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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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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墨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学堂了,女儿墙外有校长雇来的下人清扫落叶,他让了让,并不急着进去,过一会儿就是下学的时辰,他有些话想问问这里的熟人。
穿着西服的男子站在树下,两手揣在裤兜里,修长笔直的双腿不安分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他抬头一看,立马站定。
“玉京?”
青衣素面朝天,一身墨绿的旗袍,披了深色的绒披风,藕臂露出半截,青丝盘在脑后,额前两缕烫过的卷发垂下来,半遮着她风情万种的眼,白净的脖子上有个亮亮的十字架,小巧可爱,胡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据说她十六七岁,但这打扮实在太过摩登了些,也,太冷了些。
“胡公子。”她缓缓走过来,“胡公子在此处作甚?”
胡墨挑挑眉,道:
“我在这里教国文。”
青衣诧异了半秒,又听胡墨笑道:
“几个月前不教了,今儿个想来看看。”
“后悔吗?”
“啊?什么?”胡墨没听清。
青衣笑道:
“国文先生不教国文了,做什么?”
胡墨将手从兜里抽出来,一摊开:
“国文先生如今是天津卫第一号闲人。”
青衣轻笑,摇摇头。
学生下学从来都是声势浩大的,年轻的生命从学堂内部炸开,奔向散发着浓郁炸麻花儿香味儿的小巷,有胡墨曾经的学生见到他,还有身旁素颜依旧耀眼得如同百乐门明星的青衣,红着脸低头叫道:
“先生好。”
胡墨轻轻点头回应了,却见一个穿着学生服的漂亮少年奔到青衣怀里,兴奋地唤着:姊姊。
“这是你弟弟?”胡墨凑过来,望着那只白净的小老虎。
青衣轻抚少年的脸,解释道:
“这是许老板家的少爷,我来接他下学。”
许老板,胡墨知道了,那就是北平来的大人物。
少年似乎皱了皱眉,但很快舒展开来,望着胡墨问道:
“姊姊,怎么换了个哥哥?”
胡墨的脸倏地就涨红了,怪异的情愫冲上了他的头顶,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衣捏捏少年的脸,嗔怪道:
“乱说什么?小孩子不学好。”
“本来就是啦,白哥哥去哪里了?”
胡墨脑子里嗡地一下,忙盯着少年问道:
“你说谁?哪个姓白的哥哥?”
少年还要说什么,却被青衣拦住,她抱歉地道:
“见笑了胡公子,他还得回去做功课,我们先走一步。”
胡墨回过神来之时,学堂几乎空荡荡的了,夕阳落在远处西式教堂的顶上,白日本就不算好的温度此刻更是让人胆寒,青衣消失在远方,他自嘲着自己的感性,如果所谓的“白哥哥”是白韶聿,那又如何,他已经死掉了啊……
已经死掉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胡墨又去了戏园子,青衣照常登台,一曲桑园会毕,秦罗敷这一生终了,戏子回房,推开门的时候却惊呼一声。
站在夜色里的男子依旧高大,他身上穿着白的衬衣,外套棕色的洋背心,站在冷风呼呼吹的窗口,背对着她。
“是白韶聿吧。”
青衣将头面卸下,软软的青丝被风吹起,她坐在梳妆镜旁,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说话?”胡墨将一叠文件放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胡公子随意进我的屋子,我不下逐客令已是好的了,为何还要听公子说些奇怪的话。”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余光也能看到胡墨紧抿的唇。
“他死了。”
“玉京是个伶人,认得的白公子多了去了,名姓都是虚晃的东西,也不知死的这位……”她抬眼睨着胡墨,“是哪个白公子。”
“他生前可不止一次,来过你这里。”胡墨指了指那一沓文件。
“胡公子觉得是我杀了他。”青衣平静地取下耳坠,小心翼翼放在盒子里。
“我只是想来找找线索,”胡墨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他是我的朋友。”
青衣看看天色,道:
“……噢,我今儿个见着令堂了。”她说着家常便饭的话,胡墨不由得跟着她的话走。
“我父亲?”
“要我说,胡厅长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天津城出了命案,他不领着警员查案,反倒在饭店里头享受,依我看,这厅长的位置,恐怕要有别人来坐。”
胡墨听到这样的话并不生气,他本就不喜欢父亲当这个厅长,日日与外国人打交道,整个人油滑不少。
但他还是抓住了重点:
“什么时候?哪个饭店?”
“送小少爷回来的路上,是叫……利顺德。”
青衣那狐目一样的眼睛目送着胡墨离开,视线里已没了他,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眼中是深深的茫然。
胡墨不明白最近接二连三地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他冷着脸下了人力车,利顺德的灯还是老式的昏黄,他进去逮着一个人就问:
“我找胡厅长,他人呢?”
“您是……”那人恰巧是个领班,被揪着领子,只觉得不舒服,却在看到胡墨的打扮时赔了笑。
“胡墨!”
得罪哪方都是得罪,他纠结着该不该带胡墨去贵宾厅,却在看到某个人时绽放出了笑容,忙挣脱开,招手唤道:
“黄老板!您留步啊!您看这……”
被叫做黄老板的正从洗手间出来,见着胡墨,眉开眼笑,一脸精光:
“胡少爷。”
胡墨此时没什么好脸色,黄老板是他爹的好友,两个人时常聊在一块儿,生意上的往来自然也少不了,他只问:
“我爹呢?”
“哟!找胡厅长?来来来,胡少爷今儿个气性挺大啊……”
跟着黄老板上到二楼包厢,一推开门,只见屋子里头好几个生意人,还有两个不认识的,胡厅长面前放着他最喜欢的老玉,抬头见是胡墨,诧异道:
“你怎么来了?”
胡墨冷脸道:
“爹,你出来,我有话问你。”没有见到臆想中的不堪场景,他心里头其实早就放下了心,但碍于面子,还是得装作气大的模样将他爹叫出来。
胡厅长的玉大块儿,他讨好似的将它推给另一个认识的生意人,那人接过去,他才站起来走出去。
“你小子整日熬鰾,找你老子干嘛!”
胡墨挠挠头,想着该怎么圆回来:
“我问你,白韶聿死了,你怎么不赶紧查?”
胡厅长吹胡子瞪眼儿:
“小祖宗你说得挺轻巧,有线索才能查!没线索我查什么?”
“怎么没线索?”他一下子住了口,想到青衣。
“啥玩意儿?”胡厅长话未说完,忽然一声枪响炸开了饭店里所有隐晦,男女慌乱的尖叫充斥着胡墨的耳朵,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忙推开门,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
接玉的那个生意人,脑袋上全是血,还有一个小小的窟窿。
桌子上还放着那一大块玉,成色太好,好得晃眼。
“魏处长!”胡厅长惊慌失措地冲过去查看,旁边几个人都被吓得愣在原地。
警厅的人很快就来了,胡墨留胡厅长在那里处理后事,走在路上,天上冷月掩身在云层中,颤颤巍巍,不知将挂至何年何月。
他已经睡不着了。
他做了梦,梦见那颗子弹,埋进了胡厅长的后脑。
被惊醒的时候他觉得太过真实,隐约觉得那颗子弹就是为了胡厅长而来的。
青衣的话,真是无意吗?
如果他今天没有来,死掉的人会不会是胡厅长?
雨不合时宜地下了,这样的天气在这个老城并不常见,案子没有任何头绪,胡墨明明知道青衣知道一些事情,但不知为了什么,他不敢去问。
死者是从北平来的公区处长,叫魏良,不说也知道军阀的人会接手这案子,胡厅长被吓得不轻,听胡墨的话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去。
墓地被濛濛的水汽笼罩得及其梦幻,胡墨走在羊肠小道上,浑身都是寒意,悼唁的人已经走了一拨,北平的人还未来得及赶来,他看到魏良的墓前站了一个人,穿着漆黑的长衫,戴着老式的帽子,似乎在雨里站了许久。
胡墨不忍,上前为他撑伞。
这才看见,这男人的模样太好,即使眼角有岁月的细纹,也掩不住绝美的容貌,他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注视着墓碑上魏良的相片。
“节哀。”胡墨正视前方,轻轻地说。
男人这才转过头看着他,抿着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而后转身又走进雨中。
他其实不懂故人亡的感觉,此刻看着长衫的背影,他心里头一阵一阵地堵。
胡墨推掉了朱闵的饭局,一个人来了戏园子,还是二楼的包厢,班主见他来了,连忙让人上茶果,在他耳边小声道:
“青衣今儿身子不适,恐怕是唱不了了,您多担待……”
胡墨抬头:
“在上头?”
“正是。”
“那我上去,你甭管了,忙去罢。”
雨下个不停,厢房的窗子皆关得严严实实,胡墨想起了南方到处都是这样的小院儿,心里安静不少,径自往青衣的房走去,上了楼梯,转角处差点撞到一个人,他忙说对不住,抬头一看愣住了。
这不就是白天墓园里的那个长衫么?
那人仿佛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下楼。
拐角处是青衣的女阁,虚掩着门。
敲开门的时候青衣还是一身旗袍,睁着眼睛挡在门口。
“胡公子怎么来了?不帮着胡厅长查案?”
胡墨指着来时的方向:
“那人,是谁?”
“许老板,怎么了胡少爷?”青衣依旧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看着他。
“无事……班主说你不舒服,我来看看。”他正诧异青衣为何不让他进去,便听她说:
“的确,我想歇歇,胡公子。”她倚在门框上,明显不想让他进。
胡墨觉得很奇怪,太奇怪了,于是他做了个决定。
半晌,他闯进了屋子,青衣趔趄了一下,扶住柜子,胡墨看见老式雕花木榻底下有一个长盒子,盖儿敞开着,里头分明是一把刀。
胡墨也不知自己想到了什么,开玩笑似的回头道:
“玉京,你喜欢收藏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