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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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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凯知道自己穿越了。
当他被一双手从母体中抱出来的时候,当稳婆拼命嚷着“剪脐带”的时候,当丫鬟婆子不住给他清洗身体的时候,他意识到,他该死的穿越了!前世三十年操盘手的记忆还留在脑海,眼前这一大堆古色古香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们的表情为什么如此惶恐?难道他们看到了什么怪物?难道那个怪物就是自己?!
他有理由怀疑自己所投非人。
或许是个畸形?或许是个野兽?更或许是个肉球……哪吒那样的肉球。
赶紧伸出手,自己的五指粉嫩白皙,幸好幸好,还是正常婴儿的手。
他刚松一口气,便觉身体一轻,被稳婆小心翼翼抱到了床前。
“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长的粉嫩嫩的,可漂亮了……”
稳婆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相反,却带了一丝惧意。他顺着稳婆的视线望去,只见镂空的雕花大床上躺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女人此刻气若游丝,如墨的青丝披散在肩侧,皮肤显现出一种病态的白,她的双目空洞无神,形色憔悴,整个人宛若白纸般脆弱不堪,在听到稳婆的声音后,她终于抬头看向了安凯,一双疲惫的眼睛渐渐有了感情。
安凯也盯着美丽的女人,母子俩无声对视。
过了许久,安凯突然咧嘴一笑,伸手要女人来抱。
若在平时,他这番举动定会让所有人吃惊,认为他是个怪物,可彼时彼刻,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或者说,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
因为,那个美丽的女人正在大出血。
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殷红的血浸透在床单上,仿佛盛开的一朵朵曼珠沙华。产后大出血,在技术不怎么发达的古代,几乎就是死亡的征兆。
可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女人却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清理,任由身下的红色肆意流淌。
安凯注视着女人绝望的神情,眉头微微一皱,心里明白了大概——
难怪刚刚稳婆的声音会带了惧意,难怪下人们会一脸惶恐,她这般决绝的姿态,竟似在等死了。
忽听丫鬟们惊呼出声,安凯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那女人抱到了怀里。女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手指所过之处,一阵冰凉刺骨。
角落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嬷嬷出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夫人!小少爷让我先抱着,您现在最紧要的是身体,听花嬷嬷一句劝,赶紧让稳婆过去瞧瞧吧……对了!您不是想知道将军的消息么,将军他正在回来的路上,马上就能到家了!前方战事大捷,将军此番班师回朝,皇上还不知道要怎么赏他哩!到时候看到您又给他添了个小少爷,肯定很高兴。以后就是好日子了,夫人,以后、以后咱们就……”
屋里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女人却抱着安凯一言也不发。
安凯嗅着周围越来越重的血腥味,感受女人指尖的凉度,心里微微叹息:体温下降,看来是真的活不长了。
女人死死抱着安凯,贴着他的额头亲了又亲,吻了又吻,耳鬓厮磨,仿佛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窗外是晚霞满天,妖娆的柳条在空中荡漾出最美的曲线,连着远方石桥,一景一色宛如水墨泼画。
女人抬头看去,好似透过那扇窗看到了哪里,抱着安凯的手一紧,开口轻轻吟道:“……浮生未语红颜羞,与君安好度春秋。感时鸳鸯两字惜,恨结连理半生忧。可叹当年情丝了,流年错付笑东流……流年……笑东流……”
女人闭上眼,一行清泪缓缓落下脸庞。
安凯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手臂稍微一松。花嬷嬷抓准这时机连忙抱回安凯,对两边使了一个眼色,立马有婆子上前照顾。
女人还欲来夺安凯,花嬷嬷连忙抱着安凯跑出房门。
一出房门,便见到院子里黑压压站了一大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担忧的神情。花嬷嬷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了想找的人,她抱着安凯来到那人跟前:“菊爷,将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被称作“菊爷”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张憨厚的面孔,个子不高,偏胖,远远看去像个笑面佛,可惜那双眼睛太过深沉,一转一转的让人瞧不出里面的想法。
他一眼就看到了花嬷嬷怀里的安凯,连声赞道:“哎哟,这位就是四少爷了吧,不愧是将军的嫡子,单瞧这模样,就甩那些庶的多少街了。”
“菊爷!我问您将军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菊爷似乎没发现花嬷嬷沉下的脸,依旧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良久,才说道:“这个……老奴也不知道呢。前阵子李都尉来信,说是两个月前就已起程,这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可您也晓得,咱们将军是陛下亲封的镇国大将军,吃的是圣上的皇粮,拿的是天子的俸禄,一路上自然要以朝廷为重,碰到些什么意外被耽搁了,也难说的。”
“可我听说将军他大前天就到离复关了!”花嬷嬷皱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菊爷。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敢说,离复关与京都只有咫尺之遥,依将军他们的脚程,就算爬,他也能爬回来了!
听她这么说,菊爷先是一愣:“大前天就到离复关了?”尔后恍然大悟道,“这是哪里的消息,老奴怎么从没听过?花嬷嬷,不是老奴说您,外面的消息也就是随便说说,哪有府中准确,您听过就算了,当不得真的。”
花嬷嬷还想张口,却被菊爷抢先道:“外面风大,您还是赶紧抱着四少爷回后院去吧。四少爷身子金贵,仔细冻着了他,到时候将军回来可解释不清了。”
花嬷嬷望着菊爷赔笑的老脸,一副“老奴什么都不知道”“老奴是为你好”的欠扁模样,看看怀里浑然不知事的婴儿,跺跺脚,终是离开了。
安凯缩在花嬷嬷怀里,跟着她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听她嘴里喋喋不休说着什么“造孽啊造孽”,虽然不知道这个“孽”所为何造,但根据刚刚所获得的信息,还是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脚刚踏入后院,前院便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泣声。花嬷嬷抱着安凯的手一颤,也随之嚎了起来。一时间,前院后院的哭声此起彼伏,悲鸣哀叹的好不热闹。
安凯侧头静静听了会儿,终于明白:
原来,生他的那个美丽女人……死了。
※※※※※※※※※※
日子如流水,转瞬一个月。
那个美丽的女人死了,丈夫却在一个月后才出现,并且没有丝毫悲伤之态——这不得不说十分诡异。安凯静静躺在襁褓里,偶尔斜一眼那个名义上称为自己父亲的男人。
男人三十左右的年纪,长相颇威严,气质凛冽,此时穿着一身黑色盔甲坐在大厅的主椅上,手中正饮着一杯茶。
“夫人的后事办了么?”
男人的声音很低沉,且带些沧桑,很符合镇国大将军的气质。
花嬷嬷低头道:“回将军的话,还、还没办。”
听到这句话,男人眉毛一挑,滚着热气的杯子瞬间就砸到了地上:“混账东西!夫人都死了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办后事?你们要拖到什么时候,想让全天下人都笑话我杨谨忠无能么?丞相那里怎么交代?皇上跟前怎么交代?成天见的好吃懒做,不管正事,府里养你们这群奴才有何用?!”
花嬷嬷唯唯诺诺,头埋的更低了:“夫人归天,这么大的事,原本是想等将军回来再办的,毕竟夫人的娘家是丞相府,又是府里唯一的嫡小姐,丞相那边也想讨个说法……”
“讨个说法!”男人听到此处突然站了起来,“什么叫‘讨个说法’?生孩子难产也怪我了,他怎么不说西北连年灾旱也是我弄的?前阵子皖郡那里出现蝗灾,难道也是我放出来的?哈,我的这位岳父大人是不是平时文书看太多,把脑子给看坏了!”
他在大厅踱了踱,眼角扫到襁褓里的安凯,又是一阵怒意,指着他冷哼道,“对!岳父大人说的也没错,若不是我下的种,他女儿也不会怀孕,更不会难产致死!”
花嬷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多说一句话。
安凯盯着男人指向自己的手,那冷漠的语气,那嫌恶的神情,眼睛眯了眯,暗暗有些不悦。很明显,他的这位爹,不怎么喜欢他的娘,顺带着也不怎么喜欢他这个儿子——好吧,他承认,不是“不怎么喜欢”,是“很不喜欢”。
大厅里只听见男人喘气的声音,很久,见没人接他的话,男人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想了想,终于对花嬷嬷吩咐道:“还杵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去准备后事!一个月了,尸体放在屋里,你们也不怕臭着!你们要将军府颜面何存!”
花嬷嬷连忙磕头答应,刚走到安凯身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战战兢兢道:“将、将军,四少爷他、他还没取名字,您是不是……”
男人不耐烦地一挥手:“没看见这阵子府里有多忙么,取名的事回头再说!”说罢连一眼也不愿看安凯,大步流星走向屋外。
见到男人这样的态度,花嬷嬷叹了一口气,将安凯从襁褓里抱出,眼里蓄满了泪水:“同样是女人,那个人的孩子千好万好,咱们家的孩子却连取个名都是晦气。哎,四少爷,你今后该怎么办哪……”
怀里的婴儿不甚在意地吮着自己的手指,依依呀呀笑的没心没肺。花嬷嬷见他这样,再度叹了口气,她真是老糊涂了,对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呢!
安凯无声趴在花嬷嬷肩头,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那个人的孩子?
穹安国让敌人闻之色变的镇国大将军杨谨忠——他名义上的爹,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班师回京。可回来后却置正在生产的妻子于不顾,住到了城西的宅子,直到昨日才回府。这其中的理由,将军府的下人们早就传疯了。
下人们说,将军在外面早有相好的了,那是个温婉如水的女子,虽然出身不怎么干净,却倾国倾城,勾的将军三魂失了六魄。
下人们说,这次那个女人竟与夫人同时生产,将军一个月没回来,正是在城西陪那个女人和刚刚出生的私生子。
下人们说,将军为那个女人一掷千金,连买的宅子都是从圣上最宠爱的长公主手上抢来的,长公主气的当场就砸了桌子。
下人们说,将军有多爱那女人,就有多爱那个私生子,甚至给他取名“云龙”。
云龙际千载,典册冠三公。
杨云龙,好霸气的名字,杨谨忠寄寓在这名字中的期待可想而知。
安凯望了一眼偌大的杨家府邸,红木制成的家具泛着阴森,格子窗外是一片深不可测,青石砖铺成的地板冰凉彻骨……心里不由微微一叹,看来即使重生了,自己这辈子也无法一帆风顺。
此时正是穹安国大烽二十七年的夏,镇国大将军杨谨忠嫡子出生。同年,正妻苏氏殁,死后葬于皇家长平园东三十里处,草长鸢飞,杨柳依依,一段历史就此尘埃落定。
原以为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宿命轮回,家族恩怨,却不想,一场华丽的盛宴却随着这个嫡子的降生缓缓拉开了序幕。
烽烟长河落日头,英雄自古多磨难。且看,灵修大陆,鬼魅魍魉,多少风云翻覆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