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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名中带月,剑称月饮,还珠楼盛传,副楼主是一名爱月的风雅之士。
      然而酆都月的时间很宝贵,还珠楼的公务和自身实力的提升足够消磨他大部分的精力。在他稀薄的一点印象里,赏月这种闲的蛋疼的事情,已经与他无缘很久了。
      可偌大的还珠楼,总还是有那么一两名闲人的。
      百里潇湘的时间也很宝贵,十年的期限一天天过去,芒刺在背的感觉折磨着他的神经——以至于他在赏花望月的时候,都不曾放松的试探着他至今无法掌控的副楼主。
      坐在百里潇湘面前的时候,酆都月只关注了三件事情。半夜搬来长案放在可以看见还珠楼的后山峭壁上,闲人行径;一壶杭城秋露白,不辞千里快马加鞭运至还珠楼,被他浇了袖子,骄奢做派;山间风冷露重,仅披了件中衣,瓷白的脚踝在月色下更显清冷,公子性情。
      若有雅士文人见到此情此景,必然喟叹一声代楼主遗世独立魏晋风骨,酆都月也在心底叹了一句,果真魏晋遗风——没磕五石散基本都干不出这事儿。
      你不能强迫一个深夜加班还被老板叫上山吹风的人能有什么闲逸情调来赏花赏月。
      还有两年,酆都月算着时间,问道,“楼主深夜传唤,是为何事?”
      “我想问的,你不会说。不如陪我饮一杯。”
      百里潇湘的每一次传唤,总离不开琴乐酒茶,早先觉得乏味,现在依旧乏味。而乏味的试探之下,他意外的开始觉得这位代楼主其实是个有意思的人。
      酆都月既不像自己的姓名那样清冷,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古板。有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非常的善解人意。只是他的耐心,对上代楼主,总要打些折扣。
      没人会喜欢这样刻意的试探,日复一日。

      山风卷起落叶,洋洋洒洒,打了个转儿就向山涧飘去。更沉重些的,无力跟随轻灵的同伴,只好半路停下,也不顾那尴尬的气氛,委委屈屈的落了两人一身。酆都月一丝不苟的震下每一片落叶,百里潇湘却只抬袖护住了酒杯。
      星零几点枯黄沾染案上,月光透过叶脉被啃噬的缺口,在暗沉的紫檀上投下显眼的光斑。
      这样幽冷的月光下,额间绿沉的火焰衬的百里潇湘脸色更白,瞬间的错视让他觉得代楼主脸上都是瓷器冰裂的花纹,颓丧,诡异,又带着说不出的感觉。
      “经年鞍马困尘埃,未闻青鸟樊笼外。”
      至此,百里潇湘便一句话也不说了。眼里仿佛没有酆都月 ,自饮自酌,当真有那么一丝出尘脱俗的意味。
      酆都月还是没有碰那杯给他倒的酒。
      山月高悬,鸣虫不歇,涧中水流拍打溪石,时而树杪摩挲,惊起三两宿鸟。
      他站的位置极好,低头便能看见整个还珠楼。飞檐幔纱之下的重重机关,雕栏华圃之中的层层守卫,遮掩前来的买家,身负任务的死客……背对百里潇湘,他看向还珠楼,眼中的欲望毫无遮掩。
      身困尘埃,可尘埃之于骐骥,又如何?
      “看啊,酆都月,任飘渺的还珠楼。”百里潇湘从背后搭上他的肩,酆都月盯着那只手,他何曾和百里潇湘要好到了这个地步?
      侧开半步,那手却还不放下,“酒会误事,楼主喝的多了。”
      “当我喝得多了。”百里潇湘不由分说将酒杯塞入酆都月手里,“你不必饮,拿着就是了。”
      酆都月看他这个样子,脑中只余四个字,自欺欺人。
      “什么任飘渺,我是楼主,这就是我们的还珠楼!”
      百里衣袖上绣着暗纹,隐隐是仙鹤的纹样,浸渍在织物中的酒气丝丝缕缕,他竟也觉得微醺。
      我们的……还珠楼。

      楼主和副楼主的矛盾是还珠楼中人大多知道的事情。两人各有各的职责,各有各的势力,彼此暗中的交锋比起敌对关系也好的有限。
      百里潇湘还是依旧维持着江湖散人一样的行事,酆都月也依旧操持着他一刻不得闲的劳碌命,从前的不对盘,到如今视若无睹,总归是不一样了。
      日出微光消融初雪,顺着飞檐黛瓦的走势淅沥而下,连成错落有致的珠帘。
      还珠楼地处西南,雪下的晚,而今已是年末了。
      寻常人家,冬至就开始祭祖,接下来都在筹备年节。家底殷实的,直等到了花朝节过,才算第二年开始。

      大寒,征鸟厉疾,水泽腹坚。
      死客漂泊江湖,收买命银,喝卖命酒,再怎样淡薄,总归是要过年的。
      山中树木一日萧索过一日,只有松柏支撑着,大多的树不过剩下些枝桠,被雪泅了,从皲裂的树皮下透出湿寒之气。树挨着树,山连着山,绵延不绝的冷像要透到骨子里去。百里潇湘合上窗,不愿多向外看一眼。
      一剑随风奉命来给楼主送炭火。他捂着手嘲讽,蓝带杀手都用来跑腿,不怪还珠楼生意总不见好。
      其实是比往年好的。世道乱了,死客和情报贩子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做。
      南边的冬日比北方还难熬。趴在炭堆边上,百里潇湘愤愤的想,他竟然在这样的地方过了八个冬日。
      明年必然不要窝着了,不如早早去杭城赏菊吃蟹,找个地方住下,看三秋桂子,千顷西湖,细细品味江南美景,待春寒消退,再回这破地方。
      酆都月推门而入的时候,百里潇湘已经将榻上的东西都搬去了火堆旁,一边吃着上午才送到的干果,一边往盆里扔果壳。
      这干果和炭木虽说生前也是一家,到底比不得正经的炭,那油煎的盐渍的壳子扔到炭盆里,没生出什么火花,反而把烧的好好的炭激出噼啪一声,溅出些许火星。
      百里潇湘就趴在那儿吃着,手上一本剑谱,半天也不翻一页。既不怕这火星溅到身上,还乐此不疲的往里扔,任性的紧。
      瞥了推门而入的副楼主一眼,代楼主才觉出自己的不妥——趴的久了,血脉容易不畅。于是换了个姿势,靠在被褥上剥核桃。

      酆都月方从湿寒的地方进到干热的室内,纵然不怕冷,也被一室炭火暖的关节熨帖。
      冷有冷的清静,热有热的旖旎。
      这雪比起雨水来也相差无几,然冷冽的气候还是在这化雪的水中糅杂一丝风刀霜剑的凌厉,骤然遇上暖软的风,不带恼人的烟熏火燎,只有偶尔的焦香并细小的爆裂声一并传来。百里潇湘年年用的都是银丝炭,无火无烟,无味无尘,十斤炭烧不出半两灰。今年雪下的多,山路泥泞,商队困在了半路。他原也不贪这些享受,看代楼主早上多问了几句,便把自己去年剩的银丝炭给代楼主送来。
      深秋能赤足站在崖上吹一夜冷风,冬日一到竟冷的受不得一点冻。酆都月想着,然后推开了窗。
      屋内的火温柔了檐上的雪,窗外水帘如纱。
      百里潇湘一颗核桃打在窗棂,本来潺潺的细流哗的倒下大片,带走酆都月侧颜的倒影,摔破一地晶莹。
      “冷。”他把手窝进裘衣里,声音无辜的如同那个被溅满衣襟水珠的人是他一般。

      年节过完,天气尚未暖和起来,百里潇湘就离开了还珠楼。
      能让他违背天性的爬起来的,无非就是任飘渺。
      最近的江湖动荡的紧,天地双部浮出水面,西剑流控制加强,各地冲突不断。生意不少,偶有些棘手的,一剑随风等人尚可处理。
      在收到神蛊峰来的消息之前,他竟也觉得自己堪堪成了百里潇湘那样的富贵闲人。
      然也只是明面上的清闲,黑白郎君的事,西剑流的事,任飘渺的事,还有一些要背着任飘渺做的事。事情有很多,十年之期的最后一年,想也知道不会太平。

      甫一出门,春寒料峭,竟比冬日还冷几分。
      候鸟们早早起程,零零落落飞过山林,丝毫不觉得冷。
      他想起百里潇湘的抱怨,来年要在西子湖畔住至三月,等完全回暖了,再回还珠楼。
      再看还珠楼,三面环山,举目所见,尽是寥寥。
      确实比不得西湖一步一画,四季皆景。
      其实还珠楼也不全是肃杀和冷清,在某个角落,也有景色宜人的居所。
      百里潇湘有个独属自己的小楼。
      主楼来来往往,太过闹腾,兼之其在代楼主眼中风景奇差毫无美感,终被抛弃,拍板定下了这原来的藏书楼。像百里一样风雅的死客毕竟少之又少,还珠楼管理情报档案另有据点,整个藏书楼加起来也不过十数本书册。于是让人将寥寥几本秘籍野史扔到不知哪个角落,院里移来花草山石,房内挂上绫罗锦缎,屋中放上典籍古玩,这才屈尊移驾。

      酆都月有幸作为第一批踏进这个院落的人,只感叹挑剔的人确实很有眼光。他不懂什么太湖石梅鹿竹的区别,只是觉得这院子很赏心悦目。从进门起就步步留意,九宫八卦排了一遍……也确实只有赏心悦目。
      再想到还珠楼的主楼,院内砖石齐整,寸草不生,最不易受埋伏的开阔地段,自然也入不得代楼主青眼。
      当时觉得这世上任何职业都比死客适合百里潇湘,如今却觉得再没有比死客更适合百里潇湘的职业了。
      若说改观也谈不上,只是那句我们的还珠楼,到底是说进了酆都月心里。
      如今想到那个十年之约,竟也带着那么一点惋惜。
      毕竟除去百里潇湘不曾松懈过的试探,现在的生活,他还是相当的满意——且若是没有那个约定,依照百里潇湘的个性,必然连试探都懒得给他。
      一句不见外客,就让酆都月替他挡下无数窥探。
      对于没利用价值的人和事,百里潇湘从来懒得多看一眼。
      自然,酆都月也是乐于打点,广布关系。
      可惜了。
      一剑随风是个有原则的死客,也是一个优秀的属下。至少现在,他并没有对酆都月的这句可惜表达出什么意向。
      蛰虫始振,鱼陟负冰。天气终究在转暖,时间从不因外物而停住脚步。
      檐角上最后一点雪水融于冰冷的阳光之下,春寒依旧凌厉,也到底进了春天。
      如今是,百里潇湘的最后一年。

      最后一年。
      这一年的事情,比前面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百里潇湘还在坚持不懈的拉拢酆都月,他似乎认定了副楼主就是任飘渺的手下,是他安插在还珠楼最大的钉子——而将这颗钉子拔下,收拢到自己手中,自然也是自己掌握还珠楼,胜过任飘渺最快的路线。
      九年的时间,他倾注心力最多的人,不是暗中的任飘渺,而是面上的酆都月。
      代楼主,副楼主。任飘渺的用意显而易见。但这两个都不算蠢笨的人,依旧陷入这个光明正大的阴谋。
      百里潇湘在酆都月身上感受任飘渺的压力,酆都月在百里潇湘身上追逐任飘渺的影子,他们注定不会信任彼此。
      剩下的,只能是无休止的怀疑和沉重。
      如今神蛊温皇的死局已定,百里潇湘松下心防,第一次不带任何意味地看向酆都月,只觉他面容淡漠幽远,好似野旷烟树,夜泊孤舟,潇湘二字再配他不过。
      若问还君明珠时,潇湘夜雨寄魂舟。

      其实他眼里的酆都月最是磨叽,远少了那份千金一刃泯恩仇的快意。也许曾经少年,也执剑放舟,踏歌折柳。但现在的酆都月,凝重的让人只能记得独饮西楼的沉默。
      若相识在早一些多好,谈笑风云,他也不至于自饮自酌那么多年。百里潇湘怨叹,偏偏给我一块木头桩子。可即便是这样与我作对,酆都月呀,我仍旧愿意给你机会。
      百里潇湘挑眉,道:“副楼主,我若败了,你能按捺住吗?”
      他看酆都月的时候,酆都月也在看他。
      虽然带着无法揣度的怨气,但百里潇湘眉梢的喜色掩映不住,想必和赤羽信之介的交流达到了他期望的目标。
      “神蛊温皇必定是任飘渺。”百里潇湘不掩得色,“抱歉,我赢了。”

      他讲的掷地有声,可酆都月只觉得他像一线白涛在烟波渺茫的海上逐流,拼尽此生气力,窥见海岸,终倾身难全,碎堆成雪。
      酆都月看他的眼中带着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可惜:“你说对了一半。”
      即便你找到了任飘渺,也未必会赢。
      并未定局就喜形于色,现在的百里潇湘入不得神蛊温皇的眼。收盘的时候一到,杀他,温皇不会有一丝可惜。
      在百里潇湘赏风弄月的日子里,酆都月早已掌握了还珠楼情报部门。中原依旧式微,可史家,苗疆,灵界,还有许多的门派隐士,都不会放任下去。西剑流势力虽大,但过犹不及,已经有多处分部遭到袭击。和西剑流联手,当真万无一失么?
      这些事情,百里潇湘不问,酆都月也不说。
      倾酒洒墨,不过拥一地丘壑;全局尽收眼底,才能翻云覆雨。
      这半句话,是这个赌局中酆都月给百里潇湘唯一给的提示。
      这对酆都月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行为了,可百里潇湘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阖上眼睛,不愿再看百里潇湘。

      若问还君明珠时,潇湘夜雨寄魂舟。
      任飘渺给了百里潇湘一招的机会。
      一招生。
      一招死。
      酆都月就在一旁看着。亲眼见证任飘渺武力的机会并不多,他抓紧每一次,揣度楼主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界。
      他看着草叶飞折,枯枝断落,目不可及的剑气挟着潇潇雨雪,挟着隐隐风雷,挟着赫赫星火,挟着渺茫幽深的远歌,挟着花间流莺的轻啼,挟着涧底阴岚的寒彻……
      劈山蹈海般,轻轻地,轻轻地,划开了百里潇湘的脖颈。
      察入微,去无迹,势留虚,这便是大成的缥缈剑法。

      星旷野阔,月高江平。
      他就在百里潇湘尸首边,呆坐到深夜。
      任飘渺的剑比起十年前,进步不可言语。
      十年之前,自己还能望其项背,十年之后,他竟看不透这潭寒泉。只能从剑招剑意中窥见一鳞半爪。
      同练缥缈剑法,他沉浸其中,待回过神后,一剑随风已到来多时。
      楼主回返,此等大事,还珠楼要召集各地死客,很多事情,尚等他这个副楼主处理。
      一步踏出,难得迟疑。他回头,百里潇湘的血早已溢了一地。

      血液暴露空气中良久,不复初时的凄艳,而是红的深沉。那深沉被衣袍的经纬吸食,如同风雨蚕食下的铁锈斑驳,边沿已显出了干涸的褐色。领上袖口细致的暗纹沁饱了血液,看上去更加富贵精致。
      他站在那里,看向百里潇湘的姿势,竟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但他终也没有。
      酆都月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在每一个人面前都表现的有条不紊,即便是明显在发呆的现在,一剑随风也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两步,不去打扰。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他没有那么矫情。只是忍不住的想,如今地上的是自己,百里潇湘或许感慨两句,对着他冷嘲热讽;或许长笑一声,端着酒杯庆贺。

      他不知自己是悲哀还是欣羡。他的情绪极少流露,如今想流露了,忽而迷茫起来。
      浓云遮掩皓月,天地混沌起来,水汽湿润了酆都月的衣摆,也充盈了百里潇湘身上的血泽。那伤口忽然鲜活起来,冷青的脸沾染上血气,到显得明艳动人。
      酆都月又想起那夜山崖吹风,百里潇湘的一小节脚腕透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鬼气森森。他也是这样看着他尚不如现在有生气的脸,像刚出窑的瓷器,明明满是裂痕,泛着冰样浑浊的灰,却意外让他感到炙热。
      十年来的种种,伴随着三两点落下的山雨,碎裂无数。

      他就这样蹲在地上,将一片片碎瓷拢在一起,拼凑成完好的样子,连散乱的鬓发都捋到合适的位置。
      酆都月知道,杀手的觉悟,百里潇湘从来不少。若亡者当真有灵,自己今日怕是不知道要被他怎样嘲笑。
      喉间微动,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想饮酒。
      百里潇湘静静的躺在草丛中,少了咄咄逼人的凌厉,反而添了一丝平和。像一柄入鞘的剑,安详,稳重,了无生气。
      死客没入土为安的资格,酆都月叹气,对一剑随风道,就地烧了吧。
      经年鞍马困尘埃,未闻青鸟樊笼外。
      百里潇湘,你自由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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