，你是要疯了吗？”压抑的低吼在清安苑后院响起来，伴着几声急急的脚步。

　　“嘘，洛哥，小声一点。”夏羿头也没回，自顾自地大步走着。

　　被叫洛哥的人便是那家生子，他的父亲是洛家管家的副手，实权不大不小，因为自幼在洛家干活，有点苦劳，又阴差阳错地合了老家主洛祁的心意，便被赐了洛姓。这二百五便愈发忠心耿耿，签的契约到期了，死赖着不走，还娶了个签了终身契约的侍女，于是乎小孩生来便是做仆人的，也是坑儿子了。

　　这也幸好是在洛家。

　　洛家不愧是全大陆一等一的世家，别的不说，单看对待家仆的态度，就甩同类型家族好几十条街。洛家家仆不仅可以与家族子弟一同学习修炼，年幼的家族子弟见了老家仆必须躬身行礼，得像对待长辈一样，态度不恭敬还得挨罚。家规完全是按照圣人训示来的，整个家族培养的都是翩翩君子。

　　……当然，翩翩君子总得有点陪衬的。

　　洛宣是君子里最出挑的，那洛安就是其中最废的了。

　　沦为残次品的洛安并没有什么意见，他毫无压力地该吃吃该睡睡，揣着一肚子坏水花样作妖。

　　而此时洛安与他兜着的满肚子坏水一同沉寂，任意识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洛安本以为很快便会进入那个梦境，会看见许卿在大漠中哼唧，可他等了好久，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怎么回事？洛安不解，试着往前走了走，意料之中地没有成功。脚下看起来是一片虚无，但黑暗却如沼泽般将人牢牢困住，似乎还有隐约的吸力将他往下拽。

　　“许卿？”洛安轻唤，慢慢地又加大声音喊了一句，“许卿！”

　　黑暗没有给他回应，连一点回声都没有。这样的无边黑色里，很容易叫人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也能吓个半死，寻常人面对这样的场景，难免心里发虚，惊慌失措。

　　洛安显然不是寻常人，他不仅不慌，反而觉得十分新鲜——他短短的一生还没被关过小黑屋，什么牛鬼蛇神都不在乎，也乐得个清静，像条大尾巴狼一样好整以暇静观其变。

　　过了许久仍是乌漆麻黑，洛安无聊得几乎要睡了，哈欠一个接一个，双眼要闭不闭地眯着。就在他抬手揉眼的时候，恍然看到一点光，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忽闪着。

　　是错觉么？洛安将手放下，那点光果然消失了。

　　真奇怪，洛安使劲眨巴着双眼，又穷极无聊地做鬼脸，一阵鼻歪眼斜后，洛安心里有了计较。

　　不是光消失了，是看的方法不对。方才他揉眼时是揉左眼，所以只睁了右眼，这才看见光，而当他两只眼尽数睁开时，那点光便不翼而飞。

　　洛安来不及探究自己神奇的眼，看那点光忽明忽灭，赶紧保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奇妙姿势往光源处跑。

　　说也奇怪，刚才他还是个被黏在粘蝇纸上的苍蝇，见到光后却像脱缰的野狗般自如，身体也不僵了，腿也能动了，洛安没有在意，只顾跑着。

　　洛安跑了好一会儿，那点光却始终不远不近地待在似乎近在咫尺的地方，俏俏地勾引着他。

　　……不，那光勾引的，不是他。

　　黑暗中，蓦然响起另一个呼吸，微弱，却清晰无比。

　　“谁？”洛安回头喝到。

　　没有人应声，但洛安明显感到有人从自己身边经过，轻易跨越那个对他来说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走到那点光前。

　　“你……”洛安叫了一声，很快又顿住。

　　那点光将黑暗中的人照亮，光微小而轻柔，那人半张脸被映亮，五官该死的熟悉。

　　“兰花啊……莫莫……”那人喃喃低语，洛安勉强听到这几个字，正想再仔细听听时，耳边却传来一声大喊：“哥儿们！”

　　这腔调一听就知道是许卿那夯货！

　　乍然响起的声音就像沸水泼在积雪上，眼前的景象倏忽消失不见，洛安又像那日一般飘在半空中，离许卿还有好一段距离。

　　洛安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排斥他，逼着他离开，而另一个力量却努力地把他往下拽，这力量太小，洛安仍是慢慢地升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洛安低头看去，发现只一会儿不见，许卿就仿佛老了十岁，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整个人狼狈得不行。

　　……大兄弟，你咋了？

　　洛安有心想问，但仔细一看，他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许卿站在黄沙上，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但洛安飘在半空中，拥有的是上帝视角，很容易就看出不对劲儿来——许卿脚下，赫然是一个灵血聚魂阵。

　　灵血聚魂阵，顾名思义，便是以灵血绘阵，以阵法聚魂。但绘阵所用灵血并非真的血，而是在风水宝地养出的琀，借阴气招灵，用灵气聚魂，是个挺牛逼的阵法。怎么说呢，对于刚死去的人，在他死前画下这个阵，有一定几率可以将才脱体而出的魂摁回身体里去，也就是传说中的复活。

　　是不是棒棒的？

　　……当然不是，这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亘古以来没一个成功案例，倒是因此死了不少人。想要养出合适的琀，必须是灵力高强且死得很是时候才行，养琀也不易，总之要复活一个人，必须得死好多人，因此这个阵法早已被列为禁术。

　　洛安在洛家文昌阁的隐藏楼层看过一本古书，书里记录了残破不全的灵血聚魂阵。他冷眼看着不该出现的完整阵法，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许卿不仅会画阵，还巧妙地用真血来代替琀，收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但洛安并没有打算称赞他，洛安看出来了，画阵的血是许卿的，流了这么多血，许卿不死也得废了。

　　“怕不是个傻子吧。”洛安冷漠地想，“蠢炸了。”

　　蠢炸了的许卿仰头寻找着什么，失血过多让他五感失灵，他找了好一会儿，而目力所及之处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之物，他着急起来。

　　洛安在他身后上方，正好是他的视觉死角。

　　“……算了。”洛安看着许卿像一条失望的大狗一样，心里罕见地涌起一点不忍，“就这一次。”

　　洛安运起灵力，控制着自己往许卿眼前飘去。

　　这并不容易，早在看到那个阵法时，洛安就知道自己此时是灵魂状态，稍有不慎便会遭到不可逆转的伤害，而灵魂的创伤可以说是完全无法修复的，伤着了，那无论几次轮回都是残缺的，并且会持续消散，直到完全泯灭。

　　洛安谨慎地飘着，好不容易才飘到许卿面前，不远不近地冲他打了个招呼——用灵力给他来了一记。

　　许卿感到胳膊一痛，终于勉强看清了洛安，他喜不自胜，张口就道：“哥儿们！你好呀！”

　　洛安：“……”

　　这二货知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许卿完全无视自己还在簌簌滴血的左手腕，用完好的右手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哈哈笑道：“朋友，咱也算认识好久了吧？你也太不厚道，来这么久都不告诉我，直到五十年前才吱个声。”

　　五十年前？

　　“哈哈哈哈当然是开玩笑的了，瞧把你给吓得。”许卿看到洛安讶异的表情笑得十分开心，好像就指着这个笑话过一辈子似的。

　　妈的，我刚才一定是被鬼上身了，竟然对这种人产生不忍！

　　洛安恼怒，一转身就要飘远。

　　“哎哎，别啊兄弟，我不笑了，不笑了还不行吗？”许卿立即将表情微调，变成一个礼貌友好又疏离有度的得体微笑。

　　洛安不睬他，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一副即将羽化登仙的模样。

　　这时洛安忽然感到拉住他的力量极速变弱，几息便消失不见。许卿显然也感到了，笑容一变，俊美的脸一时间竟有几分肃杀。

　　洛安看到，画着阵法的沙地不断颤动，阵法慢慢崩溃。

　　怎么回事？洛安来不及细想，便看见许卿飞快地跑开，离开了阵法范围。

　　许卿跑到阵外，拉起他的大背包一通翻找。绘阵时他为了方便没背着包，此时也只能匆忙将一点小东西找出来，将左手腕的血抹在一个小包袱上，低声念咒，心里感叹幸好老子有先见之明，将有用的东西打包好了，然后将包袱一甩，大喝：“接着！”

　　包袱被施了咒，变得虚化，灵魂状态的洛安也能拿住。洛安正因为灵血聚魂阵被破坏而不得不顺着那股莫名的斥力远走高飞，他直觉许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对他说，便极力抗拒那力量，直到接到小包袱，他才放下心来，随着那力量一起离开。

　　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心有所感地转过身，不由瞪目欲裂：“小心！”

　　一条巨大的沙蛇——比之前见到的要大上几十倍——从沙地下钻出来，张开大口袭向毫无防备的许卿！

　　许卿却不回头，完全没有理会沙蛇，只看向洛安的方向——他大量失血，双眼约等于瞎子，这么远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似乎看到了洛安回头望，笑着喊道：“再见啦……洛……”

　　洛安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只看到血盆大口将许卿吞没，巨大的蛇身将他血绘的阵抹去，最终消失在黄沙中，蛇再次钻入沙地下，很快一切便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洛安没有醒来，紧闭的眼角沁出细微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