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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流沙十九年 夏 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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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好像在散发着虚妄,六日日滴水未进,未食一粟,胃中空空如也。有些空洞的眼神望着夜空,妄想手摘星辰,吞之入腹。
那星星啊它远远挂在天上,日日夜夜受仙气熏陶,那……味道该相当不错吧?是甜的,还是咸的?不在乎了,就算是朝天椒的辣,也能一口吞一个。
逸外芜伸出一只手,被黄沙扎的疼,她扭动着僵硬的脖子,颇为麻木的望着身旁的战友。
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呆了七日,日日刮风,黄沙刮花了他们的脸,斑斑血迹染红黄沙。初来暗想自由孟赢大军走到沙漠发现他们,于是呆在此处等待救援,等了三日,粮尽而无人,想走出,却走到一半力气也没有,匆忙跑回原处,起码这凹槽大部分时间是遮阳挡风。但这地方也是无人问津,活不下去的,等至蜀人发现他们,一刀刺下去,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
他们不该这样死的,死在这片黄沙里,尸骨也会被暴风卷走,她不愿,孟赢的将士也不愿。他们这支突击小队,是孟赢最精锐的士兵!怎么可以就此埋骨,连马革裹尸的机会也没有?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下子挺住腰板冲出去?他们走不出这片大漠,走只会死的更早……何况没有力气走。
嘴唇破了皮,逸外芜舔了舔上嘴唇,舔到了血,腥腥的,甜甜的。
不是第一次舔到血,逸外芜却振奋了起来,血……血……至少还有血。
她闪着光的眼望向身边的兄弟,首先望到元望,——不,她还有些良心。吃战友的肉,喝战友的血这等事情,她尚且做不出。
再次扭动脖子仰着头望夜空,冷星满天,却没有一颗是他们的归宿。她在想,当真不这样做吗?不做,他们一群人都要死……
唉,式微过得好吗?那家伙在国都一定好得很哪!捷报传出去了没有?要是活着出去,得立多大的攻哪!
要是活着出去……
笑谈渴饮匈奴血。
想什么呢。
唉,要是早些在有粮草时候,鼓足勇气冲出去就好了!
笑谈渴饮匈奴血。
不,不对,这可不是至蜀人啊!这是孟赢战士啊!
嗓子又一阵刺痛,仿佛刺痛入心,小腹空空。
大漠啊,你为何这样大?为何这风儿这样狂妄?苍天啊,你下雨也好啊!哪怕只是毛毛细雨。
该如何呢?该如何呢?
想着想着,她神志渐渐模糊,隐约间仿佛看见元望充满笑意的眼睛。他在笑什么?是最后的 回光返照吗?她睡了。
沙子将她唤醒,战友并未苏醒,嗓子反而并不是那样疼痛。快死了,快死了,她自嘲一笑,竟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天上的太阳。
果然是回光返照吧?
就这样死了或许也不错吧,正如同想过无数次苍天公平的言论。只有在兰泽死前才会抱怨苍天不公,其实苍天是很公平,纵使是刚出生便因为战乱死去的婴孩,苍天也有道理。
“清客。”
元望睁着大眼望着她,眼里满是血丝。
在这个黄沙坑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话了,纷纷侧目望着元望。元望只是微笑,他啊……他可是孟赢状元!状元!连她逸外芜都当不到状元。
但是呢,像莫蹇说得那样,真怀才不遇啊!凭什么呢?凭什么呢?因为这低贱的孟赢呢?不,孟赢怎么会低贱呢?孟赢是大国啊,未来天下的霸主啊!……和低贱似乎并不矛盾。
元望抬着头,望着天,说:
“笑谈渴饮匈奴血,你也想到了吧?你那么聪明,十四岁就做了榜眼,比我好得多。
如果还能剩下的话,便将我的骨头带回孟赢吧,就埋在我村子的坟墓里,我爹娘早为我建好,我总算能去找他们。
我从小就皮厚,不怕疼的,但是你们小心着点儿,唉,可惜我看不到你们好好活着回去了,我看不到你们大破至蜀,班师回朝的场面了。
一定要好好打仗啊,一定要好好为我孟赢啊,孟赢啊,那稻田飘香,雕栏玉砌,我再也看不到了啊。
我再也看不到蝶飞虫鸣,再也看不到云起云落,再也看不到日升和日落了啊。
但是,你们回朝,是英雄啊,我们都是英雄啊,谁说我孟赢只会重文轻武,都是病夫?壮哉,我孟赢!壮哉!我孟赢!
你们……那会很风光吧,你们穿着明光甲,在太阳下闪着光,哦,还骑着白马,手中高高举着红缨枪,上头的流苏摇啊摇。矫首昂视走在国都那条大道儿上走,姑娘们朝你们丢花抛媚眼儿,那多快活啊!
你们封官加爵,不会死在大漠里。至蜀将是孟赢的天下,不要再有荒漠,不要再有风霜,不要再有生死离别。
长亭柳,君知否,千里仍回首,呵,别忘记我。”
他哽咽,说不出话,于是沉默了片刻,缓缓说:“忘记也无碍,只是……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好好替我活下去。”
逸外芜想抚一抚被风割得疼的脸,却摸到一脸泪。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是队伍里最好的兵,你可以有大好前程……”逸外芜沙哑着嗓子说。
元望快没力气了,只看着她。
“我来!”戊戌大叫,“我活着也没甚意思,你不能死,你还能为朝廷做更多……”
一个“事”字还未说出口。
几人看见元望已经高举他那把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的长剑,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一抹黑影,仿佛形成永恒的画面,血渗出来了,他死的多么光荣,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人世间,到处都是耳鸣声,嗡嗡嗡,像是无数个夏夜里,蚊子在叫一样。
他还未曾倒下,拿着那刀刃握在胸口,看不清脸了,像是木板雕刻一样,只有那个影子还活在世上。
“我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吧……人从没有三六九等,大家都一样……”
他的血没有染上黄沙,却染湿了人的心。
逸外芜骑在白马上,红缨枪擦着地,划出了一道又一道裂痕。熙攘的人群,到处是在谈论他 们的丰功伟绩,姑娘们真的举着手绢,抛着媚眼儿。
神色却不带一分喜悦,都面色冷淡,安静走完这一段路。
“拜见上卿。”
在富丽堂皇的王宫里却没有王,王在后宫享乐,喝着琼浆玉露,吃着山珍海味。看那雕梁画栋,再想起民间草屋断梁,妻离子散。
“人从没有三六九等,大家都一样”什么都一样,元望家里忠烈却贫寒连饭也吃不起,他能力不强吗?他一人可以杀五十个至蜀士兵!然而呢,在这浑水之间多年,仅是一个小队队长。
队伍里有功的人并不少,却只有她一人来到这里。为什么?因为今家。
朝堂之上,群臣不约而同前来祝贺。
一个下卿不经意地问为何队伍里少了一个队长元望。
“你知道这场仗怎么胜的吗?”唇边的笑可以冰冻温泉。
“大漠里,黄沙中,人饿的忘记了南北何方,哪怕喝到唇边的血也是万分庆幸。喉咙干涸的似乎冒火,脑子里只有鸣鸣。那你知道我们如何活下去的吗?你知道元望为什么不在吗?你知道吗?他杀了自己!我们吃战友的肉活了下去,我们不是人!你知道为什么至蜀士兵被我们杀得落花流水的残样子吗?你知道吗?我们吃了战友的肉才活下去啊……”
步步逼近那个下卿,将他逼到柱子尾。
“但是你们是人吗?你们又是什么?天下疾苦你们看不见吗?你们有功吗?一群吃着祖上剩饭的王八蛋!你们看不起元望这样的人,我告诉你,我看得起!从此孟赢所有的士兵都会看得起!王八蛋!”
朝堂寂静无声,只有逸外芜的回声在荡漾。
总是这时候,莫蹇款步走来,手中拿着圣旨交给她,微笑:“大破至蜀,你有功。王封你为上卿。”
那个理想似乎即将走来。
逸外芜放开那个下卿,接过圣旨。冷冷笑着。“嘶”,她当着孟赢所有臣子的面,将圣旨一分为二,撕裂,就在那么一瞬间,布帛裂开的声音多刺耳,却令逸外芜畅快。
她扔下轻如羽的圣旨,并将圣旨仍在瓷砖地板上,果断亦如举起玉镯而用力扔下,何止呢,她用马靴鞋底将圣旨碾来碾去,直到破碎不成样子。再在万籁俱寂中,弯腰拾起破旨,一把撒上天,对莫蹇说:
“捡啊。”
“捡什么?”
“捡这破烂的旨意。”
“你你你竟敢……你挑衅天子!来人!”
逸外芜唇边带着挑衅的笑:“我辞官。听到没。下去!”
她未穿朝服,穿粗布烂衫,再将军制的马靴脱了下来,露出□□的足。慢慢拎起马靴,一把扔进莫蹇的怀里,扬声:“我从此和孟赢官场再无关联。”
因嫌弃肮脏的马靴,故用衣袖擦去手上尘埃,才转身过去。
门朝向着东,在清晨的那一刻,太阳初升,朝霞满天,每个人仿佛都沐浴着阳光。正对着门的逸外芜更甚。
但她泪流满面。
她想起枉死的战友连体恤都没有甚至尸无安处,她想起孟赢的百姓只浑浑噩噩过日子,她想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想起封建的孟赢啊那军营里被卖掉的三姐妹,……她还想起元望,想起人本无三六九等。
“啊!”
眼泪,不是为孟赢这个贪官污吏掉的,是为穷苦人掉的,却又笑了,一边笑,眼泪一边流,一边用手去擦。
她抬步向阳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