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的骑士》夜半人初静

2、圣恩面包（上）

　　厚重的橡木门在背后关上，肖恩走向狭小房间中最醒目的家具，坐在狭窄的木板床上长出了口气，为了磨练精神的纯洁、将身体享受降低到最低的生活方式并不会准备松软的床铺这种东西，只是平整木板上一层编织紧密到足以随时充当皮甲的羊毛毯，但即使如此也仍然给他带来了放松的感觉。
　　这个时间，教宗应该已经带着新任神耀骑士们向各国来宾宣布神选者诞生的消息了吧。
　　肖恩对自己笑了一声，神耀骑士的赐予仪式仅在高阶主教见证下完成，他注意到了受命“护送”他回房间的骑士们疑惑的神情，但感谢长久训练养成的无条件听命习惯，并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
　　哪怕是现在，也并没有额外的看守待在门口呢。
　　肖恩侧耳听了片刻，确认了自己并没有被严格看管起来，大约是教宗还没有决定好该如此处理他这个意外。
　　说实话，肖恩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怎样，一方面他拒绝了如此荣耀已经近乎亵渎了，但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并没有做出任何违背女神教诲和教廷利益的事，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好像怎么被怎么处置都说得通。
　　应该不会怎样吧。
　　肖恩有点无所谓地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但不知为什么，明明十几年努力所追求的目标付之一炬，此刻他心中没有后悔也没有遗憾，只是莫名地空虚而又再无所求，像飘荡在空中一样，随便给吹向哪里。
　　不。
　　也不是没有遗憾。
　　肖恩环视起这间不大的房间，他用了十年的汗水和功绩换来了这间独属于他的房间，不大也不奢华，除了床、桌子和一个木箱所占据的地方，剩余的只有仅容一人下跪祈祷的空间，唯一的装饰品也只有桌上的黄铜烛台，但即使如此，这也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属于他的地方。
　　不会再有了吧。
　　离开教廷，他再也很难得到这样属于他的归处了，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了。
　　肖恩有些留恋地抚摸了下身下粗硬的羊毛毯，粗粝的毛刺刮擦着掌心，在常年卧剑的硬茧下变成了令人舒适的轻挠，让他忍不住笑了，然后在这突然的笑意中再一次深刻意识到他已经把过去二十年拼命得到的一切都毁掉了。
　　亲手的，毫无保留的。
　　不管最终教宗做出了怎样的决定，他都不可能再保有至今为止拥有的一切了。
　　在来到教廷之前的岁月里，他对活在这个世界是何等艰难已经有了充分体会，教廷外面是个等级分明到近乎野蛮的世界，并不温柔，也不美好，对它原本的子民都冷酷到无从谈起归属感，更别说对他这个异界来客。
　　肖恩曾以为教廷伸出的手就是他的人生了。
　　但女神否定了他。
　　神降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何而战，他敞开了自己的全部灵魂展现守护教廷和女神的决心，这里是他的归处、是让他能真正存在于此世的基石，他的忠诚和觉悟理应已全无保留，可得到的只是全然的沉默和拒绝。
　　哪怕教廷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神降的内情，他也没法带着这样的认知留下来。
　　肖恩深深吸了口气，沉溺于回忆无济于事，不如赶快振作起精神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说到这个……他抬头望向窗□□入阳光位置，不知不觉已经落在了床沿上。
　　已经中午了吗？
　　肖恩眨了眨眼，有点意外时间过的如此之快，随即才感到身体迟钝地传递出了饥饿的信号，胃部不确定地抽搐着，好像连器官自己也不确定是否需要填充一样。
　　说起来，为了准备仪式，他已经一天一夜没进食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饥饿突然变得不可忍受了起来，整个胃部都开始大声嚎叫着抗议虐待，肖恩踌躇了一下，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一把拉开了紧闭的房门，对尚未来得及藏住惊愕的年轻骑士露出个灿烂微笑。
　　“要一起去找点东西吃吗？”他轻快地提议，先发制人直接跳过了年轻骑士脸上本能的抗拒和犹豫，“并没人命令你禁止我离开房间，只是一起去找点东西吃而已，你跟在我身边就不算违背看守责任。”
　　“可是……”
　　年轻骑士神情错愕，陷入了混乱，他看起来顶多也就是刚二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些许青涩，看徽章应该是被临时借调过来打杂的见习骑士，表情直白地简直不需要解读。对于他这样尚未出师的见习骑士，站在圣骑士顶点的神选者候选人是被绝对尊崇的对象，哪怕此刻被赋予了看守的职责，他一时显然也无法把肖恩就这么放在被看管的位置。
　　肖恩抓住了他神情的瞬间迟疑，笑容更加灿烂了。
　　“一直到明天庆典都不会结束，到结束为止根本没人会顾得上这里，如果不想饿肚子就得自己想办法。”
　　他拍了拍年轻骑士的肩膀，直接一步跨出了房门干脆地向厨房的方向走去。年轻骑士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直到他已经走出了几步距离才后知后觉地伸出手臂，一阵无措的哎呀声后，伴随着轻甲碰撞声，年轻骑士一脸懊恼地追了上来，看向肖恩的表情满满的控诉。
　　“如果导师知道了……”
　　他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不知道想象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肖恩刚想安慰他几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带上了几分隐晦期待。
　　“听说一个月前各位大人就开始禁食，厨房真的还有东西吃吗？”
　　哈。
　　肖恩禁不住笑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年轻人的表情，却正好听到一声响亮的腹鸣声从对方轻甲下传来，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年轻人端正的脸颊瞬间通红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羞愧地恨不得钻进地心躲开肖恩的视线。
　　“我，我……”
　　他结结巴巴差点咬了舌头，也说不出什么辩白的话，倒是胃部的轰鸣接二连三响起，完全无视了主人的窘境，年轻人额角上憋出了细细汗水，配上通红皮肤像被煮熟了的龙虾一样，僵硬的动作也很像。
　　肖恩忍住笑意，转头继续向厨房走去，只是加快了脚步。
　　“可吃的东西找找总会有的，别说圣骑士，就算是神耀骑士，一个月不吃东西也得去见女神了。”
　　肖恩轻快地说，莫名地心情突然轻松了很多。

　　厨房里确实有食物，居家旅行必备的圣恩面包安静地堆积在橱柜里，看起来一万年后也会一样坚硬光洁。
　　肖恩熟门熟路地从最高的柜子里把面包拿了出来，还剩了两个，不过这种面包一个就足够两人食用了。
　　被做成椭圆的大面包几乎有着石头般的重量，落在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一直有传闻这种基本只在军粮清单中出没的面包只所以被赐予圣恩这样的名字，就是要让所有吃下去的人身处地狱仰望天堂——不到弹尽粮绝的程度，几乎没人会去吃它。
　　几乎，因为要排除女神的骑士。
　　也许是因为圣恩这个名字确实和女神有说不清的联系，也许是为了从里到外磨砺骑士的□□和意志，这种可以兼任武器和家具的面包是教廷骑士的日常食物，特别是训练期，简直找不到第二种主食。
　　这种面包的常规吃法某种意义上讲非常考验食用者的训练成果，只有剑术造诣达到一定程度的剑士才能用练习用剑将它干脆利落地劈成恰当大小，使其能够在热汤中充分浸软泡透，又不会碎到在热汤中化为诡异糊状物的程度。
　　平心而论，虽然坚硬如铁，但真切得薄厚适当，又在温度恰好的美味汤汁中泡过，圣恩面包的口感相当不错，远比普通面点来得柔韧弹牙，吸满了汤汁的同时依旧充满嚼劲，趁热吃下去甚至会有在咀嚼炖煮肉腱的错觉。
　　每一口下去，浓郁的汤汁从面包中溅出，将热汤的香味瞬间充满口腔每个角落，柔韧的面包让食用者不得不细细咀嚼，让一波波的美味在口腔中冲击回荡，直到深深浸透每一粒味蕾深处，然后一口咽下，充满分量的面包沉沉落到胃底，那一瞬间的充实感，对饥饿的人来说再没有更满足的体验了。
　　虽然有条件得到这样完美享受的机会并不多，但十几年的教廷骑士生涯中，肖恩对圣恩面包还是有着很多美好的回忆。
　　年轻骑士已经熟练地把仅有的几个柜子翻了个底朝天，然而一无所获，看着他呆愣的样子，肖恩忍俊不止，不得不告诉他这座侧廊居住的只有上位圣职人员的候补者，这两年来说就只有神选者候补和两三位神恩牧师，由于都是试炼清修的身份，并没有安排侍奉者，这么点人员根本没有开火必要，所有食物都是定期从大厨房运来，除了万古长青的圣恩面包，当然不会储备需要料理的食材。
　　有那么一瞬间，年轻骑士脸上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色，但他看看圣恩面包很快又振作了起来，在胸口做出了个感恩女神的手势，口中喃喃念叨了句 “有的吃总比没有好”，随即主动找起水壶：
　　“没有汤，有热水也是一样的。”
　　看着他生疏摆弄起炉灶的样子，肖恩嘴角弯了起来，一个弹指点燃了魔法炉，幽幽的蓝火在炉子下方燃起，又一个弹指，清水从上方悬挂的油灯一样的东西中流下，源源不断流入锅中，足足倒出了几倍于其体积的水量才被停止。
　　“这里……”年轻骑士有点愕然。
　　“这个侧廊连着光辉庭，不可能使用会有油烟、不可控的燃料，”肖恩顺势占据了掌勺的位置：只是这么短短一瞬间，锅里的水已经开始翻滚了，他娴熟地埝动手指调节火势大小，把面包架在了用于蒸物的架子上，“这种炉子火力有限，但确实非常方便，算上使用年限的话，也不算太贵。”
　　白色的蒸气包围了上来，很好地把面包笼罩在了其中。
　　魔法火焰已经被调整为了细腻的红色，莲花状的火焰在锅下轻盈跳动着，均匀舔舐着银白锅底。
　　“稍等片刻，我来教你圣恩面包的新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