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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叁拾肆 浊酒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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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时辰之前——
玲珑宝船的底舱是酒窖,虽称窖,其实就是个储酒的巨大库房。酒窖外还特意辟出一处地界陈席设榻,又请来老练的筛酒师傅,专门用以招待船上嗜酒好饮的客人。
井墨上船数日,已经将玲珑宝船彻底逛了个遍,除了司徒琳琅的房间他不敢擅闯,上至赌坊戏台,下到东厨仓库,甚至连船上不少女侠名媛的闺室都被他做过客。
这一晚井墨一时兴起,便跑去酒窖品酒作乐。他素来善饮,出手大方又风雅俊俏,故而筛酒师傅们都知道船上最近来了个好作长夜之饮的公子,每晚都会特意给他留出一张小榻。
“公子来了,今夜喝些什么?”
“晚辈见识浅薄,只知些寻常酒品,倒是都有些喝腻了。”井墨倚榻而坐,转着手中的白木烟杆,笑道:“师傅阅历丰富,不知可有什么推荐,赏小子个新鲜?”
“公子当真是抬举老夫了。”老师傅捻须一笑,道:“不过赶巧,今日新开了一坛子腌好的糖桂花,佐竹叶青下酒倒是相称,老夫再为公子配些紫苏和薄荷,匀出几分清淡,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井墨欣然点头:“那便有劳师傅了。”
临风竹叶满,湛月桂香浮。
细颈酒盏倾出晶莹碧色,竹叶清香中掺入桂花甘甜,井墨微醺道:“果真别具滋味。”
老师傅笑呵呵道:“公子喜欢便好。”
几杯小酌,井墨慢慢起了兴致,随意开了个话题:“酿酒之道,本起于杜康。古籍有载——‘有饭不尽,委之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代,不由奇方’。”
“这老夫是听过的。”老师傅附和道:“据说当年杜公酿酒,是将未吃完的剩饭,放置在桑园的树洞里,剩饭久置洞中,后来有芳香的气味传出,杜公因此机缘巧合地发明了酿酒之法。”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井墨轻晃酒盏,陶然笑道:“杜康残肴酿酒,可谓是饭不在多,有酒则酩酊。”
“此言妙矣!”话音未落,只听“咣”地一声,一只酒坛忽地被放上了井墨面前的小案,“我听阁下言语,颇觉有趣,不知可否有幸共席一叙?”
井墨抬头,只见眼前一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红衣青年,鬓边垂下几缕束发,尾端系着珍珠。
饶是井墨,也不由地在心里赞了一声貌比潘安。
美人在前,即使是个公的,井墨也顿时被勾起了骨子里的风流态,起身笑迎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对而坐,井墨放下烟杆,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萍水相逢,要的便是一缕陌生缘分。要是互通了身份,难免多有顾忌。”红衣美人说话带着几分莫名的洒脱:“我不知君姓名,君也莫问我之来历。有道是不问来日,且醉今宵。”
“有理有理。”井墨顿时颇感投缘,“是在下唐突,一杯酒水权当谢罪。”说着便要抬手斟酒。
“慢。”却见那红衣美人拦了他的手,道:“阁下喝的可是竹叶青?”
“不错。”
只见美人一挑眉:“堂堂天地男儿,怎能喝如此寡淡的薄酒?”说着拿起桌上的酒坛,拍开封泥,倾酒入杯,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来尝尝这老窖高粱!”
老窖高粱——用薯干、高粱、玉米等粗粮混蒸出的白酒,老窖发酵,长年陈酿,虽是市井常见的粗酒,却十分辛烈,寻常人绝不敢深饮,不然少则大醉一夜,重则昏沉数天。
井墨不禁有些惊讶,看不出眼前的美人居然是个海量。
那美人瞧了瞧井墨的精致杯盏,似乎十分嫌弃,“麻烦师傅给我拿只酒碗。”说着又看向井墨:“阁下请便。”
井墨登时乐了,小瞧他的酒量还是怎的?“怎能独让阁下一人畅饮?在下也换了酒碗就是。”
换上酒碗,随着“砰——”地一声,两人互相碰碗。
“先干为敬!”“满饮此碗!”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一饮而尽,开始拼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狭路相逢勇者胜!
老窖高粱无愧烈酒之名,粗粝中带着辛辣酱香,顺着嗓子一路烧下去,在腹中燎开凶猛余劲。
行家都知道,老窖高粱有一首著名酒令:前三杯辣,后三杯麻,再三杯干,第四个三杯甜,最后三杯才至酣。故而每逢酒友用老窖高粱拼酒,都必是满饮十五杯,酣畅淋漓。
井墨和红衣美人都是酒中豪杰,自然深谙此道,皆是连续豪饮,满襟酒香浓烈得几乎呛喉,看得周围人纷纷叫好。
将进酒,杯莫停!
“痛快!”那美人喝得居然比井墨还要快,“哐”地放下酒碗,高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井墨也随即饮尽,倒扣酒碗,接道:“明日愁来明日愁!”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
“当真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红衣美人笑道:“连饮十五杯而不见醉态——想不到居然还能碰见有能力与我拼酒之人,好酒量!好魄力!”
“彼此彼此。”井墨笑着承让,托着烟杆的手极稳,眼神被酒洗过,反而愈加清明。“夜方过半,不知阁下可有兴致继续?”
一语出,四座惊,叫好声随即哄堂炸响。
“好!好酒量!真汉子!”
“上啊继续喝!别怂!喝趴他!”
“酒中豪杰!通宵达旦!”
满室起哄声中,红衣美人一拍桌案,目光灼灼:“喝!”
“老窖高粱既已饮罢,我这竹叶青的确相形见绌。”井墨看向筛酒师傅,扬声道:“师傅!麻烦上‘千金散’!”
一语方出,又是满堂彩。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和老窖高粱这种市井浊酒不同,“千金散”乃是产自西域的葡萄美酒,千金难得。即使是玲珑宝船上也只存有寥寥数坛,井墨大手一挥,十分豪迈地全部叫了上来。
葡萄酒须趁热喝,老师傅将酒倾入烫壶,浓郁酒液泛着鸽血红般的色泽,被沸水一滚,醇厚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老师傅摆上一套夜光杯,或许是因为特意选了最大的杯盏,这次红衣美人倒是没再说什么。
井墨举杯:“请。”
“请。”
酒液染唇,洇出艳丽水光,那是番石榴与紫葡萄、曼陀罗与麝香、醋栗与黑胡椒……陈酿入喉,如同埋下一枚深红种子,在肺腑开了花,香气又缠绕着喉咙回溯而上,于舌尖蔓开一缕余韵。
那余味悠长又短暂,轻的像是杨柳春风,涉过万水千山,终于吹到了塞上孤城,融化鼓上的雪,给老去的羌笛吹开一点新生。
长河落日,大漠荒颜,耳畔仿佛有琵琶声铮然作响,催人趁醉上马,磨穿金甲,血战黄沙。
“好酒。”许久,红衣美人放下酒盏,轻笑道:“多亏此处不是沙场,不然我就真要醉卧不复醒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井墨饮尽杯中酒:“阁下品出了千金散的真味。”
红衣美人抱着空酒坛,端详井墨半响,道:“难得让我遇见有酒量又投缘之人,也罢。”
井墨未解其意,抬头看着他。
“师傅,”只见那美人打了个响指,道:“把我存在窖里的酒取出来。”
老师傅闻言退下,片刻后,从酒窖中抱出一只小小朱坛。
井墨打量着那不过酒壶大小的坛子,好奇道:“此为何物?”
那红衣美人还未发话,倒是有眼尖的酒客率先叫道:“这是雪燃的火烧酒?!”
井墨:“!!!”
火烧酒,又名封喉酒,是雪燃国独有的名酿,用北域寒冰与雪原青稞制成,极寒极烈,据说不是自小在雪燃成长之人,半口都受不住,善饮之人极少,这也是为何火烧酒有名却难以买到的原因。
火烧酒,一口封喉。
相传在雪燃国,每家的传家宝中都少不了两样东西——锡制酒壶和火烧酒配方,酒壶传子,配方传女。因为每家都会在配方中作出独门修改,是以雪燃国境内处处有火烧酒,处处滋味皆不同。
井墨品酒无数,但因身体不耐酷寒,还从未去过雪燃,也从未尝过这火烧酒。
红衣美人开坛,只见酒液无色无味,就像一坛子透明凉水。
“根据雪燃传统,喝火烧酒,必须就坛而饮,不可借助杯盏之物。”红衣美人将坛子递给井墨,难得补了一句:“你若是之前从未喝过火烧酒,建议你先抿一口尝尝看。”
“多谢提醒。”井墨倒是不怎么以为然,接过坛子,仰头就是一口。
“……”井墨一口酒含在嘴里,愣了半天才咽下去。
就是一口凉水,除了有些冰,毫无半分滋味。
“这就是传说中的火烧酒?”他有些失望地看向酒坛,心道:“会不会是师傅拿错了?”
而就在他看向酒坛的刹那,一股冷香忽地漫开。
那香气猝不及防地涌过来,迅疾得如同骤然出鞘的刀,在井墨周身劈出万丈峭壁悬崖,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冰冷酒液轰然而下,如同飞瀑流湍,直接淬掉了皮肉,刺骨生寒。
身陷囹囵,举目尽是冰天雪地的蒙昧混沌。
井墨被酒劲冲得头昏脑胀唇齿发僵,丝毫不曾察觉悄然漫开的一味辛辣,只觉得舌尖酥麻,紧接着一簇火花砰然炸响,无边无际的热浪灼开,转眼间便将千里冰雪烧成了一片烈火燎原。
火烧酒,一口封喉。极致的冰冷与极致的灼烈,转眼间便是冰火两重天。井墨一身血肉皮囊又非钢筋铁骨,几乎熬不住,险些一口血便要呛了出来。
“你还好吧?”红衣美人看着井墨,关切语气里夹杂着些幸灾乐祸。
井墨长长地吐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红衣美人:“?”
“你是……”井墨一句话没说完,“咚”地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最终是醉了。
沽墨舫舫主井墨,人生第一次,和人拼酒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