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古】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

  •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文/@辛小慕

      【楔子】
      春末,雨水充足。

      琉璃镇是凡界最偏僻的一个镇,与妖界相接,时不时有小妖出没。烟雾里朦朦胧胧透出人间烟火,我满意地摸摸怀中白狼油光的皮毛,它餍足地打个盹,懒洋洋的碧眼不过睁开一条缝,又沉沉睡去。

      快到满月,隋玉总是蔫不唧的,指尖在焦黑的尾上顿住,右手变化出一柄素白骨伞,我垂目一步步走进雨中。

      【壹】
      都道琉璃镇上来了个极会调香的小娘子,开朱门挂匾额,金光灿灿写三个字“沉水阁”,卖的是镇上老少闻所未闻的上好香料。

      这日晨光刚敲开店门,我开门正要招揽生意,忽然心头略感不适,匆匆又要关门。

      一根竹杖插在门缝里,一指门缝里,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随即便是温和的男声传入。

      “开门即是要迎客,姑娘怎么一见我便关门。”

      浓眉下藏着深不见底的眼,嘴唇刻薄,看面相不过双十,却已生出华发。

      “客人说的是,方才本是要开的,只是忽然发现衣衫有些不整,烦请您先让让。”碧水衫子露出半边雪白香肩,我抱歉,他退让。

      关门后我背身靠在门上,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竹杖上挂着的三尺白布,写的是,除病消灾,又作道士打扮,放着他不管,恐怕是祸事。想是一回事,此刻也绝不能让他看出端倪,再开门已是笑脸盈盈,放任阳光照进店内。

      “快请进,不知客官要什么样的香?只要你能说出想要的味道,或是有染着这种香味的物事,三日之内,我定能交出让你满意的香料来。”

      他扬眉:“哦?姑娘有这本事?”

      “您是不信?”

      “信不信试过就知,巧了东西贫道正好带在身上,这便给姑娘看看。”

      青衣道士交出来的,是一柄兽面纹的剑,剑上挂着的穗子颜色陈旧,看上去有些年份。

      我笑了笑收下,只管让他三日后来取,却忘记问他,要的是剑的味道,还是穗子的味道。肉眼凡胎或许混沌,却如何瞒得过修行成精的妖,剑和剑穗,分明属于两个人,其中一种,还和我屋里那头狼毛里的气息,极其相似。清冽甘辣,是我眷恋依依的气味。

      【贰】
      凡间有句话说,有缘千里来相见,第二日在琉璃镇大户苏家宅邸再见到那道士,我不得不怀疑,与他是多有缘。

      这一遭,我得知,道士姓牧名尘,是为苏家除妖来的。

      烈日骄阳下,脚下是苏老爷命人特地从江南寻来的锦鲤,原来凡间宝贝这个玩意儿,早知道我也不必苦苦制香换家用,原本修行的山中有许多这种红色鲤鱼,成色远胜这些凡品。波光粼粼里,一尾尾鱼毫无防备地张嘴吞咽我丢进去的鱼食。

      我笑了笑,问身边同样拜访完苏老爷的牧尘:“听说鲤鱼修成精怪的不少,不知这一池子鱼,哪一尾是身姿曼妙的鲤鱼仙子?到时候道长见着了,说不定会舍不得收。”

      牧尘手上不知何时有的伞,此刻为我撑开,阴影之中二人对视,我的指尖搭上他紧握伞柄的手。

      “这么热的天,姑娘的手真凉。”

      我摇摇头道:“草木本无心,又怎么暖得起来。”

      牧尘的眼神动摇的刹那,说:“无心就无情,何必来凡尘蹚这浑水,山中不知岁月,千年不过弹指一瞬,你实在不该,沾惹尘缘。”

      我敛起唇故作不知道:“先生说的话,我实在不懂,今日来苏宅,你为收妖,我为提亲,本互不相干,只因有一面之缘,故而留先生叙话。谢过你的伞,只是实在不必。”

      说罢我走出伞下那点阴翳,任由阳光炙烤,雪肤虽然微微发烫,但终究没有大碍,我知那人在看,更加不能回头。

      等回到沉水阁,正一嘴油腻腻地咬着不知从哪家偷来的鸡腿的隋玉,回头愣住:“合欢小妖,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是被人拿油炸过了?只要那人不是阎王,我就去替你去报仇。”

      露出来的那对獠牙,白生生的,十分吓人。可惜我不是人,剜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跑一趟‘紫霄幻境’,合欢树下,凿下根茎一丈,日落之前回不来,你就不用回来了。”说罢我立时倒头呼呼大睡,浑身灼烫好似全已不见,唯独指尖还在战栗不止。

      【叁】
      我遇见隋玉那晚,正是圆月当空,吸取月华的大好时机,但凡想要成形的妖,没有谁会错过。

      猛一团火球仿佛流矢一般飞射而来,撞在我的树干上,白白受了疼,我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伸出树枝藤蔓,把这不知好歹的家伙举起,只想要看清楚他的面相,究竟是人是妖,是兔子是山鸡,顺带叫他也看清我的模样,免得死得不明不白。

      饶是这头被火焰烧得斑驳的狼已经奄奄一息,浑身蒸腾的热气散发出焦臭,我依稀仍能分辨。他身上清冽香甜的味道,是我对凡尘烟火唯一的一点认知。后来带着隋玉在凡间行走得多了,我方才知道,这种香甜可口熏人欲醉的暖香,是“梨花白”的味儿,那是一种酒,是思乡的人一点愁肠。

      后来我心甘情愿地被他赖上,明知他来历不明兴许会有祸事,命数有天定,但凡一心修行的生灵,越少沾惹身外事,最是能得仙缘。

      兴许我是鬼迷心窍,日日以灵根汲取紫霄幻境的清泉水洗涤他身上灼痛不止的伤口,夜夜用枝叶替他扇风驱虫。

      他醒来那一日,我分明察觉,我竟有心,就嵌在合欢树干之中,那一下跳动十分清晰。

      他迷茫地睁着眼,仿若初生的小兽,什么也不知道。

      我说:“你是隋玉,是头满月出生的狼,尽管只是半妖,但我有法子医治你,你肯跟着我吗?相偎相依,生死不离。”

      他不懂我眼中的热切,一只兽,怎么能懂草木一族的孤独,无牵无挂无悲无喜,才是真正的寂寞。

      隋玉点头刹那,我粗糙的树枝都变得柔软起来,轻轻将他收纳在怀。假若他摇头,这些枝条,必会深陷进他的骨肉,叫他与我不能分离。好在他答应了,便不会知道我曾起的杀念。

      如果不能陪伴我,何必将他送到我面前?

      妖欲修成人形本就不易,其中真身是树木花草的,又更加困难。草木有根,离开根茎如何存活,便是我这样修行一千一百年的树,一旦离开本体,妖力也将大打折扣。

      然而,身为半妖的隋玉,身上一半流着人血,久居妖怪聚集的“紫霄幻境”,对修行大大不利。妖有日行万里的脚力,踏遍凡界城镇,终于让我找到琉璃镇这处,能让常常躁动露出利爪的狼温顺安和。

      之后,我在琉璃镇开店制香,头一月银钱全免,只当是打响名头。凡人都贪图便宜,一时间宾客盈门。

      有一日苏老爷命人包下小店,打发银子给别的客人让他们改日再来,只是因为其女苏展颜要来沉水阁。苏家做的是丝绸生意,在琉璃镇是响当当的大户,便是地方官见了也要避让三分。苏老爷老年得女,虽是女儿但疼爱丝毫不减,并曾许诺用苏家全部家产,作为苏展颜的陪嫁。

      苏展颜是个生得娇滴滴的女儿家,见我一身碧水裙裳,十指丹蔻,面盈轻笑,竟羞得脸红,不敢直接拿眼瞧我。

      当时门帘下钻出一匹狼,探头探脑地拿绿眼珠看苏展颜,我以为的尖声惊叫并未响起。苏展颜对我怕生,而对着一头凶猛的狼却没有半点恐惧,还将皮糙毛厚的抱在怀里,捏着他的尾巴玩弄片刻。

      隋玉倒是舒服得摇头晃脑,全然无视我警告的眼神。

      “店主这里还有这样的奇物,香料我全不要,门外那几口朱红箱子,是爹爹叫我买香料来的。偏我素来不用香,这么麻烦的东西也摆弄不来,不如就用千金买这匹狼。”

      苏展颜一掷千金为买一匹臭狼,而我这奸商受之无愧便把隋玉卖与她,一面却坏心地想,离圆月之夜不远,到时候那臭狼发起疯来,整个苏家乱成一团,我再出面将其收服,必定又是一笔享用不尽的金银。

      满月如期而至,我算计着坐在沉水阁门口赏月吃酒,酒是附近酒肆买来的,梨花白一壶,吃完也不会醉。

      夜半时分琉璃镇依旧寂静,夜色里缓缓走出的,正是隋玉那臭狼。抬起来的碧绿眼瞳,并未像发狂时那样泛起血红,走近来就跳上我膝头,拿嘴鼻蹭过来,呼呼大睡。

      【肆】
      此后又有三次满月,隋玉一次都没有发狂,甚至也不用奔回来非得睡在我怀中,听他讲,睡的是苏展颜的香闺,嗅的是鲜甜的帐中香。

      直至有一日,隋玉对我说:“待在展颜身边我常常忘记自己是一匹狼,乖顺安稳,满月之夜也不会发狂失控。从前每次满月,我身上的毛都倒竖起来,根根拔动鲜血逆行。合欢,你是没有见过,每个月圆之夜,展颜站在湖边,背影单薄的模样,让我只想拥她入怀。”

      如果说鹅梨帐中香是极甜美的,那隋玉的话就是极苦涩的,一直涩进我心底。偏偏面上还是最妖娆的笑:“这有何难,我亲自去向苏老爷提亲便是,屋内的千金,便送还回去作为聘礼。”

      隋玉不知道,听到我说要去提亲时候,他眼底的欣喜若狂,包括后来亲热地蹭入我胸怀,我是如何隐忍才能不让笑容出现半丝裂纹,而心口挖开的无底洞,黑洞洞的,几乎将我吞噬干净。

      合欢根茎捣碎熬煮出来的汁液碧澄澄的,我整个滑入其中,肩膀在水面上哆嗦了一下。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今日不回苏宅去吗?”

      蹲坐在浴桶前面的狼,瞪着一双眼看我:“展颜近日忙着画画写信,顾不上我。”

      我白了他一眼:“总也是给隋公子的,你这一腔醋意太不识好歹了。”

      那日安溪亭中,摇曳欢笑着的满湖清荷都做了陪衬,苏展颜被一阵怪风刮进水中,狼狈不堪之际,有英俊少年救她上岸。

      一眼之下,胜却人间无数,白衣黑发的碧眼少年,便是沉水阁阁主不远千里来探亲的弟弟。

      此后苏家常有丫鬟来沉水阁送信,美其名曰是,阁中香料千金难买,苏大小姐最是喜欢,一日都缺不得。

      我曾打趣道:“敢情苏大小姐不是在用香,而是在吃香。”

      隋玉窝在乌木椅中,对着一柄兰花画得并不高明的扇子发怔,满腹相思纸上诉,他是真的爱惨了苏展颜。我不禁怀疑,隋玉在苏宅,苏展颜是拿什么琼浆玉露蟠桃仙果喂养的,才让他铁了心要陪在她身边。

      终于我想不透,也再懒得想。

      三十载陪伴对隋玉而言,究竟什么都不是,若换了凡人,这时光不算短,但我们同是妖,三十年于修仙的岁月,不过只是一瞬。这一瞬,只足够让我习惯怀中温暖相依,却不足够让他生出牵挂。

      【伍】
      两日后就是牧尘来取香料的日子,我身上的灼伤几乎已经好全,那日伞下以手交握,是牧尘在试探我,虽不情愿,但也只能承认,牧尘道行高明,已超出我的意料。

      故而他来时我更要风情万种安然无恙,金丝绣莲花的香囊里,装着的是我熬夜制成的香,得之不易。

      “怎样,道长要的是不是这个?”

      牧尘将香囊凑在鼻尖深嗅,蹙眉屏息,忽而展颜微笑,淡色的唇也有些许弧度:“姑娘果不负盛名,确实是这个。”

      我尚未得意,他又开口:“不过——剑上两种味道,姑娘不会只制出这一种吧?”

      “哦?”我扬眉,“是我会错意,以为道长只想要这一种,还要另一种的话,需再等三日。”

      牧尘深邃的眼紧盯着我:“另一种恐怕难为,这柄剑食过血,不是一点梨花白就可以。”

      正要谢客的我,递出去的剑,顿住在半空。

      “道长此话何意?”

      “姑娘制香,鼻子必定相当灵敏,未必嗅不出那是何人的血。三日之后,城郊梅林在下陋舍中,恭候姑娘来。”

      盛夏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在梅林中寻得茅屋一间时,天光又已经大亮。我收起油纸伞,弹去发尾水珠,笑对候在门前多时道袍全湿的牧尘。

      “道长如此多礼,让我怎么过意得去?”

      一尾火红的小畜生在他怀中低低呜咽,不知是否我眸中波光不够温婉,它因为警惕而竖起毛发。

      牧尘的手搭在它弓起的背脊上一下下安抚,对我说:“姑娘把香做好带来了吗?”

      我眨眨眼:“道长不是要与我解惑?尚未道破天机,我怎能做得出合你意的香呢?”

      “剑上的血,是隋玉的血,你要制得此香,只需取他的血,或是将他送到我这儿。”

      我眯缝起眼,手指捏紧伞柄:“如果道长肯把怀中火狐给我,或许我也能考虑考虑把我家那头臭狼送给你,不过只是考虑而已。”

      牧尘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狐狸,狐狸尾巴高高扬起,一副随时要扑过来咬断我脖子的模样。

      “这兴许不行,它与我相伴已有足足三十年。”

      我失笑:“道长有话便说,这狐狸与你相伴三十年,我把隋玉收在身边三十年,其中有何机缘?”

      原来火狐是牧尘在奈何桥边捡到的,那时候它迷路闯进冥界,一不小心踩烂大片彼岸花,在滑溜溜的岸边扭来扭去,差点跌进忘川。牧尘捞起火狐柔软的身子,收在身边。

      我问他没事为何去冥界,那处和天界截然相反,只有夜而没有昼,但凡是人,都受不了。

      牧尘说是为了找展颜,他和火狐在忘川附近待足三个月,才终于找到展颜投生的人家。

      是了,剑穗上的味道,便是苏展颜最爱的帐中香那股甜香与她的发肤气味,我只要趁夜取她青丝一绺便制成牧尘想要的香料。

      收起笑意,我问牧尘:“你与隋玉、苏展颜二人,有什么渊源?”

      他睖睁片刻,做出让我进门的手势,没有上好酒器,只有一个泛黄的葫芦,里面倒出来的是我熟悉的味道。

      “你也爱喝这个?”

      “我们都爱。”牧尘望着屋外杂乱的树枝,仿佛一眼看破了万年,嗓音低沉但说不出那种好听。

      【陆】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

      岁月不老而人已老,前尘往事里,那时的牧尘刚修成小小散仙下山而来,年轻气盛,遇上隋玉这样半吊子的妖,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以手头宝剑做赌注,名为比试,实为想要收服隋玉。不料败的却是他自己,牧尘面子上过不去,甩手弃剑而去。

      隋玉却不依不饶地缠着他,一路追随只想让他知道,妖也有善,不应该一概而论。

      散仙牧尘,模样不过双十,展颜对他一见钟情,一心要嫁给牧尘。

      “我虽是散仙,但一心是要修道的,对展颜并不理会。反而是隋玉一直陪她,每每我拒绝她的好意,每每我在外假意风流想让展颜死心,隋玉都在她身边。他早已忘记自己是一匹狼,成亲前一天,展颜告诉我,她并不喜欢隋玉。”牧尘苦笑起来。

      “她盼望你去抢亲,而你没去。”我冷冷地说。

      牧尘默然。

      展颜高估了牧尘和隋玉的情谊,他们一个是仙,一个是妖,根本没有肉眼凡胎看来的兄弟情深。

      “我以为走得远,就可以安然升仙,却从此再无进益。”

      “人妖不可结合,后来我才得知。展颜与隋玉成亲当日,狂风大作,暴雨不歇,仪仗难以保持齐整,当晚天降火球破窗而入。隋玉显出狼形护展颜周全,天界降下的劫数,不是凡火,雷鸣电闪劈的正是逆天的狼妖。”

      我蓦然起身,手中骨伞直指牧尘,抵住他的颈侧冷冷地道:“这场祸事天谴,全是因你而起,而你一走了之,没有半点慈悲心,怎么可能修得成仙?”

      火狐怒号,我置若罔闻,一心要问出解决之道:“怎么解他二人的孽缘?”

      “合欢,又名苦情花,用你的元魄炼成丹药,便是世间最苦之物,也是解除孽缘最好的良药。”

      仿佛听了极大的笑话,我笑得花枝乱颤,收回手中伞,问他:“凭什么?你造的孽凭什么要用我的元魄来救,我要的只是隋玉能活。”

      还未步出房门,我听见牧尘沉静的声音:“你会肯的。”

      咬咬牙不再理他,我夺门而去。

      【柒】
      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是苏家的女儿出嫁,花轿绕着小小的琉璃镇转了又转,彩礼铺满长街,满满当当用朱红漆盒装着摇摇晃晃。

      拜过堂便是要送入洞房,二人的新房是我一手收拾的。隋玉成亲,我定要让他赚足面子,新郎在前堂敬酒,我陪新娘在屋内小坐一会儿。

      珠串流苏下的香腮朱唇隐约浮动,我捏着苏展颜的手道:“以后隋玉要是欺负你,定要叫我知道,长姐如母,我会护着你的。”

      “嗯。”苏展颜轻点头,腮边薄红,依然是那样娇羞无双。

      我钩起嘴角来,起身往屋内的紫金香炉内加一把新炼制的香料,歪着头挑眼回头看她,又道:“若是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也千万要原谅我。”

      苏展颜敛着唇:“姐姐说哪里话。”

      我笑了笑,将新娘独留在屋内,香里有毒,足以使苏展颜疯癫,届时她神志不清大闹起来,我便可当着满堂宾客要苏家来接人回去。苏老爷爱女如掌上明珠,怎会放心让她待在沉水阁。

      至于隋玉,纵然每每满月他将要受血液逆行之苦,也好过再受一次天谴。

      “合欢,你在这儿做什么?”微醺的声音,是隋玉的。

      “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人间的礼数总要周全,否则苏老爷会不高兴的。”我哄着他,半是拖着他,往走廊尽头走去。

      “啊——”屋内忽传来桌椅倒翻的声音,贴着双喜的瓷器都被掀翻在地,隋玉醉意全无,冲进去再冲出来时,看我的眼全是凛冽。

      若可用元魄交换,我也不肯见到他这样的眼神,仿佛将我剜肉抽骨都无法解他心头之恨。

      他一臂化而为狼爪,飞快扑划过来,不是我躲避不及,而是本不想避开。流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碧莹莹的汁液。

      “隋玉,为什么?我就比不上她重要吗?”我忍不住要问,伤口汩汩流出的虽不是人血,但那是我的血。我的眉宇也因疼痛而蹙起,若我只是一棵树,从未修成人形,便不会有人心,更不会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心痛。

      我分明记得一千一百年里,我救下隋玉那一刻,是唯一一次动情,情一动,不可终。

      隋玉抿着泛白的嘴唇,看看利爪上的汁液,眼中青碧让此刻狂暴带出血红:“她已嫁与我,就是我的妻,我说过要护她周全,陪她赏雪看花,绝不让她再独自对月神伤。”好像一瞬之间,只知道卧在我怀中懒洋洋地舔爪索吃的狼就长成真正的妖,再无懵懂蠢笨。

      曾经让我赖以为生的相偎相依都像一场笑话,伴着他决绝的话语消失成梦幻泡影:“合欢,你回去吧。你是要修仙的,而我只想沦落尘世,陪她看一世花开花落。”

      我尚且不甘地挣扎:“凡人的一世,只有短短几十年,你承受得起生离死别吗?”

      隋玉抬起一双碧眼,无波也无澜地看我:“我是只半妖,寿数也不可能与你相同,终有一日,会只剩下你一个。那时,恐怕你也受不起。”

      原来他都明白,我将他提起抱在怀中,带着他行走凡世找一处落脚,每逢圆月带他回妖界以藤蔓牵制,便是他尽全力击打我的真身也无妨,他爱上一个凡人,我仍替他提亲助他们结为连理。

      “你要娶她,我本是不反对的。”我笑得恍惚,这时候才意识到臂上有伤,绿色从指缝间漏出来,一步步走近看他,“区区凡人,几十年而已,我是妖啊,终究你还是要回来陪伴我的。”

      隋玉摇头,“我不走是因为未曾遇见,现在遇见了,她若下黄泉,我甘闯冥界寻她转世。被鬼差拿住灰飞烟灭也无妨,我求的不是结果,而是做不会后悔的事。”

      心如明镜,有多少人经得起太过透彻之后的大彻大悟,便如山洪袭来,水面上连一根浮木都没有。

      “人妖不可相恋,人妖不能结合。隋玉,你的焦尾就是因为天谴得来,上一世你与她相恋,被烈火焚烧几乎灰飞烟灭,也连累展颜早夭,这一世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他目光有所动摇,我上前一步还有话说。

      这时候一道拂尘金光隔开我们之间本不宽的一点距离,青袍是牧尘,我怒瞪他叫他让开,他不但不肯退让,反而对着隋玉。

      我紧张地捏紧拳头,没来得及从背后偷袭他,便听见牧尘的话——

      “合欢花精的元魄,可解你与展颜的孽缘,再不用受轮回苦恋折磨。”

      “别听他的。”我急急打断牧尘的话。

      破空而来的却是隋玉锋利的狼爪,他眼中的碧色仿佛都凝注,半点怜悯也没有。

      “对不起,我一定要救她…”

      那个见我浑身灼伤,上天入地也要为我报仇的少年,仿佛从未存在过。

      若真的死在他爪下被开膛破肚,或许也是一种福报。

      【捌】
      我是在沉水阁醒来,睁眼除了头顶流苏,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牧尘仿佛一夜间老去百岁的脸。

      “展颜昏睡不醒,隋玉送她回了苏宅。”他是那样玲珑剔透的人,见我张望便知我心中疑惑。这样的对手,我早该认输。

      “你赢了。”我苦笑,浑身没有半点力气,直勾勾地盯着帐顶花纹,“我确实不该惜这点元魄,若早一日听从你,或许不必…”或许不必见隋玉冷心冷情,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方知要掉头而行。

      牧尘默不作声,扶我起来吃药,好苦的药,不吃也罢,于是毫不客气地吐得他满身都是。

      火狐瞪眼冲我怒叫,我自嘲地说:“我就是这样不识好歹,掂不清自个儿有几斤几两,亏了道士你,让我醒得透彻,反正左不过一死,死在谁手上,都没有分别…”

      “值得吗?”牧尘打断我,“不过听我一句可解孽缘,三十载朝夕比纸更薄,他分明不惜你性命…”似说得艰难,牧尘顿住。

      “那你追着轮回找苏展颜的轮回,苦苦跟来,舍弃大好修行。若这些年静心修道,恐也不会早生华发。又值不值得?”我反问他。

      牧尘垂下的眼睫,细而长,像一对蝴蝶微微颤动着。

      “我无愧于心。”四个字抹去所有爱恨恩仇。

      若苏展颜真的被我害死,或许即便是妖,日后漫长的时间里,我也会记得曾亲手杀过一个凡人,隋玉也会记得。所以我仅仅让她疯癫,却不料算错了时机也低估了隋玉对苏展颜的心。

      我闭上眼,推开牧尘递过来的药碗,说:“你忽然出现,不就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俯首就擒,如你所说,今时今日我肯了,不过和你一般,求一个无愧。你知道怎么取出元魄吧,那便来取,趁我还没后悔。”

      牧尘面色极为不好:“我宁可你不肯。”

      我不解地凝眸,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他说:“我曾误闯妖界,靠在一棵合欢树下歇息,误闯妖界的散仙,是多可人的食物。我以为就这样,能死在妖界,葬身妖腹,再无转世轮回,也不用再心怀歉疚。不料那棵合欢树垂下枝条护我周全。树枝断裂无数,树干都瑟瑟抖动。直至妖物都散去,我欲道谢,却失望地发现,这树根本未修得人形。临走我将腰间的酒洒在树下,算是酬报救命之恩。”

      牧尘解下腰间酒葫芦,梨花白缠绵的香气顿时充盈满室。

      我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情由心生,但如果不能动不能说话,便不能生根发芽。我记住这酒香,因为它而觉得隋玉熟悉,一入尘世就爱上梨花白。

      却终于对面不相识。

      “我要的是你肯交出对隋玉的心,而非元魄。我既然找来,自是有办法救他二人。”刹那深情,我自牧尘眼中仿佛看见遮天蔽日的合欢树叶。做树的一千年里,我不能动,这期间有一个人在我树下得过片刻清凉与周全,而那时候,我只是一棵树。一切都在混沌之中从未分明过。

      而今他在我面前,双唇一开一合,笑道:“合欢,你可愿意,为我开一次花,独独就为我?”他鬓上风霜,眉间沧桑,似乎皆是为我,跋山涉水而来。

      我始终无法言语,直至他不在眼前,直至月升日落,一天又一天,又是一个圆月夜,正是隋玉最难受的时刻,苏展颜疯癫之后,隋玉与她自然不可能结合。

      我坐在门槛上,一手圈着膝盖,一手扬起酒葫芦,只求一醉。

      夜半,狼嚎声惊动整座玲珑镇,我从未听过他叫得如此哀戚,忍不住冲进牧尘屋内。

      我尚未开口,他便走上前来,两手按在我肩上,声音温和得出奇。

      “我已想出法子了,很快,很快就没事了。”

      星河灿烂的一夜里,我拔下发间木簪,青丝如泼墨散乱一地。

      我说:“这么久了,我只是想找一个,能看我开花的,是人是妖是鬼是仙我全不在乎,只要能相偎相依,永不分离。与隋玉相伴的三十年里,我却几乎忘记要开花与他看,牧尘,你敢看我的妖怪模样吗?”

      他笑着拨动我的发,什么都没说,却已胜过千言万语。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让我这妖也忍不住贪恋。

      他说:“你说过草木本无心,又怎么暖得起来。现在可不是暖了?”

      我原本以为能有一个相依相伴,已是足够温暖,未曾想人世还有这样的温度,灼灼而烧丝毫不输天火。他亲手绾起我的发,发簪入绿云的时候,牧尘定定看着我:“合欢,等我解开他们二人之间的孽缘,了了这桩心事,你再为我开花吧。”

      一个冰凉的唇贴上我的额头,这一出戏他只是要我看清,不管再喜欢,如果注定不是你的,就算耗尽力气,也抓不住。隋玉如是,而他不是。

      【尾声】
      大雪过后的半个月,琉璃镇上都是阳光普照。

      那夜之后,牧尘消失不见,我也未曾刻意去找,只是日日制新香,最爱的还是梨花白。可惜这香卖得不好,有现成的酒喝,谁乐意买香解馋呢?何况,香比酒更贵。

      有一日夕阳下山,火红的光透过门缝映照进来,正待要关门,却有一柄竹杖卡在其中。

      我怔住。

      顺着竹杖而上,仍是黑沉沉的眼,声音温和。

      “开门即是要迎客,姑娘怎么一见我便关门。”

      后来我缠着牧尘足足问了许多年,他才肯吐露,他用成仙的修为交换展颜的寿数,顺便去除隋玉的妖性,阎君考虑再三,终觉肥肉难得失不再来,且当年牧尘肆意来回冥界的嚣张劲儿让阎君很是生气,于是趁着这机会让小鬼多收了他一些阳气。

      是以这趟他回来,黑发已成银丝。

      我摸着微觉心疼,嘴上却说:“白发更好看。”

      他不以为然,拦腰将我抱在膝头上,笑了笑:“你要一个相偎相依的人,我要一株年年花开的合欢,此后我们便在这人间寻一处僻静,一心修道,可好?”

      如此修道,我也只能不甚欣慰地点头将脸埋入他的胸怀,不肯抬脸叫他看见我面颊绯红。原来,所谓满心爱恋,抵不过俗世陪伴,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不过图这刹那温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