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的骑士》夜半人初静

5、休憩树果与满月藤（下）

　　“喝着我没听说过的饮料，做着我不懂的事情，成为我没资格触碰的人……”
　　“这样子，我已经不算是妹妹了吧，只能跟所有人一样尊称神耀骑士大人了吧……”
　　一滴，两滴。
　　水珠落在少女华美的长裙上，混杂在喷泉洒落的水渍中，分辨不出轮廓。

　　金发，红裙，黄金鸢尾胸针。
　　最重要的，那张细看起来其实很相似的脸。
　　这可真是……
　　肖恩还未及真正抬起的脚跟僵硬了，他视线不易察觉地在少女身上飞快扫过，之前未曾放在心上的细节一一探明，顿时化为了心底的苦笑，今天被赐封的神耀骑士就那么两位，如果是克劳泽的妹妹，那不就是西维斯的公爵大小姐嘛？
　　难怪这么年少也得到请帖，难怪会对盛会不屑一顾，也难怪会对教廷的情况陌生到以为能在光辉庭找到侍者……
　　西维斯那边女神的信仰不占优势，没记错公爵一家应该根本不是女神信徒，克劳泽完全是因为受到圣恩感应的关系才会进入教廷受训。
　　相比公爵一家信奉的欢悦女神，拥有守护之名的星辉女神戒律严苛很多，对圣职和世俗的严格划分更是欢悦女神信徒中所没有的，如果从未接触过星辉女神信仰，她这个反应也挺正常。
　　仔细想想，这两兄妹还真挺像。
　　肖恩不其然想起了克劳泽刚进入教廷时的情况，对于他来说，真是场令人难忘的灾难。
　　作为蒙受圣恩之人，又具有出类拔萃的天赋，克劳泽进入教廷不久就被确定进入神选者候选名单，对他的要求，也就骤然从普通新人见习骑士直升几个级别。说严厉也好，说不近人情也好，总之对于出身西维斯显贵、已经有了天才之名意气风发的克劳泽来说都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难以下咽的伙食，无法入睡的硬板床，地狱般的训练，繁琐的戒律。
　　以及，将与世俗和亲人划清界限的事实。
　　每一样都让已经开始享受公爵之子奢华人生的克劳泽濒于崩溃，在肖恩看来，他是个在蒙受神恩的巨大虚荣下做了过于草率决定的二百五，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刚14岁的二百五，看着他整天作天作地要求不可能的特权然后被现实殴打成渣，肖恩同情大过于鄙视。
　　于是作为唯一不鄙视他的人，肖恩就被派去以兄弟般的热忱抚慰他脆弱的心灵了。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就是这么回事。
　　他能怎么做呢？也就是给那个悲伤春秋的中二少年暗搓搓洗脑，一遍遍宣扬女神的荣耀和骑士的崇高，反复描画对于克劳泽来说几乎注定了的荣耀未来，用类似自我牺牲的满足胡乱装点无可避免的损失。
　　那句经典案例词怎么说的？
　　为了更崇高的目标。
　　当时他还怎么说的？好像也不可避免忽悠过，哪怕当不上神选者，成为神耀骑士也足以光宗耀祖到无可附加的地步；好像也多次灵魂代言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身为公爵之子，要格外坚忍不拔，做出大公无私孤高姿态去迎接命定的重任；好像还开过无数次空头支票，漫天胡吹并肩作战将女神光辉洒遍大陆、改变世界净化苍生的美好蓝图。
　　……
　　现在想想，真是羞耻得无地自容。
　　这教廷他确实不能待下去了。
　　肖恩面无表情，再次坚定了现在、马上、立刻跑路的决心，赐予仪式上，听到他拒绝时克劳泽那副天崩地裂的扭曲表情好像突然有了答案。
　　不过这就是他妹妹吗？
　　那个被划入了牺牲奉献范围的妹妹，很久以前好像还挺常听克劳泽提起的，说起来，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家伙不再跟他炫耀家里的信件了，就算他现在努力回想，好像也只能勉强记起克劳泽好像说过他妹妹曾经偷吃甜食到牙疼得睡不着。
　　吃甜食吃到蛀牙什么的，对于这辈子出生平平的肖恩来说，简直是令人不敢仰望的伟业，光是算一算这个贫乏世界里精糖和蜂蜜的价格，他就几乎要窒息了。
　　当然，这只是纯粹出于金钱的考量，他对甜食并没有特别偏好，真要说的话，他身边最热衷于甜食的，还真是和这位小姐血脉相连的克劳泽。当初会说起这个小八卦也是因为两人在偷偷分食甜品，被久违的甜蜜口感勾起回忆的克劳泽充满怀念地谈起了他嗜甜如命的妹妹，然后用一个晚上一一历数了西维斯价格与美味并举的高档甜品们。
　　第二天他们为此在禁闭室里跪了整整一天忏悔自己的浅薄和软弱，就为这个，他差点儿没能列入候选者考察名单。
　　现在想想，确实是幼稚又愚蠢的时光。
　　肖恩的神情不自觉地柔软了起来，目光扫过少女有些凌乱了的金发，不知为何，隐隐约约和当年某个作天作地却能为了一份最简单的甜品落泪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这么多年的时光，就算不被女神认可，也沉淀了太多回忆了。
　　“您是安格森公爵家的千金吗？” 肖恩如此故意问道，“抱歉，刚才没有注意到您的家徽，想必是有误会吧，克劳泽大人秉持的美德人尽皆知，是一位非常谦和的骑士。”才怪。
　　“他连一眼都没看我！”少女猛然抬起了头，甚至都顾不上自己脸颊上还带着泪痕，“为了能见到他，我穿越了半个大陆！但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
　　“呃……”
　　“明明有机会的！明明在仪式正式开始前安排了家人面见的机会，但他拒绝了！” 少女痛苦的尖叫了起来，厚实的休憩树树叶在她修长的指间被拧成了破烂的一团，“他竟然取消了会面！”少女猛然捂住脸抽泣了起来，“不但这样，觐见的时候他也一直皱着眉头连笑都没笑。我那么高兴想要亲自祝贺他……求着父亲为我争取了请贴……就像傻瓜一样……”
　　“……”
　　“我……家人对他来说根本就和陌生人没有区别了……呜呜……”
　　不，应该不是这样……
　　肖恩嘴角艰难地抽动了一下，感到良心的刺痛，他想要为克劳泽辩解一下，张开嘴却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取消会面应该不是这么私人的理由，而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忙着遮掩本因有三人的神耀骑士只剩下两位这件事，从仪式到致辞甚至座位的安排全都需要修改。，在他被送回住处的那段时间里，圣皇厅肯定是一片兵荒马乱。
　　一时间，肖恩切实感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
　　“克劳泽大人并不是那么冷漠的人，其中必然是有什么缘故，刚刚经历了神念降临，” 以及不靠谱的同僚临阵退出，“你应该也知道这是多么特殊的情况，克劳德大人现在的心情是旁人无法体会的，至少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还希望您能对他有更多的信心。”
　　肖恩故意稍稍放缓了语速，希望自己的语气能够足够客观，他不知道自己成功与否，但少女的神情确实缓和了下来，依然沉默不语，但眼神似乎稍稍亮起了的样子。
　　说到底，毕竟还是个仰慕兄长的孩子。
　　肖恩如此想着，望向静静攀援在树干上的满月藤，短暂犹豫后，他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不仅仅是将手放在藤蔓上方而是直接单膝跪倒在地，将双手深深插入了覆盖藤蔓粗大根部的泥土中，随即一串复杂的咒文从他双唇间低声飘出，仿佛耳语一般转眼就飘散在了风中仿佛只是错觉，然而藤蔓却随之产生了完全不容否认的真实变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壮大，圆润的叶子变得舒展坚硬，青嫩的顶芽成熟老化，枝蔓之间有花蕾顶出，转瞬盛开如银月般圆满的曼妙花朵，又在转眼间零落凋谢，留下淡金色的果实继续做梦一样飞快膨胀成熟，不过几个呼吸时间就成长成为了圆润饱满、有着淡金色外皮的成熟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几乎要将半个藤蔓都拉扯到地上。
　　一只手摘下了它。
　　只是轻轻一扯，已经熟透的瓜蒂就断裂脱落，丰盈的汁水从裂口中溅出，只是这一下就能闻到空气中无声弥漫开的清甜，那是恰到好处的、和果实香味相互衬托完美融合的甜美。
　　“这是满月藤的果实，这种植物只有在非常特殊条件下才会自然结果，通过法术催熟的欠缺些许风味，但经过处理也是很不错的美食。”
　　“方法很简单，只要在火上烤熟就行。用小火一边转圈一边均匀烧烤，直到表皮变成漂亮的金色，这时候再切开果肉会变的非常甜蜜软糯，果皮被灼烤所激发出的香味也很怡人，不管味道还是口感都非常不错。”
　　肖恩如此说着，将淡金色的果实放到了有些呆愣的少女手里。
　　“这是克劳泽大人喜欢的食物，作为兄妹，我相信您也会喜欢，克劳泽大人肯定会想要见您，教廷的食物并不怎么令人期待，等仪式结束，就和他一起吃这个吧。”
　　“你……”少女呆呆的看看果实，看看满月藤，又看看肖恩，显然还没从这过快的变化中反应过来，瞪大的眼睛搭配还未干枯的泪痕，显得格外呆萌可爱，“你到底是……” 她张了张嘴，显然也不确定该问什么。
　　“我算是克劳泽大人的众多仰慕者之一，能有机会为克劳泽大人晋升献上贺礼，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肖恩如此说着，后退一步，按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宫廷礼仪向少女行了个礼，不再理会对方任何可能的疑惑，转身继续踏上了离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