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六日瞳

29、第一章

　　大城市第三人民医院是大城市公立的精神专科医院，主要收治大城市及周边地区的精神方面有问题的患者。

　　除去两个接纳病情轻微患者的开放式病房，有家属二十四小时陪护以外，余下十个病房均为封闭式，由医护人员统一进行管理。

　　精神病患者多在夜间活动发生意外，因此这个时间段，除去急诊，值班医护人员的精力主要集中在病房巡查、安抚患者上。

　　白一看了眼时间，距离吴嘉离世还有五分钟。

　　大多数人类在离世时，不会惊动死神，灵魄脱离肉身后自行消散于天地，遁入冥府重新轮回。

　　只有怨气冲天，即将厉鬼化的恶灵，或死因有不同寻常之处的灵魄，才需要死神前来处理。

　　白一不知道吴嘉的死亡到底属于哪一种。

　　命书会将她直接传送到目标死亡的现场，她找了个位置坐下，耐心等待。

　　秒针走满一圈，一个穿着护士装的年轻女性从大厅中央的楼梯走下来，手机贴在耳边，微笑着跟人讲电话，“......对......我也想你......嗯，高兴......”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白一甚至能听见他亲昵的话语。

　　吴嘉慢慢走下台阶。

　　四分钟后，她将死于颅内脑损伤。

　　秒针滴答滴答地往前挪动，白一看着她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好，你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嗯，明天见，晚安......”

　　吴嘉念念不舍地挂断电话，看了眼四周，感觉大厅冷气有些足，她搓搓手臂，转身上楼。

　　一步、两步、三步......

　　白一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来到缓步台。

　　那里站着一个穿病服的人。

　　“琪琪，你怎么出来了？”

　　吴嘉刚走上楼梯，被迎面而来的人影吓了一跳，看清楚是管辖范围的病人，这才松了口气。

　　陈琪今年十六岁，因为情感困扰，在半个月前住进医院。

　　刚入院时，她有重度自残倾向，住在封闭式病房。经过十来天的治疗，情况得到好转，昨天转入开放式病房，没记错的话，今晚是她妈妈陪护。

　　吴嘉目光落在陈琪右手拿着的手机上，微微皱了皱眉。

　　昨天转床时明明跟她家属交代过，要保管好手机，不让患者接触到，没想到现在她妈妈不但让她拿到手机，还没留意到她从病房溜了出来。

　　她清清嗓子，柔声道：“琪琪，你妈妈睡着了吗？”

　　陈琪不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吴嘉感觉有些不对，往后退了一小步，微笑着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出来时琪琪没看到其他护士姐姐吗？”

　　就在这时，陈琪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像个上好发条的小玩偶，倏地笑出来，“小姐姐，吓到你了。”

　　她朝吴嘉亮出手机屏幕，“小姐姐，刚才有人跟我讲话，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你帮我看看。”

　　吴嘉瞟了一眼，屏幕上是个聊天界面，她试探着把手伸给陈琪，想要接过电话。

　　手机又震了一次，陈琪眼神重新变得呆滞：“小姐姐，你看，他又在讲话。”

　　她把手机往前一怼，推了吴嘉一把。

　　吴嘉身子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右脚踩空，顺着楼梯往下滚。

　　“小心！”

　　白一下意识地叫出声。

　　她本以为可以束手旁观，可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瞬，出于人类心中最深切的共情，她还是按捺不住出手相助。

　　去他X的不得介入法则！

　　她是有血有肉的人，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一个人类在她面前死去。

　　白一瞬移到吴嘉身后，伸手护住她的后脑勺，想要减缓她的跌落趋势。

　　吴嘉从她身体中间穿过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楼梯上。

　　猩红色的血沿着她滚落的路线歪歪斜斜淌了一地。

　　白一错愕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再望向躺在楼梯下方，接近濒死边缘的吴嘉。

　　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喉间“嗬嗬”像是有话要说，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难以抑制的哀伤涌上白一心头。

　　吴嘉原本会在两天之后，拥有一个盛大而幸福的婚礼，开启人生新的旅程。

　　可她再也走不过去......

　　楼上传来脚步声，巡查的保安从楼梯上走下来，看见躺在血泊中的人大声疾呼。

　　脚步声纷沓而至，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里，冷清的大厅热闹起来。

　　白一站在楼梯上，隔着人群远远望着从死去肉身上脱离出来的灵魄。

　　灵魄无视身后嘈杂的人声，懵懵懂懂地飘到她面前，突然停住，抬起头看着她：“你是哪床家属，我怎么没见过你？”

　　白一目光和她相接。

　　她眼神里带着一丝钝意，整个人呈现出浅淡的白色。

　　“嘉嘉！”

　　一个小护士凄厉地哭喊着，从楼上跑下来。

　　吴嘉被她一喊，眼神清醒了几分，顾不得等白一回答，伸手去拉飞奔过来的好友，“图图，看着楼梯，小心摔了，接个电话的功夫你就......”

　　图图从她身体中间穿过去的刹那，吴嘉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半晌之后，她缓缓转身看向楼下。

　　那里围着几个人，图图跪在人群中大哭道：“嘉嘉......嘉嘉......你坚持住......”

　　吴嘉慢慢地飘下去，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身体。

　　“不......不......”她小幅度地摇着头，喃喃道：“我就是下来打电话，我就是打了个电话......不......不......不可能......明天我就要休婚假......不......不可能......”

　　她忽地抬起头，凌厉的目光射向站在楼梯上的白一，“是你！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

　　她的头发犹如有生命般瞬间将戴着的护士帽撕裂，炸开在半空。

　　阴冷的腥风呼啸而来，连带着大厅里的灯也跟着闪了闪。

　　吴嘉面容扭曲地朝她奔来。

　　手指接触到白一的瞬间，她发出一声痛苦尖叫，身体往后一缩。正好这时图图小跑着上楼，泪流满面地叫着：“嘉嘉，嘉嘉......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

　　图图此时心慌意乱，嘴里又叫着吴嘉的名字，吴嘉很容易附到她身上。

　　白一看出吴嘉正有此意。

　　一旦图图被附身，必定会元气大伤，吴嘉也讨不了好。

　　原本只需要进冥府的往生海度化，因为造下更深重的罪孽，会被送进更痛苦的无妄海进行炼化。

　　据说，在无妄海炼化的恶灵，大多数乃六界之极恶，自混沌初始神族创立冥府开始到一千年前，没有一个恶灵能够离开那里。

　　他们终日在无妄海中苦捱，恶毒和愤怒将他们腐蚀得遍体鳞伤，日日夜夜凄厉惨叫。

　　直到一千年前，那些在无妄海炼化了千万年的极恶之灵，才有部分消散在天地之间，重入轮回。

　　白一忍住心头的怜悯，伸手将吴嘉捉住。

　　吴嘉化为魂珠的瞬间，图图从她们中间穿过，她跑了两步后，身子突然一顿，似有感应似的往身后一望。

　　她轻轻叫了一声：“嘉嘉。”心里突然清明得厉害，刚才那一瞬间，她好像看见好友微笑着跟她道别。

　　白一把吴嘉送入往生海。

　　那里住着尚未成型的恶灵，等涤尽罪孽之后，他们很快可以重入轮回。

　　*

　　死神这份工作，不是什么好差事。

　　即便白一早已习惯和亡者为伍，可要让她保持旁观者的冷漠，看着逝者断气的那一刹那，她依旧难以承受这份巨大压力。

　　回到家时，阿蒙和瞳瞳围在许戈身旁，头挨着头窃窃私语。

　　许戈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瞳瞳亲亲热热喊道：“小姐姐，你回来了。”

　　阿蒙和瞳瞳第一时间都感觉到白一的气息，阿蒙不愿意首先开口跟白一讲话，宝宝很委屈，但宝宝不想说。

　　白一走到床边，望着睡得无声无息的许戈，问：“我离开后有事吗？”

　　瞳瞳道：“手机一直在响，我假扮他接了电话，老陈说案件暂时告一段落，专案组要解散。”

　　白一点点头。

　　绑架案进行到现在，能够摆到台面上的犯罪嫌疑人悉数抓获，市局准备将疑犯和资料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

　　至于潜伏在案件背后，不为常人所知的黑手，只能由她出手将其斩断。

　　许戈霸占了她的大床，白一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

　　她本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挨上枕头的瞬间，她陷入深眠，差点没像往常一般自动醒来。

　　瞳瞳站在她耳朵旁边，用假声报了三次时，才将她唤醒。

　　洗漱过后，白一习惯性地去给阿蒙倒狗粮和水，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你还吃吗？”

　　阿蒙赶紧摇头表示拒绝：“本宝宝可是六界之内最后一只饕餮小王子，不是什么东西都吃，我只吃......”

　　白一问瞳瞳：“你呢？”

　　瞳瞳乖巧地摇头：“谢谢小姐姐，我不吃东西。”

　　阿蒙被打断，气呼呼地跑到许戈身旁坐下，在他耳边小声嘀咕：“老大，你快醒醒，本宝宝好想你呀，那个女人好讨......”

　　许戈睁开眼，侧脸看着它。

　　阿蒙惊喜道：“老大，你果真醒了？”

　　它邀功似的朝白一站的地方大声道：“看来还是老大跟本宝宝最贴心，本宝宝一出声，老大就醒了，哼哼。”

　　白一准备了一套洗漱用品，递给许戈，“昨天局里找你，瞳瞳怕有急事，假扮你接了电话，老陈说要解散专案组，剩下的......”

　　许戈接过洗漱用品顺手搁在一旁，看着她乖顺道：“一一，今天想吃什么？”

　　白一一愣，“许队长，你......”

　　许戈嘴角往上一扬，自问自答：“想吃三明治，好的，我这就给你做。”

　　他走到冰箱前面，拉开冰箱。

　　白一惊讶地看着冰箱，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占据整个冷藏室的依云和科罗娜全部消失不见，里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果蔬。

　　许戈取出火腿、鸡蛋、黄油、西红柿、吞拿鱼罐头，走到料理台开始做早餐。

　　白一站在他身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许戈没有任何反应，熟练地把鸡蛋打散，放在平底锅里做成玉子烧，把处理好的配料分层夹在一起。

　　熟悉的步骤，熟悉的食物，白一不自在地摸摸胳膊。

　　这是自许戈接她上下班以来，每天早上她都会做给他的早餐。

　　当初在幻境里看见他做时，她没多想，现在结合起来，这就是他认知中的早餐。

　　“不想吃？”许戈坐在她对面，轻轻柔柔道：“我们去楼下吃。”

　　他牵起她的手，带她来到楼下。

　　卖米粉的大妈热情地迎上来，“来啦，照老规矩，两碗肥肠？”

　　许戈点头。

　　肥肠很快端上桌，许戈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先夹了一筷子肥肠，然后开始吃粉。

　　白一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许戈停下筷子，笑着问她：“不喜欢？”

　　他歪着头想了想，“不然我们回家，我做三明治给你吃。”

　　白一赶紧拒绝。

　　任凭她吃得再慢，一两米粉也吃不了多久，很快见底。

　　按照以往的路线，许戈是时候开车送她去殡仪馆。

　　两人一魂一狗把吉普塞了个半满，白一让瞳瞳在车内布下结界，三个人避开许戈在里面商量。

　　白一皱着眉头，道：“许队长现在神志不清，你俩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不要让他露出马脚。”

　　“不可以。”瞳瞳斩钉截铁地否决她的打算，“他虽没神力，行似凡人，但我无法附到他身上。我可以对旁人加以影响，却改变不了他的行径，这样下去，会出乱子。”

　　“阿蒙呢？”

　　阿蒙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摇着头道：“本宝宝平日主要负责吃那些不听话到处乱跑的恶灵，其他的没什么事可做。”

　　两个小不点儿借此又斗了几句嘴。

　　白一突然心头一动，命书再次出现，又有人即将死亡，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下一秒，她依旧坐在车里。

　　此时车已经上了大城市三环路，白一心头一紧，一个小姑娘突然从路边绿化带蹦出来。

　　“小心！”白一大叫的同时，感觉到后方传来一股巨大力量。

　　那股力量拉扯着她出了车外。

　　一辆大货车从后面将他们的车撞飞，带着满载的货物呼啸而过，无情地阻挡在车前的一切事物碾压。

　　白一浮在半空，看着空中不停翻滚的吉普，从车道这头起飞，重重地砸在对面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