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缘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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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宫夜，风雪交加，嫦娥合上最后一份奏章，揉揉酸痛的肩，瞥见玉兔在她书案上打瞌睡，嫦娥伸手欲抱她到床上，她却突然醒了过来，从嫦娥手边躲过，跳上了窗台。
嫦娥欲抱窗台上的玉兔，玉兔扭身跳下了窗台，雪地里开出四五朵墨梅，雪花纷飞，很快隐没不见。
玉兔最近行踪越发神秘，嫦娥叹气，阖窗。
突然一阵疾风带雪迎面而来，半透明的窗纸上很快结了一层霜花。透过结霜的窗纸望里面看，一豆灯光晕开泛黄，孤影单薄。
嫦娥往窗外望了一眼，徐步进内室，厚重的帷帐落下，隐没了她的身影。
案头的沙漏，漏尽最后一颗白沙，自动倒了过来，带动转轴，咔嚓作响。
杨戬静坐玉树下，突然睁开双眼，移形换影，眨眼就出现在嫦娥的书案边。多年的观察（望月），杨戬知道嫦娥的作息非常规律，午夜时分，必定入睡。
五色的奏章，来自不同的地方，土地，城隍，十八殿阎王，天庭三百六十路大罗神仙，足足堆满了书案。杨戬不以为异，曾经，他的案头堆得比这还多呢！
杨戬看了看，随意挑出一本来看，杨戬一眼就认出，那娟细的簪花小楷的红字批注，是嫦娥的笔迹。
字迹工整认真，想必奏折上的每一字都经过深思熟虑的。杨戬看了看那一书案的奏折，想象嫦娥埋头奋笔疾书，劳思费神的样子，又想起，嫦娥每次来为他疗伤，略带疲惫的面容，杨戬心疼得厉害。
玉帝怎能把这一堆俗尘杂物直接扔给嫦娥呢？杨戬心里颇为不忿。他杨戬为了嫦娥能得清闲，可是把她的职务架空，除了人间每日的月升月落，什么都不叫她管。
嫦娥披衣出来，立在杨戬身边，恼怒道，“这可是我的寝宫。”
偷入女子香闺，还被当事人抓个现行，杨戬脸上一点羞愧都没有。他把奏折摔到桌上，气道，“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嫦娥从最底下抽出一本金色厚薄子，讪讪一笑，“嫦娥不才，愧蒙至尊青睐，暂代司法天神监管天条一职。”
杨戬接过嫦娥手里的薄子一看，一条条，如数家珍，分明就是他刻到五彩石里的新天条。杨戬眉心猛地跳了跳，“这不是你能管得过来的，赶快向玉帝辞了。”
嫦娥睨杨戬一眼，把金色薄子抢回去，护在怀里，如获至宝。“女娲娘娘的这套新天条，甚合嫦娥心意。”
合她心意？杨戬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他在制定这套新天条的时候，多少潜移默化受到了嫦娥的影响。杨戬颇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后悔莫及。
杨戬还没想出怎么劝嫦娥打消这个念头，就听嫦娥忧心忡忡地说，“三界受天条毒害良久，急需一套新天条。如今，这新天条有了，却找不到一个把这套施行三界的人。”
嫦娥长叹了口气，大义凛然道，“嫦娥人微力薄，也绝不能看到天庭回到以前的局面。”
“可这个人不是你。”杨戬一口否决。依嫦娥的能力，卷入这场权利纷争，无异于自取灭亡。
“坐视不管，嫦娥做不到。”嫦娥也很坚决，针锋相对。
杨戬气得不行，鬼使神差，说了这样一番话讽刺嫦娥。
“说得好听，仙子就是想靠这套天条获得很高的地位，青史留名，让后人都记得你。”
嫦娥瞪大了眼睛，她以前就是这样看杨戬的。把这话说出口的，竟然是他，而且对像还是她自己。嫦娥被自己呛到了。
“我必须把你带走。”杨戬突然上前一步，冷道。
嫦娥一个激灵，随手凝出一把冰剑，指着杨戬。杨戬步步紧逼下嫦娥连连后退，色厉内荏，“你要做什么？”
杨戬很轻易把嫦娥的剑折断，把嫦娥逼到墙角，退而可退。杨戬拍掉嫦娥手里的断剑，顺势压身上去，抬起嫦娥的下巴，坏笑道，“娥子，咱回到灌江口就成亲。”
“不，我不去灌江口，也不和你成亲。”嫦娥惶恐道。
杨戬把嫦娥死死压住，确认她所有挣扎都是徒劳，额头相抵，鼻尖顶着鼻尖，含笑道，“昨日，在凌霄宝殿，当着诸天神佛，仙子可是为了杨戬据理力争，甚至立下了天道大誓，嗯？”
有人把嫦娥在广寒宫窝藏杨戬的事捅到了玉帝面前，玉帝问罪嫦娥。嫦娥坚持自己只是按照女娲娘娘的吩咐行事。
天庭众神与杨戬结怨甚深，杨戬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灌江口，已经气得他们吐了一口老血。嫦娥包庇杨戬，已然招致讨他们的怨恨。他们拿杨戬没办法，但法力低微，在天庭无所依靠的广寒仙子还不是任他们宰割。
所有神仙联袂上书，都说是嫦娥妄言欺君，试图鱼目浑珠，逃脱私藏通缉要犯之罪罚。杨戬十恶不赦，女娲娘娘怎么可能救他？
嫦娥一人之言难堵悠悠众口，便发了狠，向天道立下大誓，若嫦娥所言非实，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形神俱灭。
此誓一立，天庭为之一静。每位神仙飞升都经受过天雷轰顶，其中厉害，不必言说。寻常神仙，受三十六道都已经是九死一生了，可嫦娥许了八十一道，必死无疑。嫦娥以性命担保，他们还能说什么！
玉帝看诸神无异议，便拍板，看在女娲娘娘的面子，放杨戬一条生路。实际上，天庭拿杨戬根本没办法，玉帝这也是在为天庭挽尊。当然，嫦娥无罪，安然回到广寒宫，玉帝对她的器重依旧。
……
“谁为了你？”嫦娥不屑，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推开杨戬，背过身去。“我不过是要保全自身。”
杨戬抱手，轻松寻常地道，“杨戬就是好奇，天道怎么还没如仙子所言，降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把你劈得形神俱灭！”
嫦娥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情急之下，誓言立得狠了，现在想来真是后怕不已。嫦娥故作不以为意，笑道，“凌霄宝殿上，嫦娥所言，句句属实。天道又非无目，怎会无故降天罚于嫦娥？”
杨戬怒极反笑，“好个坦荡磊落的嫦娥仙子。”
“比起某人，自然是……”嫦娥得意一笑，不忘踩杨戬一脚。
杨戬肃容打断嫦娥，“嫦娥，实话告诉你，早在五百年前，女娲就道消身亡了。你道，那没心没肺的玉帝，你立下天道重誓后，怎会突然罢休？人家可就等着看嫦娥仙子被天雷劈死呢！
可笑某人，为了立功……自寻死路，还犹不自知。”
嫦娥已脸色大变，“真的？”
“骗你？何必呢？”杨戬用饱含同情的目光看嫦娥，就好像看的已经是个死人。
“被雷劈死！”嫦娥紧张地望望天际，捂脸绝望道。“这死得也太丑，也太不体面了，三界都会笑话嫦娥的。”
“那又如何？自己受着吧！”杨戬冷哼一声，别过头道。
嫦娥从指缝里看杨戬，福如心至，立即抱住他，就像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酝酿一下情绪，大哭特哭，“杨戬，嫦娥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能对嫦娥见死不救。”
杨戬非常嫌弃地看着某人，“某人刚才可是说了，都是为了自己。”
嫦娥一瞬间止了哭声，“你说得对，一人做事一人当。”推开杨戬，自己背过身踉跄着走远，那叫个失魂落魄。
杨戬拉着嫦娥来到玉树跟前，他撩袍下跪。嫦娥惊醒，制止杨戬，“杨戬，你这是做什么？”
杨戬冷笑，“如嫦娥仙子所愿。嫦娥仙子还会心疼杨戬不成？”
嫦娥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此事一过，杨戬和仙子恩怨两清，各走各路。”杨戬望着嫦娥，冷哂。
他什么意思？嫦娥僵立在原地，就听到杨戬念。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昆仑山阐教第三代弟子杨戬，恭达上听。一切因杨戬而起，嫦娥无意欺天，由此降下天罚，一切由杨戬代而受之。”然后，俯首帖耳，恭敬地拜了三拜。比嫦娥立誓，可要庄严慎重得多。
苍穹云开雷动，杨戬所祷告，已有回应。
嫦娥遥望天际，电光闪动，心惊胆战，真怕降下个天雷劈到杨戬身上。杨戬看嫦娥战战兢兢的样子，心下犹有不忍，便温言宽慰，“仙子已无性命之忧，不必害怕。”
嫦娥愣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话，“杨戬，你对嫦娥太好了。”
“杨戬只是不想亏欠嫦娥仙子。”杨戬面无表情。
嫦娥闻言，震惊地看杨戬，眼里已隐隐有泪光。
“如果，你刚才肯放下一切，跟我走……事实证明，你变了，不再是我认识的嫦娥 。你对我除了利用，还有什么？”杨戬万分失望，“杨戬现在明白了。明月高高在上，不是杨戬可以高攀的。”
嫦娥听杨戬说完这番话，反而较刚才平静了一些。嫦娥看着杨戬的眼睛，问，“你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杨戬咬牙，攥拳，转过身。
广寒宫上，遍布彤云。
“不会反悔？”嫦娥又问。
杨戬回头，玉树下的广寒宫仙子依旧高冷，杨戬自嘲一笑，冷声道。
“不会反悔！”杨戬迈出第一步，如坠千金。
俄而风起，点点杨花。
“你也该走了。”嫦娥拈起衣上一片雪花，六角，晶莹剔透。
杨戬咬了咬牙，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很快就健步如飞。
不到半刻，片片鹅毛。
雪落白了嫦娥的髻角，嫦娥望进密雪中，杨戬的身影已淹没在广寒宫外的星河里。
“好大一场雪。”嫦娥叹息，眼里落下一滴眼泪，有了第一滴，就有第二滴，第三滴，很快便泣不成声。一地的冰晶，埋在雪中。
……
杨府，哮天犬在杨戬床下守了一夜，约摸着时辰，正准备迎接他主人苏醒。趴在床上一看，才发现，他主人不见了。
哮天犬顿时心慌意乱，主人不会又丢下了他吧！哮天犬害怕得哭了，却见他主人，从外面回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哮天犬挂着眼泪，吸吸了鼻子，瓮声瓮气道，“主人，你去哪里啦？”
“周围随便转了转。”杨戬敷衍道。
哮天犬使劲嗅了嗅，没错，他去了广寒宫，全身都是广寒宫特有的木樨香。奇怪了，昨天，主人还在生嫦娥仙子的气，提都不让提来着。
……
大雪一夜。
次日，金乌爬上月殿，雪霁冰消。
珣玉打开玄冰大门，阳光晃花了她的眼。珣玉还没来得及和小金乌打个招呼，就见玉树下，躺了个人，全身落白。珣玉扒开厚雪一看，郝然就是她不见了一夜的主人。
珣玉把嫦娥背进殿内，放在暖玉床上，良久才复过温来。
嫦娥哆嗦着，恨恨地说，“以后，再管杨戬的事，我就不是嫦娥。”
“你和他？”珣玉疑惑地问。
嫦娥打了个喷嚏，“恩怨两清，各走各路。”
“所以，你在雪里呆了一夜。”珣玉诧异地问。
嫦娥瞪珣玉一眼，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午夜后，玄冰门落下，从外面打不开。就数你睡得香。”
“所以，杨戬害你，在外面冻了一夜。”珣玉终于迟钝地领悟了过来。
“我帮你去教训他！”珣玉气愤道。
“不准。”嫦娥突然跳了起来，沉沉道，“恩怨两清，各走各路。这是他同我说的。”
珣玉心里一寒，被冻在了原地。“你们不是挺好的吗？”珣玉不甘心地问。
“哦！我利用他，利用得挺好的。”嫦娥自嘲一笑。
“这也是他说的。”珣玉的心彻底寒了。“对不起，主人。如果不是珣玉，你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没关系！”嫦娥无所谓一笑。
珣玉看着嫦娥脸上的笑容，心惊胆战。这种笑容，她见过，很久以前，嫦娥叫她抹去了她的记忆时，也是这样笑的。非常不凑巧，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
珣玉引嫦娥和杨戬提前认识，以为可以改变两个人的结局。却没想到，杨戬为了母亲，离开了嫦娥。嫦娥为了族人，选择了后羿。在与后羿成亲之前，嫦娥求珣玉帮她抹去了所有关于杨戬的记忆。
从那以后，嫦娥性情大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后来，杨戬和嫦娥再次相遇。但那时，嫦娥不记得杨戬，一心一意要做好后羿的妻子。杨戬再爱嫦娥，也只能把感情埋在心底。
再后来，后羿离嫦娥而去。嫦娥还是觉得无所谓，只是族中之事有些麻烦。杨戬变成后羿回来，在珣玉的暗示下，嫦娥第一眼就将杨戬识破了，嫦娥并不拆穿他，将计就计。
最后，杨戬利用蓬蒙，逼她吞下仙药，嫦娥真的没有想到。一来，她压根不知道，杨戬对她的感情，二来，珣玉还是想回到广寒宫，便听之任之。
也许，嫦娥忘却前尘，对杨戬还有余情。比如，当珣玉假借女娲的名义，让嫦娥救杨戬时，她选择了相信，从不怀疑。
然而，也仅仅是如此。
……
沧海桑田，时光如白驹过隙，珣玉在月中看到，四公主来到了杨戬身边。
月老殿，两个泥偶身上，悄悄长出了两条红线，已然系足。
小狐狸到月宫成了广寒宫宫主之后，沉香随即上天接任司法天神一职。人们时常打趣，司法天神为广寒宫主望月都成了天庭的一种习俗了。然而，却和杨戬嫦娥再无关系。
某日，东海四公主终于为了杨戬背叛了东海，来到灌江口，和杨戬厮守终生。
听说，两人非常恩爱。
其时，珣玉正伴着嫦娥云游四海，嫦娥得知这个消息，也曾感慨，她终究不是四公主。
再后来，嫦娥偶然遇到后羿转世，他的妻子死了。嫦娥感怀后羿，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留在了她身边，便把不老药给了后羿，让他救活了妻子。
后羿的转世和他的妻子，百年美满幸福。
体内没了不老药，嫦娥瞬间白发。她没有了青春美貌，却活得无比的潇洒自由，珣玉始终伴在她身边。
十年后，嫦娥回到故乡，走完漫长的一生。嫦娥临终前对珣玉说，她的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父母，无愧于朋友，无愧于众生，已然足够。
嫦娥魂飞魄散之时，天上下着小雪，一如她出生之时。她出生之时，天道送她来到她身边。当日的情形，珣玉始终记得清楚。
那一日，珣玉跪在嫦娥坟前，哭得不能自己。她怜嫦娥，幼时丧母，及笄丧父，双十丧夫，在广寒宫蹉跎千年岁月，老来无依，死后亦无人送葬，整整一千八百三十岁，一生孤独，流离颠沛。
无可否认，死亡对于嫦娥是一种解脱。这些年的日日夜夜，她只是活着而已。漫长的岁月，对嫦娥来说，已然没有意义。
彼时，杨戬和四公主有了第一个孩子。
嫦娥死后，珣玉便随杨戬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世界。嫦娥临死之前，叮嘱她，不要像她一样。她想，她至少可以代这个世界的嫦娥活得更好！
……
经年以后，清风冷月，孤坟荒冢。
杨婵偶然寻到此处，风化的石碑上，依稀可辨“嫦娥”二字。
意识到那是什么了之后，杨婵泪如雨下。此后，每年她都会到坟前上柱香，烧点冥钱。
她也知道没有必要。但是，她喜欢在坟前，想着嫦娥昔日的音容笑貌，就好像，这位知心密友，始终守在广寒宫，只要她需要，她永远都在。
还有，她不打算告诉第三个人，包括她的二哥，二嫂。一个是不能，一个是没必要。
又过了许多年，她抱着她的侄子来到嫦娥坟前上香。
前不久，她的二哥历劫失败，死在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下，嫂子回了东海，成了一方水君，把这个孩子留给了她。
……
最后一道天雷劈下来之前，我听见二哥喃喃自语，不论你在哪里，一定要好好活着。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二哥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岁月漫长，这天，他等得太久了。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二哥魂飞魄散，我和嫂子搭救都来不及。
我带着孩子，把二哥安葬在嫦娥坟旁，也只有衣冠冢。守着两座空坟，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
如果一切能重来。
……
四公主心里深埋了一个秘密，杨戬书房的密阁里有对耳坠，淡紫色，泪晶状。是嫦娥离开广寒宫后，杨戬从广寒宫带回来的。也许，他只是放在那里，没有碰过。但是，这么多年，他也从来没有放下过。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缘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