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28、天地大集

　　说到赶集，穆天语想起了小时候和老太太一起去的集市。他还没有货郎的摊车高，仰头望去，满眼都是花花绿绿，插在木车上的风车吱呦呦地转，风车旁边的糖人拉出甜蜜蜜的丝。老太太紧拉着他的手，从无数辆木车前经过。

　　龙愁眉苦脸地看着前方，又抬手挠着鼻子，挠了一会儿鼻子改为挠后脖子，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穆天语等了一会儿，实在等不下去，问：“往前走吗？”

　　我真的不喜欢赶集。龙悲伤地说。

　　穆天语摇摇头，暗自叹了口气，迈步朝前走去。龙站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儿，拔腿追上来和他并肩而行。两人一起走，穆天语才发现头顶只到龙的肩膀，顿时心生一点自卑。龙倒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边走，边在穆天语脑海里发出巨大的叹息声。

　　穆天语忍不住了，说：“麻烦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不能别在我脑子里叹气了？”

　　为什么。龙反问，我想让你听见，你才能听见，你应该感觉很荣幸。

　　穆天语干笑，回答道：“荣幸归荣幸，但你这样叹个不停，我在感到荣幸的同时也觉得吵。要不然咱们聊点别的？你为什么不喜欢赶集？”

　　龙又发出深沉悠长的叹息声，说，人太多了，看着心烦。

　　穆天语回想片刻，觉得集市上的人虽然很多，但是没多到令人烦恼的地步，遂说道：“人多……天地大集有没有人比较少的时候？”

　　龙摇摇头，又悲伤地垂下了头。

　　入口就在前方，尽管知道要对救命恩龙保持尊敬，穆天语还是无法控制地加快了脚步。那团光亮不断变化，扭曲，收缩，渐渐变得和他差不多大，光芒里传来诱人的气息，像是无数美味的食物，又像是一片丰饶的花海，穆天语一低头，踏入炫目的光中。

　　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暂时失去了知觉，等他从炫光中回复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河边。

　　阳光暖洋洋的，风软软暖暖地吹过他的脸颊，河水上泛着点点金色的波浪，让他想起了七八岁的午后，背着老太太，和小伙伴一起下水抓过鱼的河。他明明是在晚上落水，却来到了宛若午后的地方，难道他在水里已经昏迷了整整一晚的时间吗。

　　无数房屋沿着河边拔地而起，阳光把每一间房屋外的招牌都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逆光让他看不清楚迎风招展的招牌和酒旗上都写着什么字，但他能闻到风里裹着美酒和热腾腾食物的浓香。穆天语诧异地感到饥饿，自从他在仙录阁开始喝茶养生，就再也没有感到这么真实的饥饿了。

　　穆天语转头想对龙说话，一低头，龙在水里抬头看着他。河水一直没到龙的胸口，水面下龙的原身若隐若现。穆天语和龙对视片刻，问：“你为什么不像刚才一样，上岸用两条腿走路呢？”

　　龙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穆天语随着他的视线，注意到河里还有别人。

　　确切地说，是其他有着人形的……龙？像是忽然看到河里还有其他小伙伴在游泳，浸到水里的头发乌压压地散开。龙摆摆尾巴，水波浮动，原来他看到的不是水面上的房屋倒影，而是水下还有至少一层倒立的房屋。人头蛇身的东西在水下灵活地转动着。

　　一层水泼到脸上，穆天语惊醒过来，龙不悦地看着他。你在发什么呆，你不想早点出去吗。

　　穆天语想为自己辩解，最终还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忽然不想早点离开这里，虽然只是第一次来，但这里像他做过的一个梦，隐隐地呼唤着他。

　　你要小心，龙说，这里是天和地的模糊分界，很容易在这里迷失。

　　穆天语暗自摇摇头。再怎么看，这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沿水而建的集市罢了。顶多比其他集市更美丽一些，怎么可能是天地的分界呢。所有的商铺都是沿着河建的，就算他暂时在商铺里迷了路，只要沿着河，就能找到下游出口，又有什么难？

　　龙向前走去，水波在他身边分开。穆天语也跟着他慢慢地朝前走，商铺前的小推车上摆放着各种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他真想停下来细细观看，仿佛有无形的手拉着他，他发现自己停在一个小推车前面，摊上堆满了草草对折的白纸。推车后的小姑娘觉察到有人接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说：“你好呀。”

　　随着她的动作，有一瞬间她的脸朝向太阳，眼睛里闪过一层紫红的光。

　　你在干什么。

　　龙在他脑子里呼唤着，但声音奇怪地减弱了，像是被一层浓雾挡在外面。穆天语凝视着小姑娘的脸，虽然他从来没见过她，但这张脸令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放松感，好像和她不是初次见面，而是久别重逢，和她过往的记忆只是淹没在漫长的岁月里。他随手拿起一卷白纸，问：“这个是什么？”

　　小姑娘的眼睛闪烁着，朝他盈盈一笑，说：“地图。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不是在问他现在要去什么地方，而是在问他内心深处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被她这么一问，穆天语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大概是想出去……”，心里却在疯狂地质疑：他真的想出去吗，真的想离开这个集市吗？

　　小姑娘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小声问：“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穆天语无奈地笑了笑：“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吧……”

　　小姑娘低下头，轻轻一咬嘴唇，说：“我就一辈子在这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不愿意留下来呢？”

　　你在做什么。

　　龙又在他脑子里呼唤着。这次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下。穆天语眨了眨眼睛，小姑娘的面容像晃了两晃。她朝他身后的龙瞧了两眼，恳切地说：“你还不明白吗，穆公子，你不想走，你也不愿意走。回天界干什么？那个地方人情冷淡，他们没有人想念你，没有人记得你，甚至没有人知道你摔下去。你不被他们需要，也不被他们在意，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

　　穆天语张开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仙录阁，每天望着云卷云舒的天飐崖，他偶尔会想，是不是他从天飐崖上跳下去，也不会有人发现。

　　小姑娘凝视着他的眼睛，刚要开口，猛地向旁边一偏脸，与此同时，穆天语感到后背上一阵冰冷，一个激灵，脑子里的迷雾消散了大半。他回过头，龙站在水里，脸上是非常明显的不悦表情。

　　你干什么呢。

　　穆天语张开嘴，再次没有说出话来。他转过头，看看一脸不快的小姑娘，又看看一脸不快的龙。小姑娘的一张小脸拉得老长，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问我买地图，你干嘛用水泼我？”

　　龙只是瞪着她。穆天语猜测他们大概在进行脑内交流，然而小姑娘等了一会儿，说：“你哑巴了？怎么不出声？”

　　穆天语试探着抬手点点太阳穴，小姑娘看了他一眼，问：“你在暗示谁脑子有问题呢？”

　　难道她听不见龙的声音？

　　你别在她这里买东西。龙对穆天语说，她不是好人。

　　穆天语踌躇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很为刚才的缱绻恋恋不舍。小姑娘蹙起眉，说：“他是坏人，你别管他，过来看这个。”

　　她翻过白纸，白纸化作无数白色的花瓣，簌簌地落在摊板上。穆天语朝花瓣伸出手，手指碰到花瓣，他似乎看到花瓣上晃过一层夕阳红的微光，一股熟悉的气味直冲鼻尖，这味道让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没分家，夕阳西下，余晖长长地拖在烟囱上，随着余晖一同从后厨飘出来的香气。

　　“这是回忆。”

　　小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的注视着他。他没有看错，她的眼睛里确实有一抹紫红，黯淡凄冷，让他想起悄无声息掉落在地的花。

　　穆天语再听不到龙的任何声音。小姑娘拿过那片白色的花瓣，小心地放在摊开的手掌上，从各个角度打量着它的光影，说：“你知道吧，在转世轮回之前，都要喝一碗孟婆汤。有些人爽爽快快地喝了，有些人就犹豫徘徊，怎么都不愿意忘记生前的事。我就对这样的人说，你把你舍不得忘记的回忆放在我这里，等你下一世轮回再过来拿。”

　　随着她的动作，穆天语似乎看到了他小时候走过的小回廊，浅黄色的野花在回廊边轻轻地摇晃着，风轻柔地吹过他的鬓角，是初春的风，温柔里又带了冬日未褪的清冷。他不禁问道：“那，放了花瓣的人，有人回来过吗？”

　　小姑娘遗憾地轻轻摇头，说：“不论他们发下怎样的重誓，从我到奈何桥开始，就几乎没有见到下一世还能记得上一世的人。”

　　“几乎。”穆天语略带讥讽地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把上一辈子的事都忘了，怎么还会记得上一辈子答应过你的事？”

　　小姑娘朝他微微一笑，说：“到了奈何桥，前世今生，什么都想起来了。就算有念念不忘的人，多经历了几世姻缘，也就看淡了某一世的辜负。要我说，还是忘记了以前的事好。总会遇到新人新事，何必对以前的人念念不忘呢。”

　　穆天语已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苦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活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就没人能告诉你这句话吗？”

　　孟婆放下花瓣，说：“穆真人，你如果活得和我一样久，就会有很多人告诉你，人生没有诗句那么简单。离开这里的地图，我也有，不过我不要钱。你要地图，就给我一点记忆。我要你最珍视的回忆之一。”

　　她的眼睛里再次闪现深深的紫红，穆天语望着她的眼睛，以往人生的一幕幕在他心头闪过，幼年的安宁生活，少年时父亲分家，母亲为了他含辛茹苦，重新拿出针线做女红；和高手比起来她的女红根本算不了什么，很快就只能接到缝补浆洗衣服的活计，但她别无选择，一边典当陪嫁来的首饰，一边供穆天语读书；她一直希望穆天语能成为一个仙君，但穆天语当时懵懵懂懂，根本不想加入汹涌的修仙阵营……

　　“我要你这段回忆。”孟婆说。

　　应婉儿的容颜鲜明地出现在穆天语眼前，过于鲜明，直冲心扉。他眨眨眼睛，驱散了应婉儿的幻影，略带尴尬地说：“她不是我最珍视的人。”

　　孟婆说：“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改主意了。你把关于她的回忆全都给我，我就给你出去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