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38、阶下囚

　　穆天语永远不会忘记龙在阳光下呈现的红，鳞片比考试那天看到的更加鲜艳。龙光芒闪闪地飞过天宇。朝他俯冲而来，一爪子把他抓起来，带他一起飞向高空。穆天语挂在龙的爪子上，听到它以比平时要欣喜许多的声音：嘿！你居然这么快就做到了！

　　穆天语想说，他什么都没做，是应婉儿做的。但他累得说不出话，仿佛全身的精力都被应婉儿刚才的举动掏空。龙在西天台上御风而飞，云朵聚合，云中电光闪闪，龙的心情比云朵还要轻盈。

　　“我要吐了。”穆天语虚弱地说，“你能把我放下来吗？”

　　好吧，那我松手了。龙说。

　　“你等一下！”穆天语拼起最后的力气大叫，“你这样把我扔下去，我会死的！”

　　龙迟疑着，说：可是下面太多人了，靠近他们我会紧张。

　　穆天语无力地回答：“……那你一开始把我拿起来是要做什么……一直让我躺在地上不行吗？”

　　龙认真地解释道：我认错了呀，人。你身上有我的气息，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骊珠。

　　它忽然一个急转，停在云朵中间。穆天语被甩得难以呼吸，头向后拉扯着脖子，下巴到胸口都拉成了一条直线，似乎皮肤随时都能从锁骨上方撕裂。他艰难地说：“你怎么会出来……？”

　　原来你的门通往地府，你应该早说。我还能再开一次你的门吗？

　　听上去不像什么好话。穆天语晕眩地想，身子从龙的爪子里滑落几分，但他的手指已经麻木到无法挣扎。

　　倒着看大地的感觉真是玄妙，仿佛他已经傲立于天庭上方。他看到一团粉影被按倒在地，绑了一层又一层的拨乱网；也看到无数电光向他飞来，镇恶仙君已经排成了阵，卓远手持双刀，站在最前方。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南角反常的安静。两个人只是仰头看着他。一个人是隔着一万丈都能认出来的阮梁钰，另一个他从来没见过。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身粉衣。

　　那人朝他告别般挥手，以全场恰好能听到的柔和声音说：“让他走吧。”

　　有几个人回头看他，更多的人充耳不闻，朝龙气势汹汹地逼近。云朵厚厚地压过来，龙向上飞去，试图躲到云朵中央。

　　“让他们走。”那个人又说了一遍，“你们跟上去，看他们能跑到什么地方。”

　　一言提醒了穆天语。龙肯定会飞回永无岛，如果镇恶仙君都跟去永无岛，龙回家的愿望又遥遥无期。他颤抖着手，把衣带在龙爪上缠了一圈，朝卓远叫道：“是我。你们追上来，想要什么？”

　　卓远一挥刀，叫道：“救回芊灵公子！”

　　穆天语再次感到来自内心的虚弱感：“你们应该去他消失的地方救吧……”

　　卓远指着龙，暂且不敢过分逼近，只是虚虚地挥舞着刀，叫道：“这是太上惊雷阵脱逃的，他害得人间北方大乱，生灵涂炭，我们一直找不到他，今天终于让它落在我们手里，穆天语，你快躲开，我们要结阵了。”

　　穆天语问道；“北方怎么了？”

　　卓远尚未回答，另一名仙君叫道：“你竟然不关心人间疾苦，那你还是什么仙君？北方大旱，你未曾听闻？有多少百姓干涸而死，都因为龙离了地面，不能涵养水源！”

　　龙在穆天语脑子里辩解道：我和水没关系呀，管水的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那可不是我呀。

　　为什么每条龙都有个自作多情的长名字？

　　镇恶仙君气势汹汹，随时都能扑上来，只是暂且还没有结好阵，不敢过分逼近，龙半个身子藏在云里，只露出一只巨大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吐火吧。龙像是自言自语地建议自己，可是他们如果烧焦了该怎么办，我不要人干。

　　穆天语急忙安抚地拍拍龙的爪子，声音不小，但他怀疑龙根本没感觉。“你不要烧死他们。这不会解决什么问题。你能劝劝另外一条龙，让它给人间下点雨吗？”

　　龙搔搔鼻子，说：我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下雨。他很喜欢下雨的，滴答滴答打在树叶上很好听。

　　穆天语瞥到卓远又要上前，急忙抬手，叫道：“且慢，你们让我和它谈谈好吗？”

　　镇恶仙君闻言纷纷停住脚步，把他和龙围在中间。穆天语用尽全力拍了两下龙的爪子，说：“你是火龙，他是水龙，我现在知道了。你能不能劝动他，让他下一点雨啊？”

　　龙迟疑着，眼睛滴溜溜地环顾周围，尾巴一扫一扫，跃跃欲试地想打人。穆天语催促道：“就当你为了我，可以吗？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想活啊。”

　　龙立刻充满了期待：你还有什么事，我帮你做吧。

　　“那就不用了。”穆天语一口回绝，“这些事都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完成，比如……找回芊灵公子，是不是？没了我，还怎么找他？”

　　打开门。龙说。它忽然躁动不安，重重地甩着尾巴。为什么不让我开门，你都让她开门了，让我开一次你的门！

　　衣带从龙的爪子上脱落，龙在穆天语面前化形成人，手指张开按在穆天语的胸口上，顺着他的衣襟探进去，比应婉儿更加顺畅地没入他的胸口，穆天语倒吸一口冷气，像喉管被隔开般发出沙沙的声音。

　　龙在他脑海里高兴地叫着什么，穆天语已经不能听清，也不想听清了，他并没看到胸口重新绽放的萤光，更没看到从他胸口纷飞而出的花瓣。

　　西南角的莳花仙君急忙发号施令，镇恶仙君向龙威胁地逼近，然而来不及了。龙卷起强劲的风，天上天下弥漫着数不清的花瓣，每一片都锋锐如刀。不幸摸到花瓣的人看见了栩栩如生的回忆，而回忆比花瓣割得还要更深一些。
　　——

　　穆天语缓缓睁开眼睛。他躺在一张床上，头顶吊着青灰色的蚊帐，室内一股土地庙的药香。温暖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腿上，穆天语挺起身子，朝腿上看去，一只狸花猫蜷成一团，枕着他的腿睡得正香。

　　穆天语朝狸花猫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到了光滑温暖的皮毛。狸花猫动了动，睁开一只眼睛，睡眼惺忪地瞧了他一眼，举起右爪擦了两下脸，顺势抱着头，又重新陷入睡梦中。

　　“小花……”穆天语几乎发不出声音。这是他的家乡，分家之后的卧室。他怎么会在家？

　　他尽可能轻地从狸花猫身下抽出腿，抓过旁边椅子上搭着的外衣穿上，套上鞋子，跑出卧室，卧室外果然又是一间大房，架子上书磊得满满的。桌子上笔已脱帽，舔得墨饱，砚台里墨水莹然，好像他不过是读书累了，到室内稍微休息片刻，未曾经历任何变化，度过任何光阴。

　　呼吸不自觉地粗重了。他掀开门帘，朝外走去，晚饭的香气充满了整个鼻腔，夕阳斜斜地挂在枝头，树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白花。

　　穆天语凝望着白花，虽然夕阳将整个庭院镀上一片金色，但白花却没有任何偏色，清白冰冷，几乎莹然生光。穆天语向白花伸出手去，指尖堪堪触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

　　“别碰啊，碰了你会后悔的。”

　　穆天语转过身，应婉儿站在月洞门的门口，脸色比白花还要苍白。

　　“你……”

　　穆天语无法分辨她是家里新来的丫鬟，还是来自梦中的幻影。应婉儿款款走到他身边，朝他笑道：“欢迎啊，现在咱们都成了阶下囚。”

　　“阶下囚？”

　　穆天语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这才注意到应婉儿没有穿着她的粉袍子，而是一身青布长裙，不施脂粉，一点首饰都无。应婉儿苦笑道：“怎么，你还没认出来这个地方吗？”

　　穆天语环顾一周，说：“这是我家啊……”

　　“这是混沌啊。”应婉儿说，“这里会显示成你心中最挂念的地方。原来在你眼里，这是你家……在我眼里可不是。”

　　穆天语心中有了一个答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背靠着小桥的扶栏，问：“龙呢？”

　　“它没事。”应婉儿说，“它跑了吧。得回骊珠，谁也不会继续在天庭呆着。”

　　穆天语长长出了口气，说：“那我们呢？”

　　“下放。”应婉儿回答，“咱们要去土地庙听民间疾苦了。而且是最偏远，最破烂的土地庙。你放心，我在土地庙呆的时间只会比你更长。他们大概认为，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不懂得民间疾苦。要是我能亲眼看看民间的事，大概会帮他们把龙再抓回来。”

　　穆天语抬手揉着太阳穴，说：“我不懂。应小姐，你能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结婚死给我听吗？我厌倦了当你的玩偶。你能不能给我一点选择？”

　　应婉儿注视着他，穆天语立刻别过脸去。应婉儿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不会再那么做了。你不用紧张。”

　　穆天语仍然没有回头，应婉儿娇俏地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接下来也确实需要你帮我。你知道应旭吧，我哥哥？”

　　穆天语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应婉儿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怅惘：“我哥哥已经死了，表面上看，是被尚氏兄弟推下天飐崖的。实际上呢，甚至不能说是凶手，而是他选择的道路，和天庭完全背道而驰。我只想为我哥哥报仇，有什么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