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里尔日记》玖术

24、海侵（一）

　　阳光耀眼，海水上下起伏着，晃动着漂浮在这片水面上的唯一的渔船。

　　船上只有两人，一个是看上去年纪只有四五岁的金发男孩，令一个是穿着渔民衣服、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

　　男孩的皮肤因为阳光的照射有些发红，他的双手此时捧着一块已经被他珍惜地吃掉了一半的白面包三明治，嫩白柔软的面包片夹着新鲜脆嫩的蔬菜，里面放了些味道浓厚的酱，还有他平时没有吃到过的一种肉。

　　他父亲告诉他这是鹿肉，他们生活的村子位置靠海，附近没有山林，人们世代靠着海鲜果腹。

　　小艾伦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鹿这种动物，同时也是第一次吃到鹿肉。但说实话，小艾伦并不觉得这种肉有多好吃。

　　虽然明显被烹饪过，但是肉的腥气还是很重，而且味道怪怪的。他怀疑这块肉已经坏掉了，也有可能是放的太久，倒是口感滑嫩的像是新鲜海鱼。

　　但鹿肉很珍惜，他的家境在村中只能排中等，他父亲能给他带回来一小块鹿肉不容易，更何况搭配鹿肉做成三明治的还是白面包和他没见过也没吃过的新鲜蔬菜。

　　白面包和没见过的新鲜蔬菜在小艾伦这里，自动和昂贵划上了等号。

　　小艾伦很懂事，父亲经常带他一起打渔，然后两人一起和捕捞上来的鱼拉到集市上卖掉，看多了父亲的辛苦，他已经知道了钱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并不敢浪费他父亲的一番苦心。

　　要知道父亲这次回来就拿了不大的一块三明治，然后一分为二，分别给了艾伦的母亲和艾伦。

　　当艾伦的母亲询问这块三明治的来源之后，他的父亲说这是领主赏赐的。

　　领主大人人真好啊。

　　小小的艾伦并没有想那么多，小孩子的逻辑很简单，他认为领主大人肯把贵族老爷的食物分给他们这种平民就是好人的表现。

　　等珍惜地吃完三明治，小艾伦用父亲专门给他这个小个子准备的工具，从船边取了一点海水清洁了自己沾着些许油渍的手。

　　似是听到动静，他的父亲肯德里亚. 欧什从船的另一头走过来。他是一个从长相上看上去不太像渔民的男人，因为他英俊高大、目光锐利到长久注视着一个人时，会令那个人感到强烈的不适。但他又和渔民这个身份无比契合，因为他的皮肤黝黑，手掌中常使用各种渔具的地方有着厚厚的茧子。

　　他那一身捕鱼的本领在世代捕鱼的村子里也几乎算得上是顶尖的那一批，每次带回去售卖的鱼都是又大又好的。连居住在附近镇上的领主的仆人都时常来他家采购新鲜的海鲜，所以他们家遇到领主那边心情好时，就会从领主那里得到些不同的赏赐，就比如这次的三明治。

　　除此之外他也是个严肃到有些古板的男人，村里的人并不重视教育，他却很看重这些。

　　他亲自教了艾伦礼仪，包括常用的和不常用的那些。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其他的课程，天文地理、文学诗歌样样都有，而且每日都亲自监督小艾伦学习，哪怕是在船上也不例外。

　　就比如此时，肯德里亚. 欧什看着自己的儿子道：“给你的午餐吃完了？”

　　“是的父亲。”

　　小艾伦乖巧的说道。

　　父亲很严厉，但是他并不害怕他。每一个孩子在幼时都将他们的父母看做是万能的，小艾伦也不例外，他很崇拜他的父亲。

　　他并不知道一个海边贫瘠村庄的渔民在这个时代会教导他的儿子学会这么多东西有多惊世骇俗，只是乖乖的接受了他的教导。

　　而且他也很喜欢学习那些知识，他把那些知识都当做故事来听，毕竟渔村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除了那些尊贵的贵族老爷，每个人每天都在为他们的食物四处奔波，就连年纪尚小的艾伦都要跟着他父亲出海。

　　虽然他现在根本做不了什么，即使他经常和父亲一起在船上，他需要干的活也很少，更多的就是学习和背诵。

　　“吃完了就把你上午没背完的课程去背下来。”

　　肯德里亚只是过来叮嘱了一句就走了，他要去查看之前放下水的渔网有什么收获：“一个小时后我过来抽查，记得把你的头发散开。”

　　小艾伦的头发很长，而且是和父亲一样是微卷的金色卷发，因为垂落的长发影响吃东西，他把头发简单的扎了一束在头顶上。他的容貌结合了父母双方的优点，这让他此时的形象看起来更像是个长相精致漂亮的小女孩，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可是披散开真的好热啊。

　　小艾伦悄悄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嘴上却答应道：

　　“……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父亲肯德里亚很讨厌他把头发扎起来的样子，还不允许他修剪头发，每次遇到他想扎起来头发轻松一下的时候总是训斥他。

　　这让他的头发整天总是披散着，又因为是天生的卷发，即使拜托过自己的母亲帮助他仔细梳理过自己的头发，但他的头发却依旧是看起来那么乱糟糟的。

　　村子里哪怕是同龄的女孩也少有他那么长的头发，结果就是同村几个调皮的孩子有段时间经常叫他‘小疯子’，大人们提起这孩子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小艾伦看起来邋遢的外表，这让小艾伦经常因此不高兴。

　　不过后来他父亲去村子里逛了一圈，回来后就再没有人说他奇怪了。再后来小艾伦就习惯披散着头发了，不会再介意这个事情，只有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会抱怨一下。

　　…………

　　耳边是水声和各种鱼类跳跃的声音，有几条小鱼在肯德里亚忙着把渔网中收获的鱼倒到甲板上时，顺着甲板一路滑到了小艾伦的脚边，即使脱离了它们生活的海洋，此时的它们却依旧充满活力的在甲板上四处弹跳着。

　　它们看起来可太小了，甚至只有小艾伦的手指那么长。

　　欧什家的渔网是小艾伦的母亲亲自编织的，制作的过程中特意留出来了一些空隙，这样在捕捞的时候就会自动过滤掉太小的鱼，只是偶尔也有例外，就是小鱼卡在大鱼的夹缝间，被一起捞起来的情况。

　　太小的鱼卖不出去，而且吃不饱，与其放在船里占位置，还不如扔回海里。

　　小艾伦只有在嘴馋的时候才会让母亲用小鱼给他做些零食带着吃，其他的时候都不会吃这种鱼，他父亲也支持把这种小鱼扔回海里，理由是与其在这种时候把幼崽吃了，不如扔回海里等长大了再捞起来吃。

　　小艾伦觉得他父亲说的很有道理，而现在的他并不嘴馋，所以和往常一样从甲板上将那些四处乱跳的小家伙挑拣了出来，打算把它们放回海里去。

　　这几条鱼也不知道是什么鱼，小艾伦之前从没有见过，也没有听父亲讲过。它们看起来细长又瘦小，鱼身苍白，身上裹着一层很厚的粘液。

　　小艾伦因为太滑抓了好几下才抓到，然后扒在船沿边把他们丢了下去。

　　“快回去吧，以后不要再被我们抓到了。”小艾伦从船沿边上往下看，嘴里小声嘀咕着抱怨：“就算抓到了我也不想吃，你们身上的粘液真的是……我不太想再体验一次，所以就算长大了也不要来我家的网里了。”

　　他小大人似得叹了口气，然后从船沿边爬了下来。

　　肯德里亚那边还在忙碌，小艾伦抬头看了一眼之后没有再继续背诵，而是先去之前洗手的地方，用海水重新洗了一遍手。

　　那几条他没见过的小鱼身上的粘液粘了他一手，那些粘液质地特殊，沾在手上的感觉微妙地让人犯恶心，他之前都没遇见过像这种身上黏黏的鱼类，最多只觉得那些鱼的鳞片都太滑了。

　　把手洗干净后，小艾伦回到了自己之前的位置，然后找了一处能遮挡阳光的角落，把自己之前当椅子坐的小木箱推过去，就这么坐在阴影里开始背诵肯德里亚布置给他的学习内容。

　　…………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小艾伦抹掉嘴边因为不正确的睡姿而漏出来的一点点口水，怔愣地看着天上的晚霞。

　　这是……黄昏了？他睡着了？父亲没有叫他吗？

　　以前要是发生他学习时睡着的事情，他父亲一定会很生气的把他叫醒，然后教训他很久。

　　可这次他从正午一下子睡到了黄昏，他的父亲都还没来教训他，这不正常。

　　小艾伦一下子从箱子上跳起来大叫道：“父亲！父亲！”

　　若是肯德里亚见到他此时大喊大叫的样子肯定会马上训斥他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可是他此时已经顾不上了。

　　他看到地上之前被肯德里亚从渔网中倒在船上，并滑了一甲板的各种海鱼还待在原地，并且经历了一下午太阳的烘烤已经全都死掉了，并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气。

　　小艾伦此时的心底格外的惶恐与不安，他穿过甲板上的杂物，试图寻找到肯德里亚的踪迹。

　　然后，他在这条船的船尾看到了他。

　　肯德里亚背对着他，依旧是那身衣服和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可是……

　　他的脑袋消失了。

　　脖颈处的血肉仿佛被硬生生扯掉，脊骨被抽出一大截，血洒满了整条船的船尾，将那片区域彻底染红。

　　艾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港口码头的。

　　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直到母亲哭泣着拥入怀中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岸上了。

　　而他的父亲，肯德里亚. 欧什的尸体，就这么神秘地消失在了船上。除了小艾伦没有人见过他的尸体，船尾只留下一片腥臭发黑的血迹与一船的死鱼。

　　渔村的人在分析过后，认为是他与父亲出海的时候遇到了鲨鱼，鲨鱼跳上渔船，在船上咬死了肯德里亚，最后把他的尸体拖进了海里。受惊的小艾伦自己驾驶着渔船回到了港口，然后因为惊吓生了一场大病，整整一周都没好，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要和他的父亲一样回归海神的怀抱中去了。

　　这么猜测的原因是船尾的那么一大片恐怖的血迹，海中有什么会造成那么恐怖的血迹？没什么见识的渔民依靠经验认为是鲨鱼干的，那便决定就是鲨鱼吧。

　　没人管鲨鱼能不能跳上渔船，这个推测又合不合理，他们贫瘠的思路已经想不出来有其他的可能了，所以便添油加醋的试图在这个想法中增加各种离奇的细节，增添他们生活中的谈资。

　　生病的小艾伦不知道外界是怎么传他们家的，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要回归海神的怀抱了。

　　他因为惊吓过度——他们村子唯一的一座教堂的牧师是这么对他的母亲说的，小艾伦躺在床上时也听到了。

　　总之，因为惊吓过度，他失去了独自驾驶渔船回来的那段记忆的同时开始发烧，他病了足足一周，母亲拿出积蓄从牧师那里给他买了很多药，可吃下去后都没有用。

　　小艾伦昏沉沉的躺在床上，身边是憔悴哭泣的母亲。

　　他没有力气安慰他的母亲，思维因为发热而迟钝滞涩，但他从一周前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

　　他父亲肯德里亚的尸体……为什么会站在那里？他失去了背部很长一截的骨头、还失去了头颅，他很明显已经死了，可是……他为什么还会站在那里？？

　　因为想不明白这一点，又本能的对这个场景感到恐惧，小艾伦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看到的这个诡异的场景，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接近自己父亲的尸体，更不记得他的父亲的尸体是怎么消失在那条船上的。

　　小孩子因为恐惧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中央，口中颤抖的念诵着与海神有关的祈祷词，母亲听到他的声音，安慰的将他搂进了怀中。

　　可小艾伦并没有因此觉得舒服多少，滚烫的温度似乎还在缓缓爬升，小艾伦惶恐的认为他快要死了。

　　先是父亲，然后是我。

　　毕竟当初他们是待在同一条船上的不是吗。

　　不知不觉间，小艾伦无助地蜷缩在他母亲的怀中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