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义-流沙》酸儒

8、流沙十九年 春 河伯

　　下山逸外芜一路走，走至十里长亭外，有一个大池塘，池塘内长满了蒹葭，这地方生得旺盛，比人还要高。平添了几分风雅之气，却也增添了离别的忧愁。
　　“这地方怎没有柳树？”逸外芜问。
　　式微答：“原本是有的，被人砍掉了，说看着心烦。”
　　“何人如此大胆？”逸外芜惊讶。
　　“听说是个从帝胡来的贵族公子。”
　　两人挤进了人群，觉得自身的喧闹与这气氛格格不入。这里的人皆屏息凝气，只看眼前的琴师擦拭旧琴。琴师模样秀气，手指白嫩而又细长，这一模样触动了千琉的心思，她无奈叹息：“我的手也曾经是这样。”
　　琴师微微抬眸，露出一双黑白分明却分外没有生气的眼睛。
　　“你可会弹琴？”
　　千琉笑弯了眉，“我可会，当年哪一届琴艺大会，我还去弹过，还拿了个魁首。”
　　琴师沉默片刻，缓缓问：“莫不是第五会？”
　　“就是第五会！”
　　琴师情绪有些怪，但随即她恬淡一笑，“不知可否与您一比？”
　　“可是我并没有……”
　　这个“琴”被千琉咽了下去，她看着琴师手中的那把琴，桃花枝缠绕，伏羲氏，梅花断，这是南郭先生做的琴，亦是弊壬姑娘的琴。只是少了一弦。
　　姑娘为她端了一盆水净手。
　　“弊壬姑娘，弊壬姑娘！”逸外芜叫嚣。
　　“铮。”
　　千琉拨了一个音，目光平静，仿佛一步步走向黄土。
　　这琴声多好啊，悠远，散发着亘古的气息，一个音便能绕梁三日而不绝。
　　真是好琴哪。她心中暗叹。
　　千琉少年时候性子急躁，最爱的就是改古曲，喜欢将古曲改快。她最爱弹奏的是《高山》。纵使千琉改了《高山》，这曲子依然没有不协调，因为原曲甚慢。
　　仿佛行走与山，随着蜿蜒的小路，一直走到高山之巅。高山之巅的风景美得很哪，缥缈着云雾，朦胧着眼，深深呼一口气，再吸一口，都是芬芳之色。
　　峨峨兮若泰山。
　　她弹得高兴，大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千琉并没有弹完，只逸外芜睁开眼，冷漠地望着自己的手，她是个弹琵琶的，对古琴一窍不通，顿了顿，费力去想《高山》的琴谱，努力在千琉的记忆力里翻阅。
　　大指七徽，挑四……这都是什么玩意？
　　“铮铮！”
　　此琴太好，以至于心中还荡漾着琴音。但此曲已毕。显然听众没听出来这仓促的结尾，一个劲的赞叹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哪。
　　逸外芜起了身，将位置让给了琴师。
　　琴师顾不得寒暄，坐在石凳上，开始抚琴。
　　她奏的是《流水》，她的手亦如同流水，在七弦琴滑动，来回拨动。水花打击者石头，一路曲折，渐渐汇入汪洋，无边的海洋自然是汹涌澎湃，宛如大鹏鸟展翅击水三千里的壮烈。
　　水在流动，琴师却未曾被琴而影响。她面容无悲无喜，带着大彻大悟。
　　涓涓细流，在石头间行走，撞击着石头，烂漫着脚步，水渐渐慢了，流速缓了，因为春天到了。鸟雀本停在她的肩上不言语，如今皆喈喈而鸣，随着叽喳的声音，水儿更慢了，惦着脚儿提着鞋，竟然回到了源头，故事开始的时候。
　　又是一个滴答，一个“铮”，水滴落在了石头上。
　　《流水》毕。
　　这并非是传统的《流水》，琴师改了谱子。因为那并非是七弦琴，其中的一弦已经断了。
　　琴弦为何而断？听者并不关心，因为早就被水淹死。
　　围观的人知道琴师的毛病——她不喜欢旁人看她收琴——于是一溜烟的跑了，只留下来式微和逸外芜。
　　并不忌讳这懂琴的人看她收琴，琴师收完了琴，就和逸外芜坐在石凳上谈话。
　　琴师自称为要渺，且并非孟赢人。她是至蜀人，抱着一把琴游历四方，找到一个地方便弹奏一曲，如今已经闻名于天下。天下第一的琴师没人验证过，但至蜀第一的琴师已经是定局了。
　　要渺冷心冷情，有温饱自食的力气，一生中的挚友就是琴爱琴如命。
　　逸外芜在思索要怎么对要渺，她这种人如同千琉那个坑货一样，摧毁她的观念。好在千琉是有责任心的，拦下了对待要渺的任务。
　　各种诗词歌赋侃侃而谈，从古琴弹到古筝，在谈到当今乱世中音乐的发展，还表示十分看好要渺传承艺术，不然这美好的工艺就要流失。
　　要渺找到一个懂琴的人也十分感动，分别之际再三叮嘱了他们的约定——
　　找到南郭先生。
　　千琉没什么负担，自然一口答应，成功给逸外芜拦了一单子的事情。
　　“在这个乱世，像要渺这样至纯至净的人真是太少见了！”

　　七派聚会，着实对杨玉环有利，她穿桃红齐腰襦裙，披帛一端绕在肩，一端垂下地面，正是春意浓，桃花开，梨木桌椅，杨玉环手拿茶杯。
　　“就这么说定了。”“好。”
　　绛英两弯远山眉，缥缈在云烟中。
　　“这眉真好看。”
　　“流沙十八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早成了一个笑话，”绛英笑，“我不过剩下寻长姐的一颗心，与这两弯细眉未曾变过。”
　　“咚咚咚！”传来敲门声音。
　　“你有客？”
　　绛英摇头，起身走去院子，走至大门，打开门栓。
　　而杨玉环自随她走入院子，走进桃林，夭夭桃华，娇艳媲美扶桑花，满院子的桃花簇着一棵枇杷树，杨玉环自是不爱桃花，像是京小蛰一样小家子气。
　　她无意撇去，正与进门少年对上眼眸。
　　那桃花林中簇着的少女，想必二八年华，人面桃花相映红，一双丹凤眼闪闪烁烁，鬓角银饰叮叮作响，她桃红衣裙，正如桃花仙子，眉心一点花钿，是被神仙用朱砂而点。
　　那少年白衫而立，面容稚嫩却头戴金冠，贵不可言，微微愣神，直直望着杨玉环，看她撷一朵桃花簪在云鬓，人面胜花。
　　杨玉环身怀暗香，此刻香味浮动，萦绕鼻尖，款款走来，像是逸外芜初遇的扶桑花，娉娉婷婷。
　　一时间杨玉环也觉香气扑鼻，轻罗小扇扑打香气，一缕清风拂过，吹得她发丝流动，更是飘飘若仙。
　　“姑娘是？”
　　“韦香儿。”
　　她随意编个名字。

　　七派聚会在国都王宫之未央殿举行，殿名取自《九歌》中的“灿昭昭兮未央”，果真金碧辉煌而不带有孟赢文人之色。不过小小县令，逸外芜竟受邀来此，身边只带了京小蛰，来到孟赢坐处。
　　李下卿望见京小蛰玉葱纤细，粉腮娇腻，一时神情恍惚，深想逸外芜家还有个这样的婢子，竟神情龌龊，问：“这位是……”京小蛰刚想自我解释“我是阿郎家的奴隶”，便听逸外芜道：“我妹妹。”
　　看京小蛰一副痴呆模样，逸外芜瞪了她一眼：“坐下啊。”
　　转眼间见要渺已与琴立于未央殿中央，她穿素衣，坐于木凳之上，缓缓拨动琴弦，不是乍冷还寒，而是冬,霎时回到结束不久的腊月。
　　要渺正襟危坐，大殿之中，只见她神态庄重，只是眉目飞扬，带了三分妖异色彩，微微一抬眸，勾起唇角。
　　“雪冷松边路，月寒湖上村。缥缈梨花入梦云，巡，小檐芳树春。江梅信，翠禽啼向人。”
　　一翠云款款而来歌讴，她声色带着寂寥游转，环绕大殿，笑眼盈盈，继而要渺琴声转而明亮，仿佛湖中小荷，迎风掉露水。
　　千琉随歌，低声对京小蛰唱：
　　“淮岸，向晚。圆荷向背，芙蓉深浅。仙娥画舸，露渍红芳交乱。难分花与面。”
　　翠云红袖翩翩而舞，娇媚十分，伴着红袖，清朗琴声并不被淹没，反而愈来愈浓。
　　“鸳鸯浦，鹦鹉洲，竹叶小渔舟。烟中树，山外楼，水边鸥。扇面儿潇湘暮秋。”
　　渔人划棹行舟，微动涟漪，一时棹急，惊起两只鸳鸯相对飞离，只因风流薄利。
　　“铮铮铮！”
　　“稻粱肥，蒹葭秀。黄添篱落，绿淡汀州。木叶空，山容瘦。沙鸟翻风知潮候，望烟江万顷沉秋。半竿落日，一声过雁，几处危楼。”
　　那秋日暮景，何等萧瑟悲凉。
　　千琉还在哼：
　　“采多渐觉轻船满。呼归伴。急桨烟村远。隐隐棹歌，渐被蒹葭遮断。曲终人不见。”
　　那清丽佳人息夫人不禁垂泪，捂住胸口有西施旧病之样，只觉身子不爽，放眼望去，见朝中群臣，尤其流派，皆面露微笑，却难掩倦色。
　　千琉握住京小蛰的手，见她头止不住地冒汗，嘴唇煞白，怎见粉腮娇腻？微微眯起眼眸，顺着京小蛰的视线望去，见一红裙女子，巳城打扮，头有银钗簪鲜花。
　　要渺的琴声未断，转而流向成名之作《流水》，看她神态从容，亦如初遇时候，不带一分笑意，却有世间之大成。
　　走过山川大海，走过一片片春，夏，秋，冬，只是流水不变，京小蛰竟开始呜咽，喘息着，“我瞧见我娘了。”
　　耽书似乎意味到什么，望见了京小蛰，依旧是一身红裙，眉目间同她有几分相似，脸色一变，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亦是一个滴答而结束《流水》，真“醉卧古藤荫下”，了不知南北何方。
　　众人大惊，直道：“这天下第一琴师当之无愧！”
　　何止何止，简直琴音入魄，琴声一断而疼痛断，这琴音可杀人吧？不知对上京小蛰的百叶归宗是如何？
　　“不知这琴，琴师是从何学来？”
　　耽书肆意张扬，从不知收敛一二，大殿之上，只她一人询问。细细看去，这天殊也仅来她一人。
　　要渺不看她，自顾自收了琴，自顾自走了，何必去管那等凡尘俗事呢？
　　京小蛰想叫耽书一声，却未曾叫的出去，一声问话哽咽在了嗓子里，手不住揉捻着衣裙，又看那耽书打扮富贵，面色红润，竟有千金做派，更是想大哭了一场。
　　千琉松开京小蛰的手，在桌子上不断划动，像是在抚琴，“铮铮铮”，一个个凌厉的声音迸发而出。
　　“我孟赢礼仪之邦，诗书之乡，不如在此，以文对诸友？”孟赢国君伯成如此说道。
　　“久就听闻孟赢有位十四岁便考取了榜眼的才女，今日可否请他一作文章？”流派，武宣山庄乔折歌如此说。
　　“有何不可？”千琉答道。
　　掌声满堂。
　　千琉思索：“再次作词怕诸位久等，便在此吟诵我于冬日观梅所作：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绕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逸外芜有些恍然，自昨日使，她同千琉不可互通有无，即听人夸赞：“作词简直不输弊壬姑娘。”
　　她大惊：“我和弊壬姑娘简直天上人间！”
　　身边宾客皆叫她不要如此自谦，逸外芜并无欣喜，只因——
　　弊壬姑娘的时代，也许真的过去了。

　　京小蛰说头晕出去吹风，回来后便神情恍惚对逸外芜说：“阿郎，我若死了，求你莫要见怪。”
　　逸外芜问：“怎么了？”
　　想倚栏杆，但，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我见到他了，我俩约好了，不能同生便同死！我也不愿做那郁郁而终的杜丽娘了，我明儿就同他一起死！”
　　京小蛰继续说：
　　“若真走，便以全身血液浇灌而成一朵舍子花，渡我到彼岸，喝不下孟婆汤，无生，无死，我们生生世世相守，永不离情，不再‘君问归期未有期’，不再‘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报影无眠’，不再‘旋抹红妆使看君’。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化作比翼鸟，化作鸳鸯，化作连理枝，我们就是这样，纵使死也要在一起。我受够独自相思，受够互赠红豆，说什么‘入骨相思知不知’，也受够了说什么‘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的酸话。”
　　本是世间闲客，独闲行，何必添了这么多挂念？
　　流年偷换，未曾察觉，泪痕沾染春衫袖，最后她只说：“帮我折枝新柳。”
　　长亭柳色，远客先折，从此杳杳音尘都绝，今夕是何？为何要折柳相别？歌舞又起，却无心于此，耽书看过，不知作何感想。
　　不至明日，不过下午，黄昏时分斜阳照映，浅浅河滩，开了一朵舍子花，娇艳似火，被一抹黑影掠夺而走，只剩下两个相依相护的可怜人。
　　逸外芜去望。
　　京小蛰全身血液尽数放尽，流血过多而亡，她画红妆，描细眉，戴金钏，是为了去见冤家。那个说着“旋抹红妆使看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的人，踏破她的蒨罗裙。
　　有恨无人省哪，无人省！等到离别之际，才知音信全无，鱼沉雁杳是个好！京小蛰明艳的五官失去了颜色，并且永远闭上明眸。
　　……
　　愁红惨绿，她拿笤帚细细扫去门前落花。
　　或是她花枝招展，羞答答捧一碗汤去偷看莫蹇一眼。
　　又或是她蹙着眉，饱含泪水，大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好不栓门，只想搞一个半夜突遇，被逸外芜训了好几遍。
　　她好教旁人，万叶归宗一遍一遍交给逸外芜，永远不嫌烦。
　　她知道逸外芜喜欢吃谁家做的花饼，知道式微最好看《诗经》，她总温柔小意。
　　还记得那天太阳正好，阳光抚摸惊蛰的眉头，她说自己生于小暑，叫“京小蛰”。
　　“我娘……我好得很，我一定要找到她，她很爱我的。”
　　“阿郎，吃花饼别掉渣，会被杨玉环发现的。”
　　“哎，式微，我没瞧见你的《诗经》啊！”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满头银饰随她的动作而晃荡，闪的耀眼，京小蛰歪着头，坐在门前，问：“阿郎，有一天你会死吗？”
　　“傻丫头，生老病死是一定的。”
　　京小蛰牵着她的手，说：“阿郎，我不想你死。”
　　“为什么啊？哎，我这般人物，一定‘天妒英才’！”
　　京小蛰噗嗤笑出声，说：“因为阿郎对我很好啊，从没有人对我向阿郎这样好。”
　　“酸！杨玉环，杜云石，我看你都……”
　　“不一样的！”京小蛰急忙解释，“阿郎待我最好。我比喜欢娘还要喜欢阿郎。”
　　……
　　“怎么搞的？腿上伤怎么弄的？”
　　京小蛰拿着一枝梅花，在笑：“我想起阿郎之前说南山的梅花很漂亮，你瞧，我给你摘来了。”
　　……
　　“帮我折枝新柳。”
　　逸外芜放下柳枝，将她扶起，为她理了理发髻，又缓缓离开。
　　那火烧云衬得整个天都是红的，落日熔金，真是像被血染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