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九阴》莫祈湮

21、彼岸盛宴

　　天地之间，一片沉寂。

　　笙箫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片刻的记忆。她揉了揉眼睛，看着身边的景致，有些难以置信。

　　不仅鼓声戛然而止，就连方才还繁华似梦的海上盛况，也如突然凋零的蜃景一般，统统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突然而至的寂静实在太过诡异，笙箫一时愣了神，还未及反映什么，面前又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疾风，大有铺天盖地摧枯拉朽之势，只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风中满是阴寒的血气，仿佛是从地下深处逃窜而来，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袭上了她的心头。

　　果真，这阵风一吹到海面，就似乎唤醒了海底的什么东西，海水剧烈蒸腾，掀起滔天巨浪。而在那浪的顶端，竟赫然升起了一朵纯白的莲花，花蕊上空流光溢彩，一颗桃树的躯干正从其中破瓣而出，迎着天空舒展枝叶，迅速地铺展开来。

　　眼前的一切光怪陆离，都有着说不出的美丽……

　　笙箫被那景象完全吸引着，没有注意到头顶上空的天幕已经起了变化。

　　浓雾弥漫，乌云涌动，月华似在血中绽放，刹那间妖红肆起。

　　笙箫刚回过神来，突然有一声悠长的喟叹从她身后传来，钻入她脚下的地面，又游蛇般地飘向了远方。她吓了一跳，连忙弹开，再次抬头去望，竟然看到海的中央，那朵白色的莲花已经开始灼烧起来。烈烈赤焰，几乎点燃了整片苍穹。

　　笙箫的额上渗出汗来。身为海族，她最怕的，便是眼前的火光了。

　　好在不多时，那莲花便已烧尽，花灰落在海上，累成了一座又黑又矮的小山。

　　度朔山？

　　她看到那座山，这才恍然大悟。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不过，这是什么情况？她不过是来围观荒川花祭，顺道还想逛个庙会，为什么鬼门会开？

　　恍惚之间，她回忆起了姑射卿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笙箫，盛世姑射，本就是一座千年的魔冢，待得中天时节，雾笼红月，可见百鬼借路，万妖伏聚。你既然来了，便要尽兴而归。”

　　什么啊，她现在根本就不想尽兴，她最讨厌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最怕黑了。

　　可是无论她多么抗拒，那颗巨大的桃树都已在漫天的火光中转瞬成枯，笙箫定睛去看，这才看到，在那黑漆漆的枯枝腐叶间，竟赫然悬挂了上百个头颅，而每一个头颅上，又都长了两张鬼脸。那些鬼脸破碎狰狞，正有蜿蜒的血水从痛苦的眼中流出，直流入他们一开一合的口中，可这些头颅依旧不管不顾，凄惨惨、直愣愣地瞪着笙箫，呜呜咽咽地叫嚷着什么……

　　笙箫头皮一麻，饶是她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了危险，连忙跌跌撞撞地朝回跑去。她这一跑，也不知惊动了远方的什么，一股惊人的力量迅速从她身后追了上来。黑暗中，笙箫来不及回头，挥手就是一挡，触手是一片诡异的柔软，她只觉自己又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尖叫一声，用力将那柔软尽数抛在了脑后，继续狂奔，却又突觉脚下一空——

　　地裂开了。

　　笙箫毫无防备地跌了下去，手中银铃铮铮作响。

　　可就在这时，有人终于顺着铃声找到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笙箫抬起头，姑射卿正提着一盏萤灯，安静地站在她上方，眼中含笑。

　　“你可无碍？”姑射卿将她拉了上来，关切地询问。

　　笙箫点了点头，见他神色匆匆，平素一尘不染的白衣上竟沾了少量的青泥，显然是刚刚动用了什么术法，他的额上还有着细细的汗珠。

　　“卿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不是在荒川进行祭典吗？为什么会来到了海边？还有刚才的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姑射卿凝神道：“他们还在，只是我们不在了……”

　　“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现世。”

　　不是现世？所以，是她闯入了异世？

　　回想起方才所见一切，笙箫惊讶道：“难道我真的闯进了逢鬼时境？”

　　“不错！”姑射卿点了点头，垂眸道，“只不过，不是你闯进来的，而是有人暗中做法，将你强行送了进来。”他想到什么，看着远方，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哈！一定是那九尾红狐！”笙箫大呼，“这个死狐狸，臭狐狸，骚狐狸，我，我非要暴揍她一顿，然后把她关起来，永永远远地关起来！”她扬着拳头，气鼓鼓的，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报复方式。

　　姑射卿从腰际捏出一个纸人，那纸人黑气覆体，在他指间拼命挣扎着，发出扑簌簌的响动，他微微施力，纸人转瞬化为灰烬。他握上她的手，眸色深了几分：“笙箫，你且放心，此番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她的！”

　　“哎呀！”笙箫突然想到什么，反握住他的手，“那只臭狐狸只送了我一个人吗？我家阿九呢？还有半半呢？”

　　姑射卿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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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方世界里，度朔之山的另一端。

　　意识转换的瞬间，九湮等人也已然从荒川河岸来到了一条诡异的街道。

　　长更入夜，青灯化形。街衢两侧不知何时悬挂了一排长长的灯笼，白雾中望不到尽头。

　　“九湮……这是哪里？”木子杞一把抓上了她的手腕。

　　“大荒姑射，白骨撑天，彼岸花开……此乃逢鬼时境！”九湮笑笑，神色了然地注视着前方，突然抬脚迈出了一步。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阴风不知从何处而起，快速地穿街而过，又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木子杞神色一凛，还未及反映什么，脚下的道路忽地腾起了铺天盖地的血色妖花，紧接着，那些悬浮在空中的幽冥之灯开始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在诡谲的夜色里微微摇荡，无风而自动。

　　九眼看着眼前此景，满意地点了点头，冲木子杞挑眉道：“怎么样？我说过你此行姑射，会很有趣吧？”

　　木子杞被那莫名的阴气包围着，眉心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他侧耳听得真切，那些悬浮的青灯中，不时传来婴儿的阵阵啼哭，好似困缚着无数挣扎的邪灵。他的脸顿时就白了：“有……有趣吗？”

　　“噗！”月半喷出了嘴里叼着的馒头，一跃而起钻进了九湮的衣襟内，在她胸前瑟瑟发抖，“阿九，我胆子小，快保护我！”

　　九湮皱了眉头，将这个不自觉的雪团子拎在手中，抬起头，却不禁眼前一亮：“小杞，快看！”

　　木子杞抬眼望去，彼岸的天际，已经分不清是海水上涨了，还是天幕下沉了，目光所能看到的尽头，海水竟与夜色融为一体。而他身后，一条细长的银河正像铺开的丝绸，微光闪烁，从他们头顶上方轻飘飘地飞过，摇曳着飘向了远处的度朔之山。

　　“小杞，这才是今夜真正的引魂之河——荒川！”九湮本想拍拍他的头，却因为身高问题，只能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日后这大荒种种，只要有机缘，我都会带你去看。”

　　木子杞闻言，心中一颤，怔怔看她。

　　此时，那度朔山上已传来了清晰的宫闱礼乐之声，而荒川河上，数万鬼灵也开始提携花灯，御风踏月，朝着桃木枯枝间的万鬼之门施施而行。

　　月半被九湮提着尾巴，视线颠倒，只见眼前曼珠沙华铺就的妖红之路上，跑来了几个身量尚小的孩童，其中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孩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来捡起了月半喷出的馒头。

　　“喂！那是我的馒头！”月半愤愤大喊。

　　那小孩闻声，身形一颤，慢慢地回过头来。月半这才看清，那孩子的两只眼睛竟是长在脖颈之上，闪烁着诡异的青光，而那张脸已经完全被血盆大口占据了，他龇出锯齿般的森森獠牙，呜地一口就吞掉了月半的馒头，还不忘冲他咧嘴一笑。

　　月半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阿九！”

　　九湮被他凄厉的叫声吓了一跳，揉了揉耳朵，将他塞进了木子杞怀里。

　　木子杞后背一阵虚汗，却还是硬着头皮怼了一句：“白月半！没出息！”

　　“对！没错！”月半毛茸茸的小肉爪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声嘶力竭的破了音，“我就是没出息！你才知道嘛！我一直就是个宝宝！是个宝宝啊！木子杞，你和阿九都是坏人！你们就不能爱护着我点儿嘛！”

　　“爱护什么？就知道吃，你究竟是白泽还是饕餮？”木子杞哼道。

　　“什么？你居然说本尊是那个一脸傻气的黑脸绿豆眼？”月半闻言，恼怒大呼。熟料他刚一叫唤，立刻有无数妖怪的眼睛围了上来，聚成一圈，泛着幽幽绿光注视着他和木子杞，吓得他立刻将满腹的委屈都憋了回去。

　　九湮收敛周身气息，微微一放，那些漂浮的眼睛立刻被她的神力震成了白色的纸片，掉落在了地上，又转瞬消失在了彼岸花的血色里。

　　月半低头看了看这些眼睛，不禁咂舌：“异界怎么还有这样乱七八糟的怪东西，神荼和郁垒这俩臭老头就不能少喝点酒，多管管他们的鬼门嘛。”

　　“这哪里是异界的东西！”九湮白了他一眼，“你还有资格说别人，小杞说的没错，你就不能少啃两个馒头，多关心关心你的主人吗，最近几日国师一直派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跟在笙箫身边，我都不知道清理了多少遍了。”

　　“嘿嘿嘿，有阿九在身边，哪还有我什么事啊！再说了，你没看见半吊子和那个姑射卿每天眉来眼去的，要多腻歪有多腻歪，我躲都躲不及！”

　　他话刚说完，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笛声。几人回头去望，只见一个曼妙女子正迎着血月款款而来，她手上执着一只白骨做的笛，轻轻吹着，夜风中笛音暗飞，极尽凄婉之态。月半见那女子生得极美，连忙理了理毛发，跃上九湮肩头，对那女子露出了一口好牙。

　　此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阴风，撩起了那女子身上的薄衣，衣衫下，竟是白骨拼凑的身躯。

　　月半的笑容僵在脸上，脑中嗡嗡作响。

　　那女子眼珠一转，却只见眼白。扭头朝月半勾起一个嘲弄的笑，突然赤发披面，四肢并用着爬远了……

　　九湮听着远处白骨撑地发出的吱声，叹了口气：“那是阎魔化骨吟歌，白泽，你能否改改你这放诞的毛病！”

　　月半把脸埋进她的脖颈，闷声道：“阿九，我受得打击有些大，你且容我缓缓。”

　　九湮一掌将他掀了下去：“缓什么？快走吧！”

　　“去哪儿？”月半神色恹恹。

　　“去找你家主人，还有那个姑射小子，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腻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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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晋·傅玄《桃赋》：“望海岛而慷慨兮，怀度朔之灵山。”
汉·张衡《东京赋》：“度朔作梗，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索苇。”
明·刘基《蒋山寺十月桃花》诗：“度朔烟霞违梦想，武陵云水怨归来。”
宋·姜夔《鹧鸪天·丁巳元日》词：“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
汉·王充《论衡·订鬼》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於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