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沅汀

2、少侠

　　沈弋就是以那样一副狼狈的姿态初次遇见陈虞的。他看见那个少年一袭白衣，衣袂沾花，御风而来，执剑挥开一轮明光，好像说书人故事里的仗剑天涯的少侠。
　　纵然这个人日后如何颠覆他的印象，那留在他脑子里的那最初的惊鸿一瞥，却从来不肯消逝，他有时想想，这大约也是一种命运。
　　他十五年的人生如同一碗打翻了的烈酒，辛辣，污浊，他拼命想要逃离那样悲惨的像狗一样的人生，直到那时，他都是不肯信命的。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不信命的，都是命不好的。遇见陈虞，他愿意，愿意信一次那什么狗屁命运的安排。也许我所有的运气就是为了交换这一次的相遇呢？
　　然而彼时的沈弋脑子里却没这么多想法，他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活下去。
　　“少侠，救我。”他来不及说出更多求救的话，便转身和那群暗卫交起手来，这一回他们下手更狠，像是誓要将他抓回去，不死不肯罢休似的。
　　眼看着沈弋又要重新被他们制住，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长剑格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手，沈弋回头一看，一双冷若寒潭的眸子堪堪与他对上，凌厉的眼神让他怔了一下，正是那白衣少年，他立时便与那几个暗卫缠斗起来，那少年身法诡异，剑招巧妙，步履轻盈，沈弋都没看清楚他如何动作，不过十几个起落之间，那几个人就已经毙命与他剑下。
　　沈弋呆愣在一旁，不知该谢还是该逃。
　　那少年也没理他，自顾自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染血的剑，沈弋犹豫半天艰难开口：“少侠，你脸上也有……血。”
　　那少年白他一眼，胡乱用手抹了抹脸，动作甚是粗犷。
　　那么标致个人做出这样的动作让沈弋有点看不过去，他上前几步，那少年立时握紧剑柄，眼神变的冷冽，沈弋想叫他冷静一点，看看自己这副浑身是伤的样子，但凡脑子正常是断断不敢跟他打的。那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收剑回鞘，却仍然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没有办法，他只好以行动表示自己并无恶意，顶着那锋利的目光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少侠，”他从怀里掏出来之前准备包扎伤口的布条：“用这个吧。”
　　那少年朝他伸出手，他十指纤长，手掌却十分粗砺，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手腕上有道血痕，想来是刚才受的伤，沈弋马上拿出金创药想替他包扎一下，还没碰到他的伤口就被捏住手腕，力气之大让沈弋几乎以为自己的手会被他捏断。
　　“我没有恶意。”沈弋想要辩解：“你受伤了，快放开我，伤口裂了。”
　　那人还是无动于衷。
　　“我先给你包扎一下，你再把我绑起来行吗？你的伤口都崩开了你不疼吗？”我很痛啊。
　　沈弋看到他的眼睛开合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些他的意思。
　　“走。”那少年甩开他的手，开口说了沈弋见到他以后的第一个字，他似乎还处在变声期，声音带着沙哑和久未开口的别扭。
　　沈弋一时弄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便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走。”然后指指倒地的哪些尸体。
　　他是说，不走，便会如同那些尸体一样吗？
　　“少侠，我不能走。我不是惹是生非之人，来此确实是有要紧之事，如果你信我，还请为我行个方便。”沈弋顿了顿，道： “我想求见你们的头领。”沈弋暂时弄不明白这少年是想帮他还是想赶走他，但是直觉他对自己似乎没有恶意。
　　“没头领，你要，见老头儿？”那少年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说话了，措辞都怪怪的，沈弋还是表示了理解，想想他口中的老头儿应该就是掌管风铃渡的人，认真地点了个头。
　　“你这么好看，他会弄死你。”少年没头没脑的话让沈弋有些难以理解，难道这个老头儿嫉妒比自己好看的人？他只好瞪大眼睛望着他，以期他能理解自己的真诚。少年见他坚持，也没再多话，沈弋见他拿出来一个奇怪的哨子吹了两声，立时便有另一个青衣少年从远处飞掠而来。
　　沈弋立时觉得这些武功好的人真是可恨，不能正经走两步路么？
　　“有人闯入，我都解决了，把尸体处理掉，你守着这里，我带他上山。”他不过寥寥数语，就把刚才的生死场面概述了，应该是见惯了的。
　　“是。”一样的惜字如金。
　　少年点了点头，瞥了沈弋一眼，转身带路去了，这里每隔几棵树便挂着奇怪的风铃，沈弋也不知道会不会走几步就触到什么奇怪的机关，只好跟紧这少年。两人一路无话，风铃渡神通广大，过往来求他们办事的人也不少，想来这少年也见怪不怪了。沈弋跟在他身后，几次想提醒他他的伤口还在淌血，都被他那股生人勿近的气质给逼退了，心里有些无奈。
　　这人还真是酷啊。
　　眼看已至黄昏，山谷离山顶还有一日的脚程，沈弋接二连三的受伤，早已经没了力气，那少年却还不知疲倦地往前走，沈弋只好叫住他：“少侠，能不能找个地方歇歇脚，天也快黑了，我受了些伤……”那人转头盯了他半天，沈弋以为他理解了，却见他突然一屁股就地坐下了，一副要在此地静心打坐的架势，沈弋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一把将沈弋扯倒，从怀里掏出来个小瓷瓶为自己上药。
　　他的手法实在是粗糙，好像全然不把疼痛当一回事，沈弋想帮他又怕被推开，然而毕竟他是沈弋的救命恩人，再冷漠沈弋也只好受着。
　　“我来吧，”他有些试探地拿起少年的小瓷瓶，出人意料地，少年没再反对。
　　沈弋也是练武之人，然而他的手比起这少年，着实要细腻太多。他平素在宫中又总爱受伤，乔乔不在的时候只能自己包扎，所以手法很纯熟，面对救命恩人就更要温柔一些。
　　那少年先是任他动作，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扯过他手中的布条，自己胡乱打了个结，沈弋与他相处了一天，不知怎的总没法对他害怕，此刻见他并非那么难接触更放下了心防，有些责备地瞪了他一眼：“小心点，你不疼啊？”
　　那人闭上了眼，不理他。
　　沈弋自讨没趣，不过一会儿又不得不开口和他商量 ：“少侠，天黑了，我们真的不能宿在山路上，会有野兽出没。”
　　那少年头也不抬。
　　“而且你我都受了外伤，得找个干净地方待着。”他还是不遗余力地在他耳边劝说着。
　　“吵。”
　　“少侠你平时都睡在哪里呢？这里总有你们的落脚点吧？”
　　“树上。”
　　沈弋：“……”
　　那少年好像真的有些恼怒了，睁开眼瞪了他一下，站起身不耐烦道：“跟紧。”
　　他们又走了半个时辰，暮色早已四合，山谷空寂，一轮明月高悬。
　　“少侠？”少年突然停住不动了，沈弋询问地看向他，却见他突然拔剑，沈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少年挥开一剑，面前层层掩抑的树桠被拦腰截断，片片叶子漱漱而下。
　　沈弋这才发现内有乾坤。
　　那竟是一个山洞，沈弋随他进去，里面有一个石床，虽然简陋，但好歹算是个人工雕琢过的栖身之所。
　　沈弋这才真正敢有所松懈，他自己身上那些伤口每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却也明白他现在谁也依靠不了，只能咬牙坚持。
　　他学着少年的模样靠着石壁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却发觉有人的脚步声，迷迷糊糊中发觉似乎有人在生火，那温暖实在太让他迷恋了，纵然他不想，却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竟然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