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27、回去的路

　　龙望着他，脸颊边的胡须在水中摆动着，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并不像生气，但也不像是听懂的样子。穆天语和他久久地对视着，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迅速地回想一遍自己刚才的话，备考时，书上的一段话在他眼前浮现。

　　“龙性孟懂，自古以来无人与龙会友，因其迟钝易忘、暴躁乖僻……”

　　后面的字他记不清楚了，这不是一个关键采分点，可能不会出题，就算出题也最多跻身仙界风俗三十题。他当时记住这个要点，只是因为书上懵懂的懵字写成了孟浪的孟，他特地向应婉儿借了朱笔将其圈起来。应婉儿不常用朱笔，在笔囊中找了一会儿，又在桌上找了朱砂。他一直看着应婉儿找东西，被老师发现，罚他站起来念了一篇万字书。

　　穆天语在空中比划几下，敲着自己的额角，说：“应婉儿和芊灵都是人。两个人。我还有两个同伴，他们都是人。和我一样的人。”

　　龙恍然大悟，用爪子搔了搔鼻尖，穆天语惊悚地看着它的鼻子随着爪痕向内凹陷，这个柔软的大鼻子上多半没有感官。龙挠好了鼻子，抬起头看着头顶昏暗的水域，深沉地说：人，又是人，人的伙伴终究是人。

　　穆天语直觉这句话里有点别的东西，急忙补救道：“人和殷策的关系很好。她认识殷策，还帮过殷策一个大忙，如果不是她救了殷策，现在你还在太上惊雷阵下压着呢。如果她出面，殷策一定会交出骊珠。”

　　龙大概是被话里的弯弯绕绕弄懵了，低下一颗大头就此思索。穆天语趁机转了一圈，四下打量，脚下是深黑色，有一串串细小的气泡不断涌上来；而头顶是茫茫的蓝绿色。明明是在夜晚掉进来的，为什么会有光源从头上照下来。

　　穆天语朝那片光源伸出手，胸口忽然剧烈地痛了一下。他倒吸一口冷气，按住胸口。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竟没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地方疼。他又摸了摸胸口，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大概是摔下来时抻到了筋骨。他又试探着缓缓伸长手臂，这次胸口没有强烈的痛感。穆天语又深深呼吸扩张胸臆，确实不痛了，只有一颗心在胸腔里不停地跳动着。

　　好吧。龙说，你不用举手示意了，我什么都明白。你想回去，我也不想一直在这里。就这么说定了。你找人取回骊珠，我帮你回到上面。

　　穆天语松了口气，由衷地说：“太好了。”

　　龙翻滚一圈，一只爪子罩住气泡，将他提得更高，完全张开嘴，满嘴龙牙光泽暗淡，每一颗都有五层宝塔高。穆天语一直看到龙的喉咙深处，一层层翻卷的褶皱透出青郁郁的颜色，青色水流在它的嘴边扭曲，水草和珊瑚纷纷变了颜色，大串大串的气泡翻滚着，好像整片水域都沸腾起来。

　　用你的名誉和鲜血起誓。龙低沉地咆哮着，你发誓，人！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你们了！

　　一缕朦胧的青火在它喉咙口燃烧，滚热的水让气泡扭曲变了模样。它能吐火，吐出青色的火。穆天语忽然想到，在他读过的全部传说里，每一个传说都曾经提到，蛇，就是还没有成形的小龙。

　　胸口又隐隐疼痛起来，穆天语举起一只手，诚恳地说：“一言既出，千金不换。我以天庭赐我的永生性命想你担保，如果我穆天语只为了自己脱身，反悔帮你取回骊珠，我将死于你的青色烈火之下。”

　　龙眯起眼睛。穆天语直觉它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笑容。它松开爪子，让穆天语漂在半空中。

　　那就这么说定了，龙说。我把你从原路送回去吧。

　　穆天语情不自禁地抬头看着上方，想象骑着一条龙飞上天飐崖的英姿，简直是震烁环宇的勇猛，自己都觉得有些震撼。龙见他一直盯着上面发呆，为了示范，尾巴一卷，从水底盘起一块大石头，随即身子一扭，尾巴一拍，石头像土炮中射出的炮弹，破开层层波浪，一飞冲天，瞬间不见踪影，穆天语继续盯着石头消失的方向，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它掉下来。

　　龙回头看着穆天语，尾巴在水中扭来扭去，暗潮汹涌、龙身若隐若现。见龙的尾巴按捺不住地跃跃欲动，穆天语急忙举起手大喊：“停停停！等等，停下来！”

　　龙不快地皱起眉头，一只眼睛凑近气泡。仔细地盯着他。

　　你总是举着手，真像殷策。我还是把你打死吧。

　　穆天语立刻放下手，想一想，小心地把手背到身后，说：“我不像殷策。我也不喜欢举着手，龙……龙……嗯，请问你怎么称呼？”

　　龙骄傲地抬起头。我的大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定吓破你的胆子，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穆天语准备好了诸如“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原来你就是”的感叹词，却见龙只是昂着头，没有下文了，犹豫片刻，问道：“所以，你贵姓大名？”

　　龙一甩尾巴，将穆天语连同他的赞美之词一起甩开。我都说了我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怎么还是问我名字？

　　穆天语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避免被身后凸出的珊瑚刺个对穿，怒气冲冲地想“你的名字再响亮，也终究要说出来吧，我不问你的名字，怎么会知道你究竟叫什么”，突然一怔，想到了另一种微茫的可能。

　　“你……你的名字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龙没有反驳，只是不耐地游了一圈。穆天语一边半信半疑地想“龙起名字可真是长”，一边说道：“好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个，我是人，人是不能用尾巴甩上去的。你这样甩，我会死的。”

　　龙疑惑地问：你从上面掉下来可没死，怎么原路上去反倒要死了呢？

　　这个问题穆天语一时难以简短作答，便说：“这个，是这样的，我可以慢慢上去，因为我不着急。嗯，如果你慢慢送我上去，还可以展示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姿，是不是一石二鸟了？”

　　龙抬头看了一眼，问道：一石二鸟？没有鸟啊。

　　穆天语开始有些明白殷策究竟是怎么在如此强力的对手里抢到骊珠。“我的意思是，我不着急，你也不用着急，你这么漂亮，应该飞翔在天空里，腾云驾雾，行云布雨，为什么要潜伏在水里呢？你可以慢慢地飞上天啊。”

　　龙丧气地低下头。我没有骊珠，不能离开碧落海，否则我会死的。

　　它低头的样子竟然有几分温顺可爱，穆天语想伸手摸摸龙头，安抚它低落的情绪，转念一想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那，你不能离开碧落海，又不能用尾巴送我上去，你知不知道别的路径？”

　　龙发出拖长音的深思声，似龙吟又比龙吟更加沉闷，深沉的震动声震得他耳膜里嗡嗡地疼，穆天语由衷祈祷它别再发出这个声音，

　　知道。龙深思地说，但那是一条很危险很漫长的路。还是我把你扔回去比较快一些。

　　“不不不，”穆天语手腕本能地一动，立刻左手抓住右手，双手用力按在背后，坚定地左右摇摇头，“我愿意试试那条危险的路，谢谢你。”

　　龙很遗憾地叹了口气，一股炽热的水流把穆天语所处的气泡推下更深的地方。水流像旋转的螺旋线条，把紧随而来的龙夸张变形。水压把眼球紧紧压在头骨里，穆天语咬紧牙关忍着无处不在的压力，在他即将昏迷的临界点，身子一轻，双脚感到了坚实的地面。

　　穆天语重重地喘息着，再次死里逃生，他的全部内脏都需要重新适应。龙落在他身边，一阵水流狂卷而下，像倒扣过来的龙卷风，穆天语双手盖在脸前，保护脸不被剧烈变形的气泡殴打。等水流气泡散去，龙不复存在，他身边站着的是一个眼里略带茫然的青年。

　　见穆天语盯着他一直看，青年龙抬手摸了摸脸，问：我很帅吗？

　　即使化成人形，他也不需要开口说话，还是直接把声音传到他脑子里，穆天语转过头，说；“帅确实很帅，但人的话，头上一般是不长角的。”

　　青年龙迟钝地哦了一声，抬手摸着额头的两个小龙角，说：我觉得这样很好看。你们也会在头上戴东西。为什么我不行？

　　穆天语也抬手一摸头顶，摸到一手空，他的书生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直是披头散发的状态。他朝龙笑了笑，撕下一块袖子权作书生巾，把头发重新扎好。青年龙看着他的动作，心满意足地笑道：你看，我就说你在头顶上戴东西吧。

　　穆天语决定不和他继续争辩下去，龙当然有在头顶随时长角的权利，否则它干嘛要生成一条龙呢。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他才注意到黑黢黢的水体前方有一团浮动的光亮，形状变换扭曲，但大小总是可以通过一个人。

　　“那是什么地方？”穆天语指着变化的光亮问。

　　龙注视着光亮，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就是第二条回去的路，叫天地大集。

　　穆天语一怔，又问：“是说运气很好吗？集天地大成那种运气好？”

　　不是，是赶集。龙不耐烦地说。我一生里，最讨厌的事就是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