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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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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陆瑶每天都躺在床上,偶尔睁眼时,看到窗外日已西斜,暑气散去不少。
木兮端着一碗粘稠的银耳羹进来,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轻声对她说:“夫人,你有很久没有进食了,吃点吧。这银耳羹滋补,又清凉解暑。”
见她不做声,木兮便把她扶起来,无意间碰到陆瑶嶙峋凸出的肩胛骨,心中的酸涩又增添几分,忙垂下眼眸。
银耳羹粘稠香甜,入口即化,可知木兮精心熬煮。陆瑶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把它喝完,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陆瑶看向屋外,那里青松耸立,绿意盎然,这样翠绿茂盛之景恐怕能看到的日子不多了,当初是她嫁进来的第一年种的,现在已有十二年了。
“扶我去看看。”她的声音如同风中摇曳的破布,似乎下一秒就会碎裂。
木兮:“外面风凉,夫人想看的话,我明日中午扶你去看,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七月酷暑,正午烈日对她这样的身躯却是暖阳,可惜她身已是腐木朽枝,心已是寒潭深水,再没有阳光能照进。她缓缓的摇了摇头,木兮知道她坚持,便推着她的轮椅到院中。
青石台阶上,她倚在椅子里,身上覆着薄被。园中人迹罕至,偌大的院子只有她和木兮两个,她知道越过这一道墙壁的外面定然热闹。
她轻阖双眼,感受带着热气的夏风拂过身体,过了很久,似乎还听到了远处鸟的啾啾声,睁眼看,却蓦的闯进一双凝着一丝震惊的眸子里,这双眼睛的主人离她有几步远,上身微微前倾正对着她,见她睁开眼,忙掩去眼中的异色。
有多久没看到他了,她不记得了。此刻,她一脸平静,说:“吓到你了。”
刘旭踌躇了下,问:“你怎么病的这么重了。”
她的声音更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发出来的,而他面前的这张脸像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树叶,变得干枯,暗黄,里面的茎丝丝缕缕可见。这真的是那张白皙饱满只一眼就教他神魂颠倒的脸吗?
陆瑶却淡淡的笑了,附和道:“是啊!”
刘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之间早就无话可谈,平时甚少见面,上次知道她病了是十多天前的事了,从程语的丫鬟那里知道的,他当时并没有当一回事,以为是寻常病,今日偶然经过此处进来看看,没想到竟然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陆瑶打破了这份安静,问:“你知道御史大人怎么样了?”因为病的脱了形,眼窝深陷,那一双大眼睛便格外突出,她这一问,双眼盯着他,更是显得骇然。
刘旭不自觉往后退一步,说:“你问这做什么。”
见她依旧盯着他,莫名有些虚,移开视线,快速说道:“他前天已经被斩了。”
她没有反应,很久才说,“是吗?”两个字听来平淡,却似乎用尽了她力气。刘旭转头看她,却见她脸上一行清泪缓缓留下来。
他不明所以,正想张口说点什么,陆瑶已经闭上眼睛:“你走吧。”
这个男人,他们幼时相识,他唤她瑶妹,对她比对嫡亲妹妹还好,常惹来妹妹的嫉妒。
十四岁时求婚,曾当着她父母亲的面,说若得瑶妹,必珍而重之。订婚时,他曾拉着她的手说,执子之手,与尔偕老。新婚夜,他一身红衣,温情款款,呢喃低语,此身只爱她一人。
后来,她明白了,那些山盟海誓是骗人的,可是,她这个傻子却相信了很久,还因为他的失信而质问。
当时,他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对谁说话,陆瑶,你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就算是家徒四壁的穷恶之人也不止一个女人,何况是我。”
然后,让婆子拿了一堆妇言妇德的书给她看,说她早该好好习习如何为人妻了,从此之后,她在刘旭的眼中贴上了“妒妇”的标签。
何为人妻?像他宠爱的那个肖程语一样么?讨巧卖乖,表面大度,背后杀人。
他眼中的爱妾可不是这样的,在他眼中,真正双手沾鲜血的女人是她。
那一夜,他挥剑指向她,双目欲眦,咬牙切齿的说:“贱人!”
现实教她学乖了,她将一颗心浸在寒潭中,外面不论是艳阳高照还是凄风苦雨,她都不起波澜。
可是,她又错了,他认为她在耍性子,在摆脸色。
她哭笑不得,竟然不知道如何辩解,从未觉得如此无力,最终什么都没说,默默走开。
他从此便很少来找她,她更不会去找他,直到妹妹得了重病,会传染,京中医师无一人愿诊治。她六神无主,听说他有祖传的名药,于是去找他,他看着她冷笑:“没想到你会来我。”听到她开口求药,他勃然大怒:“我家没有这样的药,你妹妹的病无药可治,你别想着去看她,她得的可是会传染的病。”
她便彻底死心了,呵,她怎么还能对他抱有希望?
夜色渐深,天边最后一丝白即将被黑色吞噬,刘旭眯了眯眼,回过头看了眼陆瑶那张憔悴的脸,终究什么都没说,甩手走了。
陆瑶又躺回床上,脑海中昏昏沉沉,一些破碎的画面浮现。
长廊里,暮色中刘旭的背影被拉得很长,他说:“肖家长子乃我劲敌也,有他,别人就看不到我。”语气中满是惆怅之气,不甘之意。
蕉园,丛丛芭蕉掩映下,她看到刘旭喝的醉醺醺,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搂过肖氏,大笑:“夫君今天真是开心,肖程锦以谋逆罪被抓起来了,知道是谁抓的吗?是你夫君我,他死期不远了。他算死得其所了,太子因为他被查处了。”
接着,肖氏咯咯的笑声响起:“臣妾开心,夫君真厉害。”
画面倏地转换,驿站中,一白衣男子,长身玉立,不顾随从的劝阻,不怕被传染的风险,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欣儿,对她说:“肖某愿意一试。”
声音清冷平静,如金针落地,清晰地响在她耳侧。
少傅府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官兵的影子,他们砸抢,烧砍,仆人丫鬟四处逃散。母亲张氏被放在地上,小妹欣儿哭着跪在旁边。
她头发凌乱,哭的双眼通红,赤着脚扑倒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袍,凄凄哀求:“大人,你帮帮我,母亲病重,若此时叫她搬回原籍,路途奔波,必然会要了她的命,为人子女,怎能让她死在路上。求大人行行好,到皇上面前为我们求情,求延缓几日。求大人了。”
眼泪滚滚而出,朦胧泪眼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清冷的声音:“你起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拼命摇头,一遍遍说:“求大人了。”
然后,她听到很轻的叹息声,他说:“我试试看。”
她顿时喜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停的磕头,头皮和地碰撞的声音清晰入耳,他握住她胳膊的手有力,拉她站起来,示意随从把她的鞋子捡来,她在他眼神的暗示下,穿上鞋。
然后看到他脱下自己外衫,走到母亲身边,将它披在母亲身上。
她的眼泪又留下来。
“夫人”,她恍惚听到有人在叫她,略微挣扎下,从昏沉中醒过来。木兮噙着泪蹲在她床边。
“你怎么了?”陆瑶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木兮摇头:“夫人,你哭了。”
陆瑶怔怔的望着她。她哭了么?
木兮:“是因为御史大人吗?夫人,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他是你的恩人,我怕你知道了会难过。我听人说,御史大人在牢里囚了三个月,皇上问他承不承认谋逆之举,他一声不吭,皇上下令斩,就在前天。”
陆瑶不做声,一双枯井般的眼睛里面却揉进了一丝黢黑的光亮,只望着她。
木兮继续说:“因为谋逆罪,本来要诛九族,但他早就从将军府走出,又无妻儿,孤家寡人一个,所以斩头只有他一个。听说京城很多人去刑场看他,有的还哭了,御史大人是个好官,很多老百姓说他是被冤枉的。”
泪水又涌出来,她挣扎着起来。木兮连忙扶着她,一起走到柜前,就这几步远的远离,却让陆瑶气喘吁吁。她缓缓吁出口气,慢慢打开衣柜,伸出的那双枯瘦的手,毫无血色,在半空中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的蓝衫,半新不旧。木兮认出是御史大人当初披在老夫人身上的那件长衫。
陆瑶双手托着,凝视良久,而后轻轻的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又拿手轻轻抚了抚。接着回到衣柜前,摸索着拿出柜子里的一个包裹,交到木兮手中,看着她说:“这里有些钱财,你拿着,我是不行了……”说着咳嗽起来,她连忙用手帕捂住,拿下来,上面粘上了点点猩红血丝。
木兮忍住眼泪,“夫人,去床边坐着歇一会儿吧。”
陆瑶避开木兮伸过来要扶她的手,却紧紧抓住,另一只手去抚胸口,压下又要咳出来的血,深吸一口气,说:“我走后,你去找母亲和欣儿,帮我照顾他们。”
木兮知道这是临终托言,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只含泪点头。
陆瑶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这一生,她已无力回头,前面没有光彩,后面,没有颜色。她愿停在此处。
父亲已流放至漠北苦寒之地,哥哥已经被处死,虽然舍不得母亲和妹妹,但残躯病体,除了增加她们的担忧之外,她并不能做什么,好在她们已经平安回到原籍,那里有亲戚庇护,她可以放心了。
陆瑶捧着那件蓝衫,半靠在木兮身上,慢慢挪到床边。接着慢慢地躺到床上,将那件长衫展开覆在身上,双手交握于衣上,让自己堕入黑暗中,昏迷中有一缕白光划破黑暗,里面一个模糊的男子身影,挺拔,消瘦。
父亲,陆瑶在心里呼喊,那身影近了,陆瑶睁大眼睛看,眉眼俊郎,哥哥,她挥手。我来陪你了。
但那身影却迅速消失了。
哥哥——父亲——
陆瑶直直伸向半空中的手,似乎要抓住什么,最终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