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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古】愿为君臣 ...

  •   愿为君臣

      文/@辛小慕

      开始时他们彼此说好,终有一日会分开。
      所以她与他是君臣,是良友,却从不是夫妻。

      一、
      黄道七年冬的第一场雪下了整三日,所有人是第二天才发现皇帝不见了。
      皇后楚漓病中惊起,在宫里乱成一锅粥前,彻底封锁了消息。
      又过一日,京郊冰封的路终于被打通,楚漓一身滚金朱红宫装立在及膝积雪中,面前是一辆从山坳挖出的马车。
      马死了,车夫也摔断了脖子,正是御前伺候的于海。
      这情景就像利刃,一下刺进楚漓心窝。
      意外还是人为?是太后还是杨王?皇帝绝不可能如此大意的啊!为什么他悄悄出宫,连她都毫不知情?
      公公李才见楚漓神色大变,忙解了披风去擦她凝了冰碴儿的衣摆,却被狠狠一脚踢翻在雪里。
      “废物…一群废物!一定就在附近!还不给本宫赶紧找!”
      楚漓的嗓音比北风更刺骨,御林军分了几路往更深处去,李才也囫囵爬起追上:“娘娘大病刚愈,受不了半点寒啊!请娘娘回车里等吧。”
      楚漓白着脸吼:“滚!怕死就别跟着本宫——”
      她一意孤行,不知是不是老天开了眼,竟真让楚漓寻到一个隐蔽洞口。
      探察动静惊了洞中人,有低沉的男子嗓音自内传出:“谁?”
      仅一字,令她欣喜若狂。
      “皇上!”楚漓拂开李才率先钻进去,突来的昏黄火光令她有片刻不适,模糊视野中,草垛上一双男女正相拥而卧。
      那女子连忙下地叩拜,看着是个宫女,男人倦色难掩,正是失踪的皇帝子笺。
      他眸光微动:“皇后怎么来了?”
      楚漓后来答了些什么,她记不清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刚才那一幕,却不得不按照惯例请示,问给她封个什么合适。
      “黎落护主有功,跟宠幸的事不相干。”又冲角落道,“跪够了就起来吧。”
      那新晋宫女怯怯抬头,十五六岁模样,五官并不艳丽,却像是山巅初雪般纯真。
      楚漓刚放下的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与子笺早殁的太子妃至少有八分像,而楚漓只在画中见过的那位太子妃,是子笺心中唯一储过的人。
      回宫后,太医署人进人出、忙得不可开交。
      楚漓梳洗后端坐殿中,从暮色四合一直候到灯火通明,月上柳梢,只收到一句回话:皇后有心,时辰太晚就不必过来了。
      楚漓垂着眼,令传话的小黄门去请沈太医,后者面露难色。
      李才呵他不开眼,吓得小黄门连连叩拜:“娘娘明鉴!陛下令沈太医去给一个宫女问诊去了,奴才实在是…”
      沈太医是众医之首,原本只伺帝后。
      “这样啊!”楚漓点点头,“那就让沈太医问诊后过来便是。”
      小黄门如获大赦告退,李才刚送走人,还没回头便听一阵疯狂动静。
      与刚才的雍容判若两人,楚漓将一整桌菜全扫到了地上。
      她惯着金红二色,震怒中容颜如凤凰浴火般艳丽,只是此刻那火凤像是失了方向,摇摇欲坠间令人心惊。
      “定然只是皇上待下宽厚而已!娘娘珍重啊——”
      “但愿如此!”
      楚漓抓紧下裳似是忍痛,李才才想起她今日在雪里站了多久,酸溜溜磕了响头跑向太医署。
      当万籁俱静,楚漓终于脱力般坐下,身旁悄然递来一只白玉瓶。
      那只手修长素净,主人更是不食人间烟火般清雅。
      青袍高冠的年轻道士,这个时辰出现在后宫深苑,他似乎并未觉得不妥。
      楚漓不理他,他便蹲下探她裤脚。
      “莫子凛你大胆!”
      “仔细腿疾。”道士将药送到楚漓手心,“何时随我离开?”
      楚漓冷笑:“被你救了命就得跟你走?七年前你已为你我做了决定,如今又拿什么身份与我说是走是留!”
      莫子凛轻叹口气。
      “此次下山我是为破你杀劫而来,若你执意留下,不会像之前中毒那么简单了,只怕连楚伯父与楚兄都会受牵连。”他歪着头看她,犹如少时每一次惹她生气后的讨好,“漓漓,我护你离开不好吗?”
      那亲昵口气,将楚漓席卷入回忆的旋涡,她差些就要忆起暌违多年的夏日竹香,和林间舞剑的少年。
      流年似水、物是人非,楚漓心神恍惚,到底只有一瞬而已。
      在莫子凛不解的打量中,她立身退开,金裙逶迤。
      “莫道长。”她这般称呼曾经毁约的未婚夫,“本宫乃当朝皇后,此名由不得你唤,以后更不必再来!”

      二、
      楚相家幺女楚漓有一门娃娃亲,她的小未婚夫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名门之后。
      楚漓从记事起到十五岁,没有哪一天不盼着出嫁,她惊艳于初见时舞剑的白衣少年郎,更盼望来日能与他一起仗剑江湖。
      ——莫哥哥刚才那招好生厉害,再舞一次给漓漓看!
      ——莫哥哥你对漓漓真好,母亲都不会给漓漓买这么多糖葫芦喔。
      ——莫哥哥你等等漓漓,漓漓马上就及笄了……
      十五岁的楚漓最终等来的,是一纸退婚书。
      莫子凛说他决意寻道修仙,身心不寄红尘。
      那日盛夏酷暑,楚漓抖得身如落叶,将退婚书撕得粉碎,噙泪高喊道:“莫子凛,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未几,却听一声淡淡叹息,楚漓回头便看见树后的明黄身影。
      那人掏出手帕递给她,嗓音如水般温柔:“你已没有婚约在身,可愿意嫁给朕为后?虽然楚相已答应,朕还是想亲口问问你。”
      楚漓是第一次面圣,眼下却伤心得不管不顾了:“他不喜欢我便退了婚,我不喜欢你,又如何嫁给你!”
      十八岁的子笺在楚相扶持下刚刚登基,称帝前却不巧殁了太子妃,多少双眼睛盯着的这个后位,只有楚漓是不二人选。
      “朕知晓你自幼不喜束缚,朕答应你,少则五年多则七年,到时你愿意留下,你永远是朕的皇后,楚家百年昌盛;若不愿,朕绝不强留。”他笑时,眼神好像能融化人,“其实你不喜欢朕更好,因为朕也给不了你夫妻之情。”
      楚漓看呆了。
      帝王怎么能这样平白对人笑呢?她想,而且笑意还是苦的,弄得她的心也跟着苦了起来…
      楚漓瞥见不远处父亲立于廊下的身影,知道已是骑虎难下:“可我,不知进宫后需要做些什么。”
      “为朕而战。”子笺执起她的小手,“你将是朕最忠心的臣子,朕亦愿与你并肩。”
      油然而生的使命感让楚漓忘了情伤,十五岁后,从不施粉黛的她日日浓妆艳抹,在子笺教导下成为最善妒残忍的楚皇后,权掌六宫,制衡众家。
      多年来,子笺一直未能有子嗣,太后会推举立亲生的六王爷为储全在意料之中,眼下杨王即将入京述职,黎落又顶着这样一张脸接近子笺——
      必是异动。
      楚漓令李才将黎落提了过来。
      后宫逼供手段她早已烂熟于心,两盏茶时间,黎落身上已找不出一块完整皮肉,她满面清泪地求饶喊冤,终于晕厥过去。
      子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入门一脚踹得主审的李才呕血,又挥手打翻楚漓的茶杯,如冰剔透的青瓷落地刹那粉碎。
      “朕不封她,只是不舍后宫脏事污她耳目。朕不信你不懂!”
      楚漓强作镇定:“此女身世查无可查,臣妾不能不疑。”
      “身世清白也是错?这么说,皇后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一心一意爱慕朕,不带半点目的和算计了?”
      不,她信这世上有。她楚漓便是。
      但楚漓说不出口,只能劝诱:“黎落神似太子妃,皇上会垂帘是人之常情…”
      子笺开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她:“谁也不是谁的替身。朕是天子,却也是血肉之躯,心门总有被叩开的一天。朕今日干脆与你说清楚。”
      他一字一顿:“朕喜欢她。”
      楚漓猛地一震,怔怔望向与她共枕七载的男人。
      二十五岁的子笺,面容沉敛气度非凡,此时却暴躁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竟认真了。
      楚漓连忙膝行,额头深深抵在他脚边:“后宫专宠是大忌,此种时期,还望陛下三思!”
      “最后一战朕志在必得,皇后多年忠义护君、心意拳拳,朕不是不感谢你的。”子笺敛眸,似是叹息,“要将黎落调来御前的是朕,要带她去赏雪的也是朕,若将来真有不测,那就让朕一力承担。朕,甘之如饴——”
      说罢抱起黎落,大步离开。
      楚漓心口抽搐频频,就像之前毒发时的生不如死。
      遭太后毒手不是头一回了,既然为莫子凛所救,她也无意惊动子笺,只是想不到她生死徘徊之际,子笺正带着黎落往长涟山赏初雪。
      她多想问,如果有人能叩开他心门,为什么那个人不是她?明明那一年中秋夜后,她对他早已不能只是君臣。
      那时就决定好,七年之约满时,她会向他倾吐克制多年的爱意,若君心似她心,她就一世都做他的皇后。

      三、
      子笺还是听了她的谏言,又或者是为了保护黎落,最终只封了个四品美人。
      每一个子笺去黎落处歇息的夜,月亮都特别的冷,楚漓彻夜难眠,而更让她焦虑的是,他们的七年之约转瞬即至。
      楚漓摸不清子笺对待此事的态度,更没想过他会在那日就寝前毫无征兆问出口:“七年期满,不知你做好决定没有。”
      楚漓为子笺系衣带的手顿在空中,抬头时双目灼灼:“臣妾留下。”
      便轮到子笺讶异了。
      他几乎是抿唇看了她半天,直到楚漓手心汗湿才开口。
      “倒是出乎朕的意料。毕竟你是厌恶这里的。”
      入宫头几年,楚漓常闹脾气,所有能砸的都被她砸了个遍,嚷嚷着悔不当初被父亲和皇帝骗来锁到宫里。
      政务之余,子笺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管她,皇帝对皇后用情至深的美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可没人知道,他们之间与男女之情从来无关。
      就好比现在,同卧一张榻,她满心旖旎地握着他的手——已是最亲密的举动——他却还当她是那个十几岁,一个人睡就吓得哭的小姑娘。
      黑暗里,子笺轻拍她的手:“留下便留下罢。你在,朕也踏实。”
      说着要抽手翻身,却被她一把抓住。
      “臣妾愿留,只因臣妾对皇上,对皇上——”
      子笺轻轻“嗯”了一声,好像明了她的心事:“朕不重情事,一直以来,与你最是亲近。”
      她点头,他接着道:“听闻你自幼是个爱恨分明、争强好胜的,可这一点实在不该用在朕身上。黎落她与你原本就没得比,因为皇后——是朕最忠心的臣子。”
      臣子。
      臣子。
      楚漓气急败坏,抓来玉枕就猛地向外扔,几番下来,枕头没了,被子也没了,还想再扔,子笺才钳住她手腕:“楚漓!你多大了?”
      不多时,太监总管与李才同时进屋,楚漓还在气头上,大喊“狗奴才滚出去!”,总管却抢先一个头磕在地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落美人她——她有喜了!”
      空气都仿佛凝结了。
      “真的?”皇帝开口,声音有些抖,总管连忙说了一堆吉祥话,又试探地问是否现在摆驾?
      子笺没有惊动其他人,吩咐李才照顾楚漓便只身离开,已经是在人前给她留足了面子。
      楚漓盯着腕间绯红的指印,脑子里乱成一团。
      什么君君臣臣,臣臣君君。
      她是皇后,她才是他的皇后。
      如同黎落被封时的低调,她有孕一事也被皇帝压了下来。
      偏逢朝中立储之争白热化,就算是权倾朝野的楚相也挡不住悠悠之口,其实只要宣布黎落有孕,立储之难便可迎刃而解,子笺却宁可不化解这危机,也要保护黎落。
      早朝后楚相不知触了皇帝什么逆鳞,被勒令在御书房外罚跪。
      三九天,正是化雪的时候,消息一道道往楚漓耳朵里传,每传来一道,她的心就沉一分。
      巳时,楚相已经跪了三个时辰。
      未时,楚相依旧滴水未进。
      酉时,楚相终于晕倒御书房外。
      楚漓焦急赶过去时,楚相仍有些迷糊,颤抖地在她手心描下三个字——六、太、杨——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震惊至极,欣喜若狂,他们多年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六王爷真是太后和杨王之子!
      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只要将此事公诸天下,铲除逆贼不费吹灰之力。
      可难就难在,皇帝始终舍不得动太后。
      宫人送走楚相后,楚漓在御书房前立了许久。
      如果只是皇后,她此刻就该不闻不问,可如果是臣子呢?
      身为陛下最赤诚的臣子,她该怎么做?
      楚漓拾级而上,慎重地跪在门前,清声道:“臣妾求见陛下。”
      此事其中利弊想必不用楚相分析,子笺比谁都明了,但楚漓依旧要硬着头皮说与他听。
      直到殿中越来越静,最后一个字音湮灭,子笺才冷笑。
      “皇后究竟是何时变得如此精于算计的?前朝也好,后宫也罢,这天下不是姓楚的说了算!”他目光凌厉慑人:“这种诛九族的话朕以后都不想再听见。朕少时孤苦无依,若非母后收养抚育早就死了!谋反是杨王一人之意,如果皇后还记不住,就代替楚相接着跪!”
      子笺一把拂落镇纸,惊得楚漓双膝瘫软。
      她知道他感念太后养育之恩,才会被逼得一退再退。
      这些年在宫中,子笺宠得她无法无天,唯独只有在太后那里遭的罪,他可以只字不提。
      她曾经那么敬他重孝,如今却也迷失在他的仁慈中。
      “黎落不能动,太后亦不能动…楚家人不畏死,父亲不畏,臣妾也不畏,只是陛下——陛下又将自己的安危摆在哪里?上位者怎可如此优柔寡断!”
      蓦地巨响。
      耳边像是先有惊雷劈下,才觉脸颊灼烧,铁锈味在被打蒙了的楚漓嘴里弥漫开来。
      天子震怒中的一巴掌岂是她受得住的,至此,楚漓左耳失了聪。

      四、
      那一夜仿佛是转折。
      新的世家崭露头角,楚氏沦为众矢之的。
      当楚相终于求得进宫探望时,万语千言化作混浊双眼的湿意。
      原来父亲真的是老了,上次匆匆一见时楚漓还未发现,曾经笔挺的官服在这个三朝重臣的男人身上,已经显得有些宽松。
      还记得父亲送她入宫那日,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宅前,直到轿子走出很远仍不肯回返。他曾那样慎重地嘱咐他,只有皇权稳固才能造福天下,进宫后万事要以帝为重,必要时,连性命都不能犹豫。
      而今父亲却道:“天下诸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臣万望娘娘保重自己。”
      数日后,杨王顺利抵京,皇帝大摆筵席,率群臣行猎。
      子笺动身前,楚漓嘱咐了不少,她不放心,又递书信给官拜骠骑大将军的楚岳,求哥哥一定贴身保护好皇帝。
      但楚漓没想到,太后才是第一个出手的人。
      太后以喝茶的名义召黎落前去,等李才来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上次也是皇帝不在,楚漓被太后单独召见后就中了毒,黎落若死了也就罢了,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那是,是子笺的骨肉啊!
      楚漓急忙赶过去,下轿时还崴了脚,进门见黎落正好品完太后赐的一盅茶。
      “皇后还是个急性子,上次到哀家这里听经算是白听了。”
      太后手持佛珠,笑眯眯地望着楚漓。
      楚漓恶狠狠环视众人一圈,抓过黎落就起轿回殿,一路无人敢拦。
      黎落哀怨啜泣:“为什么娘娘始终不能容下我。”
      “落美人肯分享他的爱?那你就永远比不上本宫!”
      楚漓亲手将黎落绑了个结实,一整筐鸡蛋,搅散后开始整碗整碗地灌。
      腥咸滑腻令人作呕,黎落没多久就开始狂吐,直到空气里都是酸臭,黎落奄奄一息,楚漓还不肯罢休。
      她双手死命挤压黎落上腹:“给本宫吐,吐啊——他要有半分不测,本宫让你人头落地!”
      须臾黎落哀号起来,痛得打滚,满头大汗的楚漓惊慌低头,只见她裳上已浸出血来。
      无论怎么用鸡蛋催吐,药性已融进她血脉,这孩子可能是保不住了。
      子笺,子笺的骨肉…
      楚漓的眼泪竟比黎落更早一步夺眶而出。
      她不顾满身秽物,一瘸一拐立身大喊起来:“莫子凛!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孩子!救救孩子!”
      可无论她怎么呼喊,始终无人回应。
      孩子还是没了。
      关于楚皇后的传言变本加厉,说她用私刑落了落昭仪骨肉。
      黎落被晋昭仪,楚漓则被禁足,每日要在院中跪满三个时辰。
      孩子头七那日,子笺是自离宫后第一次出现。
      鸦发雪裘,青白月光映得他孤傲冷漠,子笺居高临下看楚漓,看得她满腹委屈,热泪盈眶。
      “不是我做的。”
      “若是你,你以为还有命活到现在?”子笺双眉紧促,“朕且问你,你这个皇后,究竟是怎么当的!”
      楚漓仓皇地捂紧左耳,天子雷霆般的咆哮让她旧伤作痛。
      而心里更痛。
      这种话他不会随意说,说出口,便代表动了心思。
      “…已经晋了黎落成昭仪,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若非这个后位让给她,她才肯罢休吗?陛下您说过的啊,除非是我请辞,否则永不废后!”
      楚漓步伐踉跄,执意向子笺走去,长夜露重,她身形不稳滑了一跤,意外跌进一个暌违已久的温暖怀抱。
      子笺的身体快过意识,牢牢接住了面前人,他脸上亦有惊慌来不及收敛,而楚漓却因太过神伤而未捕捉到。
      她只顾得上用力环住他的腰身,再也忍不住满腔爱意:“子笺,我也爱你啊,比她们任何人都早,还多!我不想做你的臣子,我想做你的妻子…”
      楚漓从没想过,这句心间辗转悱恻多年的话,会在这样一个极不恰当的情景里说出来。
      果然,她被子笺轻轻推开了。
      男人面上写满了失望:“楚漓,我本以为你跟其他女子,会有不同。”
      不同?
      如何不同?
      她似哭似笑:“十五岁的时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已是我的夫君。他文治武功,崇礼重孝,才情姿色天下无出其右,可偏偏我却不被允许爱上他。你知道这是多残忍的事吗?若你真想断了我的念想,当初那时,就不该吻我的,此时此刻,更不要出现在这里!”
      楚漓穷尽一生爱恋的倾诉,最终只换来一句叹息般的“如你所愿”,子笺头也不回地离开,剩她一人卧倒在积雪中泪如雨下。

      五、
      太后的奸计得逞了。
      成功落了黎落的孩子,还将楚漓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种时候皇帝如果少了楚家支持,与杨王和太后斗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但子笺却似乎不这么认为。
      先是工部的一个旧案牵扯到楚家门生,紧接着又是礼部,或大或小的案子层出不穷,仿佛为楚相量身设计,要令他永无翻身之日,子笺痛斩了一批官员,一□□臣的帽子扣下来,压得楚相心灰意冷。
      年逾花甲的楚云不得已辞了官,几十年忠心耿耿最后落得一身狼藉。
      祸不单行,弹劾楚将军的折子又掀浪潮,楚岳被一贬再贬,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沦落到夜守城门。
      楚氏一族终于树倒猢狲散。
      子笺遵守承诺没有废后,只是盛极一时的重华殿如今也堪比冷宫。
      莫子凛再次出现的时候,带来了楚父的信物及楚兄的书信。
      自楚云辞官后,楚家许多事都受了莫子凛照拂,楚岳信上说父亲为皇帝的妇人之仁痛心疾首,一病不起,自己现在虽然只能守城门,但绝不会叛离。可楚漓毕竟不同。
      “速离是非之地,随莫兄避难,可信。”
      火舌撩噬信笺,留下青烟袅袅,莫子凛问:“楚兄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去跟陛下求情。”
      “胡说。”莫子凛斥她,“你为什么不愿睁眼看看清楚,皇帝早就决意舍了你,舍了楚家。”
      “你既然身心不寄红尘,又怎能明白红尘中人所想?后位我可以不要,但绝不能白白交出去!”
      楚漓盛装打扮上了宫轿,却没有立马动身,她探臂撩开轿帘,颔首冲空无一人的庭院低道了句“谢谢”,才令李才高唱起轿。
      抵达养心殿时,天际依旧笼罩着阴沉的烟灰色。寅时未过,卯时将至。
      楚漓直直跪在大殿中央,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杨王狼子野心,这种时候哥哥不能不在陛下身边。千错万错都是父亲和臣妾的错,望殿下不要算到哥哥头上。”
      子笺冷冷扫过她:“楚云是楚云,你是你,楚岳是楚岳。朕在你心中是就是那么不明事理的昏君?”
      “臣妾不敢。”
      “那你一大早跑来,又是想做什么?”
      她伏于地上,狠狠磕头:“臣妾恳请陛下恢复哥哥官职。”
      他不应,她便又是一磕。
      于大殿回响,每一下都又重又沉,她是在拿自己赌子笺心底的不舍,彻底眩晕前,那双温暖大手还是托起了她。
      第一道曙光自帝王背后照进大殿,让他仿若身披万丈光华般耀目。
      楚漓内心始终抱有一丝卑微的希望,却听他道:“让楚岳复职也不是不可,全看你拿什么来换。”
      天旋地转,心神俱碎。
      原来,原来。他是在拿他自己赌她心底的不舍。
      楚漓轻勾嘴角,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凤印。
      多年前,她被八抬大轿请回宫那日,百花齐放,百鸟齐鸣,被国君金口玉言奉为国之瑞兆。
      当初缓步迈过白玉长阶,走上万民朝拜的凤位,有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清冷的拂晓草草结束?
      楚漓跪倒。
      “臣楚漓,为后七年,辅助陛下清君侧、靖内难,今日交还凤印,请辞离京,还望陛下恩准。”她匍匐在他脚边,长呼:“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子笺侧身负手,道:“准了。”
      当夜就随莫子凛离开。
      卸下宫妆的素面清淡雅致,谁能想到这样青衫白裙的楚漓是昔日执掌六宫的艳后。
      李才送了一程又一程,终止步在宫门前。
      莫子凛载着她打马离去,踏雪无痕。
      许久,身旁一个声音问李才:“你可见过这样的皇后?”
      “陛、陛下?!”
      “你觉得皇后穿青衣好看,还是朱裳好看?”不待李才回答,他又道,“朕怎么觉得,都好看呢。”
      李才用了很久才明白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呆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子笺望着城门的方向许久许久,眸光渐渐暗淡。
      曾经拼尽全力也要为他而战、并肩同行的那人,今夜之后,恐再难拥有。

      六、
      皇帝与楚相共演的一出戏,终于引出杨王这只恶虎。
      杨王反,被子笺亲自领兵斩于马下,六王爷亦在乱战中丧命,这招险棋终于将多年前的逆党一网打尽。
      太后一夜白头,根本想不到就连她派去子笺身边的黎落,都是楚相一手培植的。
      她以死相逼求见皇帝,那把比在自己项间抹了毒的匕首,最终扎在了焦急赶来的子笺身上。
      “你看!你就是如此心慈手软,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为什么就是不肯把皇位交出来?”
      黑血从伤口流出,子笺心间隐痛:“母后,朕早知子言身世,绝口不提,只为留存您的颜面。大恩大德不敢相忘,如今这一刀,就算儿子全部还给您了。”
      奇毒令子笺在短短数日内沉疴不起,太医署束手无策,楚岳押太后于龙床前迫她交出解药,她才肯说上次算计楚漓时取了她的血,又用血制了这毒。
      “那贱丫头的血就是解药,皇帝何不速速召她来?”太后夸张地自问自答,“哦,差些忘了皇帝不能,因为她被你逼走了啊!”
      楚岳听罢转身要走,被子笺一句虚弱的“站住”定在原地。
      “末将去请皇后回来!”
      子笺苦笑不迭:“你是嫌我欠她的…还不够多吗?”
      就算是汗血宝马,日夜兼程,楚漓都不可能赶上了。
      子笺心里明白,今晚恐怕是最后一夜,悔只悔无法再见一面,亲口解释那些乔装的残酷与冷漠。
      与楚相谋划时,子笺从头到尾只提过一个要求,就是最后这战,一定要将楚漓排除在外,还要请回莫道长护她周全。
      楚相那时向他长跪不起,只是身为一个父亲的感激。
      可本来不就应该如此吗?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怎么舍得。
      思及此,子笺忍不住笑出声:“可惜…可惜了…”
      楚岳通红了双眼,宫人亦低低呜咽,太后环顾四周满意大笑:“不错,她赶不到了,赶不到了。”
      就在此时,一个嗓音劈开混沌。
      “谁说赶不到了!”
      沉重的宫门被推开,夜风汹涌,那青衫女子大步前行,直直跪在床前:“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竟是楚漓!
      太后错愕,道着这不可能,楚漓便笑她:“既然你可以扮作茹素崇佛的太后,我为什么不能出演一个为爱痴狂的皇后?你千错万错算错了我,我和陛下之间,从来就只有君臣之义。楚家人忠肝义胆,又岂会为那些情情爱爱左右!”
      子笺不可置信地看向人群中的莫子凛,后者解释说并非是他泄露计划,而原来楚漓一早就猜了出来。之前种种都是她顺水推舟,直到出京后甩了杨王眼线才快马加鞭赶回。
      太后被宫人架得动弹不得,气急攻心:“不…哀家不要,不要这个儿子当皇帝!”
      “住嘴!”楚漓高呵道,“你为妻不贞、为母不仁、为臣不忠,总说陛下优柔寡断,殊不知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都留了给你——你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母亲,为什么就不知道爱他!”
      太后被训蒙了,莫名流起泪来,子笺眸中也氤氲了湿气。
      “承诺让楚家百年昌盛,我…还是食言了。”
      楚漓摇头:“比起江山社稷,这些虚名父亲不会在意,陛下珍重龙体,臣这就取血为陛下解毒。”她紧握他的手低声安慰,“臣还等着看陛下治下的盛世江山呢。”
      子笺微微闭目,再睁开时已有泪意,吃力去触楚漓左颊。
      他什么也没说,偏生楚漓明白了,笑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失聪也是装出来的,臣很好,臣无碍。”
      热意猛地涌上眼眶,子笺的手紧握成拳。
      他想象不到,她要有多忠于他,才能坚持走完那么多苦楚。
      心疼如绞,不知是为楚漓所受的种种劫难,还是她那句“只有君臣之义”。
      深埋心底的情意,在平定天下之前不敢张扬,只怕会害了她。
      那双在无数寒夜里紧握着他的手,何尝不是他在这寂寥皇宫之中,唯一的温暖。
      原来多年前醉酒的中秋夜,因为那次浅浅亲吻而动心动情的,从来只是他一人。
      三日后子笺转醒,楚漓贴身伺候,他几次装作不经意问她往后打算,她都笑而不语。
      半月后子笺刚能下地,几番召见都不见楚漓现身,一路人仰马翻赶去,却见重华殿又一次人去楼空。
      楚漓什么都没带走,只留下一封字数寥寥的信。
      她说:望陛下兑现诺言,予我自由。

      尾声
      为了调理身子,楚漓随莫子凛回到长涟峰,痊愈后,她又赖着不走了。
      彼时,楚漓似模似样地盘腿调息,莫子凛问他:“那时那句只有君臣之义,可是故意气他?依我看你们红尘中人独爱相互折磨,不死不休。”
      楚漓幽幽叹气。
      “这些年我对他唯命是从,其实就算明知道全部都是演戏,心里还是会疼的啊!”她的表情固执又认真,“就让我一人疼,这不太公平。”
      说罢,又患得患失地望着京城的方向。
      时有小道童慌忙入房,被莫子凛教训后才哭着脸说有贵客到访。
      楚漓反应过来后触电般回头,先是看到一旁的李才,然后才是逆光中那个人。
      他一步步径直走来,向她伸出手,眉目如旧时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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