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瑷之 ...

  •   城阳公主司马姮薨了,在她十七岁上的如花年纪。奇怪的是,这位早夭的殿下,却没有第一时间转世投胎,而是在台城宫上飘了七七四十九天。这做阿飘不要紧,这一做就让她发现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司马姮发现她阿父司马昱压根没把她记在皇家谱牒上——原因是非他亲女。

      以后历史上也不会有类似“城阳公主,讳姮,太宗五女,端美殊丽,颖秀有器识”的记载了。

      怎么会不是亲生的呢,司马姮在铜驼街上乱窜,她想不明白,回宫后看着阿父靠在自己棺旁流泪,又想着自己在世时候的种种情状,心里的几分酸楚郁闷也消了,于是诚心诚意求漫天神佛,下一世不入皇家,也最好别遇着那个说她“丰神迥别,自具风骨”而令她相思憔悴的江左才子谢玄谢幼度。

      说来这也是一段因缘,司马姮自幼性如霜雪,很是有几分气度风骨,十二岁上见过一次谢玄,被人赞了一回“丰神迥别,自具风骨”,便芳心暗许了,一直到病逝前,还痴心于这个新婚燕尔的高门郎君。

      她这边盘算的正美呢,一下子昏了过去,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王羲之初满四岁的幼女王瑷之。

      司马姮一开始是真个不敢相信回到了永和五年,她新阿父王羲之和新阿母郗璿因着是老来得女,极为娇宠,直到四岁上还留她在房中,七兄一姊每日来问安时都要相逗。司马姮起先不惯被人捏脸引逗,时间长了,索性撂开手由他们去了。

      她也在努力适应王瑷之的娃娃生活。

      阿母郗璿心慈宽俭,却见识极深,时而和王羲之闲话风云。永和五年五月夏,刚过了晌午,王瑷之到了午睡的时间,却没大有睡意,见王羲之从外面进来,似要和郗璿说话,就一翻身滚到阿母怀里,睁着一双黑如乌玉的眼睛,时而看看阿父,时而蹭蹭阿母。王羲之靠在枕上,见幼女乖巧灵秀,心中爱极,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凑过去道:“青雀儿可知道阿父阿母在说甚么?”

      青雀儿是王瑷之的乳名,她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嘻嘻笑道:“儿不懂。”

      王羲之看她在自己夫人怀里腾挪滚爬,娇憨至极,他哈哈一笑,伸手将她抱过来,用手指去弹她头上坠着的玉珠,道:“你倒实诚,官奴今日可来见你了?”

      官奴是王瑷之七兄王献之的乳名,献之长她一岁,最爱这个小妹,每日定要来逗弄的。

      王瑷之被他的举动惹恼,她身量未足,又躲不开,两道淡淡的眉当即一蹙,不满道:“阿父!”

      郗璿见幼女状似气恼,形容却更是可爱,心中不由好笑,口中却道:“郎君莫戏弄青雀儿了,官奴哪一日不来看他妹妹几次?”

      “这倒是,只有伯远他们几个大的,一日一回便足了。”王羲之笑着用手指卷王瑷之软软的的乌发,说道。伯远是王羲之长子王玄之的字,年已及冠,日日在外奔走,见妹妹的机会极少。

      郗璿见他动作漫不经心,生怕一个不慎把女儿给颠下去了,又把王瑷之抱回自己怀里,又对王羲之道:“我听闻石虎……”她在家中与王羲之从来直言不讳,王羲之其人俊爽旷达,也喜欢她如此,因而伉俪益敦。

      王羲之沉吟片刻,道:“石虎刚死,石遵便废石世而自立,他非庸柔之人,反倒骄恣专擅,妙有权术。此一番,我看不出多少时日,定会有人以城来附。”他本来说及此事,心中芜乱,却见夫人摇着女儿,而王瑷之小脸微红,昏昏欲睡,心下纷乱倒去了一半。

      “石虎虐用刑法,杀罚御下,早不是一日,死了也好。”郗璿温声道,她怀里的王瑷之可没有睡着,而是半眯着眼听阿母谈论时事,心里默默想着今儿下午吃什么好。

      王羲之握住她的手,低声笑道:“我看你比伯远他们对政事一道还更上心,才得了这么一个如珠似宝的女儿,且娇养着,一夫七子,哪能让你劳神?”

      郗璿笑,柔声道:“青雀儿自小没让我操过心,长子幼女,我于愿足矣。只是桓温刁狡骄狂,谢氏尚且要奉让一筹,伯远他们年轻气盛,雅量不足,我唯怕他们吃亏。”

      王羲之现下是会稽内史,领着右将军,儿子却刚涉官场,他皱眉道:“我虽然远离权术中心,但也可护着他们一二。伯远倒也罢了,凝之却深信五斗米道,有些迂腐庸常,半点不肖似我。”

      王羲之次子王凝之时年十五岁,虽说自幼随父习字,很是得了王羲之的几分神韵,无奈性如其名,凝滞不前、泥古不化,倒让王羲之头痛得不行。郗璿也知道次子的脾性,一时也有些忧虑,对丈夫道:“凝之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

      “你不说我倒还想不起来,谢氏早有意与我结为通家之好。”

      郗璿一愣,随即道:“大善。是给令姜那小女郎说亲?”

      王羲之懒懒地瞟她怀里的王瑷之一眼,舒展了一下肩臂,道“是,不过这事不急,令姜也未到年纪,你还怕跑了这个儿妇?”

      郗璿含笑嗔道:“我自知‘王与谢共天下’,可未曾想到谢使君早有心思,还是说的令姜。”

      “谢氏子弟皆为风流人物,就说无奕七子阿羯,才比官奴长一岁,就是个颖敏不过的小郎了。”

      王瑷之听到这,咂吧咂吧嘴,在阿母怀里翻了个个儿,把头埋进她怀里拱了拱。她听见父母说起谢家种种,心中老大不乐意,听到谢玄这里,心中更是不知喜忧。

      郗璿揽住王瑷之,忽道:“我听太守府上人说,夫人近日不大爽利。”

      太守府即汝阴太守李矩府上,其妻便是王羲之启蒙恩师卫夫人,太宁三年李矩坠马身死,卫夫人寡居在家,王羲之极尊敬她,郗璿也时常照拂看望。

      王羲之叹道:“夫人年事已高,又深居简出,难为你打听她消息,我看不若你带着青雀儿去汝阴一趟,也尽一尽我的心。”

      郗璿见他面色忧虑,当下一一应是。

      王瑷之中午食了莚莚和截饼,此时懒洋洋歪在阿母怀中半睡不睡,见王羲之要送郗璿和她去汝阴,翻了个身抽抽鼻子转过来看着他,软软地问道:“阿父,我很早就想去看夫人啦。”

      王羲之揉了揉她的发顶,奇道:“你又哪里认得夫人?怎会早就想去看她?”

      “徽之阿兄说,阿母生了我之后就未去过汝阴,我岂有不知?”王瑷之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双眼半眯道。

      王羲之见她语气老成,不由失笑道:“可见是青雀儿敏慧了。”他闻到女儿身上一股乳香味,点了点她额头,对郗璿道:“中午食了截饼罢,这吃食对青雀儿来说不易克化,少控制些。”

      郗璿道:“截饼倒还好,这瑷之小娘子最爱的是醴酪,牛饮一顿,倒也不怕凉腹。”

      夫妻俩说笑一阵,接着商量起汝阴之行,而王瑷之从郗璿怀里爬出来,滚到床里侧,抓起一本书帙,笑嘻嘻地读了起来。

      这是卫夫人的《笔阵图》,是上午王献之来时王羲之教他用的,王瑷之早知笔阵图之妙,翻开一页,便见“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她前世为司马姮之时,自诩清贵,一直渴求名师授以书道,可惜司马昱虽与她甚是父女情笃,但也不会传召书法大家来授她。这一世既成了王瑷之,怎能不珍惜学书的机会。

      “……夫人今年愈发昏沉体衰,我心中也万分担忧,你此番前去汝阴,最好替夫人打点一下,也不算逾矩。”

      “这种内宅之事,怎地还让郎君教我,我自省得。若夫人不佳,我便多留一时,也让青雀儿好好陪陪她。”

      “你想的周全,青雀儿一个顽童,倒也有三分开解之意,能让夫人得趣也好。”

      王羲之正思索着,眼睛瞟到幼女抱着《笔阵图》看得津津有味,他看得有趣,去捏王瑷之的小胖手,问道:“青雀儿,可看出些甚么来?”

      王瑷之仰起脸,笑眯眯,语音清脆地说道:“儿只觉厉害,阿父是拿这个教七兄的么?”

      “是,青雀儿也想跟阿父学书吗?”

      “阿父笔势遒美、健爽流利,儿自然是想得很了。”

      王羲之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小小年纪,从哪听来的褒美之辞?你要学书,可。等你从汝阴回来了,阿父自当如教你七兄一般教你。”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不兴诓儿!”

      郗璿笑盈盈地看着父女俩击掌为盟,又对王羲之道:“青雀儿也要好生睡一会儿了,郎君去别间歪一会儿罢。”

      王羲之悄悄瞪了一眼朝他做鬼脸的王瑷之,大袖一挥,丢下一句:“父不跟女斗,走也!”就袖衫飘飘,大步出门去了。

      王瑷之把《笔阵图》合上,放到枕边,郗璿便给她盖上被,柔声道:“青雀儿快睡罢,下午你六兄来带你玩儿,你可不要嚷着要睡。”

      王瑷之睁着葡萄似的眼睛,乖巧应了,随即便沉沉睡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