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苏锦端

38、第三十八章

　　孙静鸣头天被狗咬，第二天还得按时上早班。天蒙蒙亮她就起床，自来水停水，只能打水井里的水用。还没走到水井处，她就看见两大盆衣服摆在那里。这是谁家的，好早啊。人跑哪儿去了。

　　孙静鸣低头在水井里捞水桶，突然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刺破黎明的雾霭。晨光熹微，水井里的一切清晰可辨。

　　赵叔今天也上早班，听到尖叫声，他第一个跑过来。很快，整条巷子的人全部起床，逐渐聚拢在水井周围。

　　赵叔使劲拍庭乐的门，又安排平时和向小园走得近些的两个女人照顾庭乐，不，准确地说是死死按住庭乐。不让庭乐靠近她母亲，不让庭乐看见她母亲被水泡得发白的模样。

　　庭乐哭得撕心裂肺，昏过去好几次。

　　赵叔打电话给庭安，孩子，你快回来，你妈生病在住院。别担心，是小病，你先回来再说。羡峰哭着打电话给临渊，哥，你快回来，出大事了。

　　庭安这几天眼皮老在跳，学习也不能集中精神，心不在焉的。她和临渊吐槽，临渊却说，没事，你就是太想我了呗，我们早点见面，包治百病。庭安说，油腔滑调，讨厌。

　　庭安接到赵叔的电话，慌忙联系临渊说，我妈病了，我得回去。临渊说，不要慌，赵叔说是小病，那就应该是小病。

　　放下庭安的电话，临渊又接到羡峰的电话，他震惊得呆在原地好半天也没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又打电话给庭安试探，她果然的确真不知道实情。

　　临渊立马定机票，从伦敦直飞北京的航班，一周后才有舱位。转机的话，会快些，算上从北京到宣市的时间，总共大概需要四五天。

　　庭安心急如焚地往家赶，在巷子口就看见位于巷子尾的家，附近摆满花圈，一如十四年前父亲的葬礼。庭安两腿发软，短短不过几百米长的巷子，她走下去，居然摔倒两次。披麻戴孝的庭乐出来接她。

　　向小园的身后事由赵叔和造纸厂的几位领导帮忙张罗，莫知非帮不上任何忙，他傻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向小园安睡。他好像已变成行尸走肉。羡峰则一直跟着庭乐，鞍前马后。

　　吴潇雨、周天运、袁圆，三人听到消息后，不管在实习的还是在学校过暑假的，都第一时间赶回来陪庭安。

　　临渊打电话给庭安安慰她，并报告自己的行程。庭安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低声哭泣。

　　七月初的天气，非常炎热，有些东西不能放太久。赵叔问过庭安庭乐的意思，第二天上午向小园就变成姐妹俩手里捧着的小小的骨灰盒。姐妹俩决定让母亲早点入土为安。墓地是现成的，当初丈夫去世，向小园就预留了自己的位置。因为她知道，人总有死亡的那一天。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墓园里，烟霭纷纷，晚风徐徐。庭安庭乐久久地跪在墓碑前，不言不语。此后，漫长的人生，她们再也得不到父母的眷顾与庇佑。

　　姐妹俩托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谢绝所有人的陪伴，紧闭大门。庭安强撑着熬了粥，可是谁也吃不下，就连安安也是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两人一狗，窝在沙发上，也不动弹，也不睡觉，就这样待到半夜。庭乐问，姐，我们以后怎么办。庭安说，你别怕，姐给你保证，只要姐在，你一定有好生活。

　　这话说出口，两人都不相信。呆呆地望着对方掉眼泪，继而又笑，越笑那眼泪就越多，刷刷刷地不断往外涌。两人同时伸手帮对方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庭乐背转身，抓起沙发巾，往脸上胡乱地抹了抹。然后进卧室拿出来个铁质的饼干盒，交给庭安。庭乐说，姐，我告诉你这些天到底发生什么事。

　　向小园入葬后的第二天，大清早赵叔就过来看姐妹俩。姐妹俩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泡茶招呼赵叔。上午，羡峰、吴潇雨、周天运、袁圆都过来看她们，拎了好多吃的用的。羡峰对庭安说，我哥明天下午到家，他让你别乱想，一定要等他。中午，厂领导送温暖，给了姐妹俩一个厚厚的信封。下午，姐妹俩去一中取庭乐的录取通知书。晚上姐妹俩闭门谢客，专心致志地打扫屋子。安安跟在她们后面，非常欢脱地摆尾巴。

　　第三天早晨赵叔和昨天一样来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门。倒是安安，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来，汪汪汪地叫。赵叔笑问，你跑哪去啦，吃过早饭了吗？安安摇摇尾巴，还是汪汪汪地叫。

　　赵叔绕到旁边，从客厅的窗户往里瞧。屋子打扫得纤尘不染，所有的家具都放得整整齐齐，全部蒙着床单。赵叔又绕到卧室的窗户往里瞧，这窗户拉着窗帘，遮得严严实实，连条缝也不漏。赵叔再来到厨房，从厨房的窗户往里瞧，水池和灶台擦得发亮，餐具和其他用品都收拾进橱柜。整间厨房没有一点烟火气。

　　庭安庭乐姐妹俩，离开了龙源镇。

　　临渊在北京机场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羡峰。他说，哥，你快回来，出大事了，更大的大事。羡峰还没把这大事说出口，临渊的心就狂跳不止，比向阿姨投井自尽更大的大事……机场人来人往，嘈杂无比。在过往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任何时刻，让临渊感觉比现在更加孤独无助。他的心空空落落，不再狂跳。

　　赵叔找来开锁匠，把沈家的大门撬开。安安首先冲进去，一群人紧随其后。

　　屋子里的景象和在窗外看见的差不多，处处昭示着它的主人已经离开。像是去远行，又像是永远不会再回来。姐妹俩是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走的。临渊想，她们连夜收拾这屋子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庭安她可想过，她走了，他怎么办。

　　临渊来到庭安的卧室，那张小小的书桌正对着窗户。多少次，庭安坐在这里写作业，他来敲窗户叫她出去玩。如今，物是人非，卧室里的家具都被蒙上床单，就连这书桌也不例外。

　　临渊掀掉床单，在椅子上坐下来。庭安，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这里吗？临渊顺手拉开书桌的抽屉，一个熟悉的铁质饼干盒赫然呈现。他的心狂喜，用颤抖的手揭下盒子盖。空的，什么都没有，一封信也没剩。

　　临渊黯然神伤，忽然又想，一封信也没剩，不就是说，她把所有的信都带走了吗？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羡峰在门口叫了一声哥，吴潇雨、周天运、袁圆齐刷刷地站在他身后。临渊问，你们说她俩会去哪？众人摇头。临渊问，她舅舅家在哪？众人还是摇头。羡峰说，听庭乐说，她舅妈很讨厌他们一家人，外婆死后，就断绝来往了。

　　周天运说，不管去哪，她大学还没毕业呢。袁圆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不信，她会不要毕业证。吴潇雨说，庭乐不是今年高考嘛，考到哪了？羡峰恍然大悟说，我知道，师大艺术系，我要帮她拿通知书，她不让我拿。

　　众人开始分工合作。周天运和袁圆回江城，去光华大学打听庭安的消息。羡峰负责联系庭乐在一中的同学。他和庭乐一个在理科实验班，一个在特长班，认识的同学原本没什么交集，所以只能采取人托人的战术。

　　临渊和吴潇雨去一中，去看庭乐的录取通知书有没有被拿走。负责的老师是位约四十多岁的女人，在一本名册簿上翻查良久说，已经拿走了，前天下午拿走的。吴潇雨问，是师大艺术系吗。负责的老师说，是的，省师大艺术系。临渊问，您还记得来拿通知书的是谁吗？负责的老师说，看这签名，是本人来的。临渊又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负责的老师笑笑说，哟，这我可真不知道，昨天不是我值班。临渊听见这话，两眼突然发亮。他问，是哪位老师值班，能告诉我吗，我有事想问他。负责的老师有点不耐烦说，那你得等下周，下周轮他值班。

　　吴潇雨立刻满脸露出甜甜的笑容，她说，老师，她是沈庭乐的姐夫，他妻子，也就是沈庭乐的姐姐，离家出走。您看他现在多着急，口不择言的。您如果方便的话，就帮他拨个电话，免得他站在这里烦您，碍您的眼。

　　负责老师说，原来这样啊，小夫妻吵架嘛，很正常。别急，我现在就帮你拨个电话，你自己来问昨天的值班老师，怎么样。

　　电话当场就打通。前天值班的老师告诉临渊，来拿通知书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沈庭乐，一个是三年前考到光华大学的高复班学生沈庭安。考上名校的学生，照片长年累月挂在橱窗里，学校里没人不认识他们。

　　临渊问，她们有没有说什么？值班老师想了好一会才回说答，沈庭安好像问沈庭乐喜欢吗，沈庭乐没说话，表情也不太高兴。

　　这些信息没有一点用处。临渊说，只能等师大开学，再去艺术系打听。吴潇雨说，我陪你去，我还不信找不到她俩。

　　羡峰找到庭乐的几个室友，以及班里和庭乐关系好的朋友，但是都没收获。周天运和袁圆那边倒是很快传来消息，好消息。庭安曾回过寝室取东西，她和姜菡说自己要去实习，暂时不住寝室。

　　临渊问，她有没有留联系方式给姜菡。周天运说，没有。吴潇雨安慰临渊说，毕业手续肯定是要回学校办的。临渊望天叹气说，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像故意避开我似的，根本不想我找到她。吴潇雨含糊其辞地说，只要你坚持，一定可以找到她。临渊摇摇头，大眼睛空洞而失神。喃喃自语说，她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好不容易盼到师大开学，临渊和吴潇雨又去找庭乐。艺术系新生接待处的确有沈庭乐的名字，但是他俩一连蹲守三天，都没看见庭乐来报名。直到报名结束，也没看见庭乐来报名。

　　问教务处的老师，老师说，这种现象每年都有，有些学生对学校或专业不满意，就不来报名。临渊想到一中的值班老师说过，沈庭安好像问沈庭乐喜欢吗，沈庭乐没说话，表情也不太高兴。原来庭乐是这个意思。

　　吴潇雨也在申请出国读书，她不能再耽搁，她和临渊道别，独自回北京。临渊在师大附近的招待所又住了一个月，每天去教务处问，有没有个叫沈庭乐的学生来报名。后来，教务处的老师一看见他，不等他开口就主动说，没来报名哦。

　　九月末，天气微凉，临渊依然穿着短袖。他不知道天气变化，也感受不到天气变化。他神情落寞，郁郁寡欢。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敏感，他是个迟钝而悲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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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秦观《满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