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沅汀

1、风铃

　　沈弋是被摇醒的。
　　他睡在潮湿的稻草上，破庙的土墙四面漏风，衣不蔽体食未裹腹的，居然奇异地睡得很香，以至于被摇醒那一刻，还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
　　“你好烫，”耳边响起一个担心的声音，他有些艰难地撑起身子，看到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水光里映射出蓬头垢面，苍白瘦弱的自己，才恍然发觉自己是在逃命的路上。
　　“没事的，乔乔，睡醒就好了。”他伸手揽过一旁犹自带泪的小女孩儿，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力气安慰她，只盼着真能如自己所说，天一亮这烧便能退下去，他们还要逃命呢。
　　“沈弋不许有事，”乔乔还是很担心他，他有心答她，却已经不可抑制地要昏过去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不会有事的……我…没事……”
　　思绪陷入到更深的梦魇之中。
　　帝都南巷冲天的火光，母亲临行前的叮嘱，入宫那日那个男人痴迷的目光，不堪忍受的侮辱和欺侮，满目惊心的鲜血……所有那些，他已经堪堪忍受了十年的肮脏过去，反反复复在他的梦境里重演，那堵厚厚的宫墙，能够撕裂人间的一切温情。他在里面，不是金丝雀，而是笼中兽，网中鱼，他有鱼死网破的勇气，却也知道命运从来无情。
　　所幸，他挣出来了，尽管已经遍体鳞伤。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乔乔不在身边，想来是去摘些野果采些草药，沈弋的烧果然退了，只是仍然没什么力气，他撕开身上那些伤口上随意绑上的布条，情况不是很好，好几处伤都已经化脓，还有的地方已经撕裂了，流了更多血，就着一些简陋的伤药草草处理了一下，他又有些体力不支了。
　　“你别动了，”这时候乔乔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堆野果，野草，看见他挣扎着要把那些沾血的布条烧掉，赶忙过去按住他：“我来吧。”“嗯，弄干净一些，上路之前要掩去所有痕迹，那伙人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人物，血的味道他们比什么都熟。”说完他也不动了，乖乖拿起野果啃食，乔乔洗得很干净，果子有股清甜的香味儿，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显然是不够的，他连日受伤，又疲于奔命，只吃野果实在难以补充体力。
　　但是眼下，也只有咬牙硬撑了。
　　“乔乔，跟着我，让你受苦了。”他看着乔乔，后者已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虽然穿着破布麻衣，神情间却满是灵动，让人心生怜爱。这样的姑娘若是在帝都，早该许好了一门亲事，在闺阁里绣绣花，吟吟诗，过着安逸的生活，而非每日夺路狂奔，想着怎么躲避追杀。
　　“知道就好啊，想着怎么补偿我吧，到邺城以后要给我买一屋子的漂亮衣裳胭脂水粉才行……”乔乔故意调笑，沈弋也不开口，只是看着她眉飞色舞顾盼生辉，半晌轻轻开口：“好。”
　　“走吧，照这个脚程，今天太阳落山前，就能到风铃渡了。”看着她收拾好了，沈弋有些艰难地站起身，由她扶着往外走去。
　　他没有看到的是，几个跟在他身后的黑影，在他一动身之后，马上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风铃渡，那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那是个神秘的江湖组织，不受命于朝廷，也不依附于正邪两道，而是自成一家。他们培育杀手，暗杀朝廷命官，江湖高手，窃取情报，买卖消息，赚一切可能赚的钱，偏偏这么一个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居然在大昭存在了百年之久，无人敢动。背后势力树大根深，常人难以想象。
　　传闻中风铃渡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武功极高且不择手段，绝不会为名利权势所惑，也不接不想做的委任，爱杀不杀，全在他一念之间。风铃渡培育杀手的摇篮，也恰似人间地狱，一脚踏入便泥足深陷，再无脱身之日。
　　风铃渡在传闻之中，就像条专开罪恶之花的有毒藤蔓。
　　然而这江湖上，明面对风铃渡鄙夷不屑的人多，暗地里出价请风陵渡为他们办事的却更多。正道里所谓的正人君子八面玲珑，一张脸能变换十七八个颜色，邪道中人就更不需要顾及什么江湖道义，名声脸面了，只要你有能耐，我就服你。而沈弋此去，正是要与风铃渡做个交易。
　　“啊！沈弋，你看，好……啊。”乔乔想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张开嘴想说什么，只得了个夸张的“啊”字。沈弋在她身后，疾走几步跟上了她，拨开一片障目的竹枝，便看见了那让乔乔惊讶的景象。
　　他面前一整片山谷，藤蔓上树枝上花朵上，全都挂满了小巧的风铃，青铜铃铛在日光下泛着古朴的冷色，苍翠而空灵，仿佛为了印证什么似的，一阵清风拂过，漫山遍野的风铃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好美啊，我没想到……怪不得叫风铃渡。”乔乔睁大双眼，有点难以置信。
　　“传闻中，这是风铃渡的主人为他的亡妻亲手挂上去的，每个铃铛里面都写着莫失莫忘。但是也有人说，风铃渡的风铃与别处不一样，它们是按规律排列的，一动有人闯入，惊动了哪处，这铃铛阵便会发出不同的响声，守在入口处的高手便会下山来招待入侵者。”沈弋也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些惊诧。
　　毕竟传闻总是传闻，哪里就会有那么神的铃铛呢？
　　“招待，如何招待，这么好客的吗？”
　　“自然是，以武会友，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便不够格向风铃渡提出委托。”
　　“不行，你身上这么多伤，你现在连我你都打不过怎么跟人家高手斗啊……”乔乔急了。
　　“不管怎样，也要搏一把，若是我死了，你就到邺城去找隆尧纪家小少爷纪少珍，记得我给你的信吗？万一被抓住就把信给皇上看，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他喘了口气：“他们要的是我，我若不去，被抓回去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逃得掉，但你不一样，你该有……”
　　“住口，你死了我就给你殉情，呸，陪葬，管它的反正我也会死，我不管，爷爷让我照顾好你的，我不让你死。”乔乔看着像是要哭了。
　　“等着我。”沈弋揉揉她的头，强忍住鼻酸，他也不过才十五岁，谁他妈想死啊。
　　“别去，”乔乔扯住了他的衣袖，他还没动，从暗处悄然逼近的影子突然发难，惊起了他头顶的鸟儿。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这些人，这些从他五岁时就受命监视着他，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傀儡，他好不容易废尽心思从他们手中逃脱，却又被找到，他有些想吐，从这些人身上好像能闻到血腥味儿，那种自己最讨厌的潮湿的血腥味儿……
　　“是皇上的人，乔乔，快走。”沈弋大喊，立时与他们交起手来，沈弋的身手不错，但他的左腿有伤，又被人围攻，还要分心照顾乔乔，立时落了下风。所幸那些暗卫也不敢真伤到他，只是努力想制住他
　　“记得我刚刚和你说的话吗？快走。”沈弋一边应付，一边安抚呆滞的乔乔，说话时故意迎上一把剑，执剑的暗卫努力回避，那剑还是堪堪划破了他的手臂，那暗卫马上住手，其余几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沈弋就趁这个机会一掌推开了乔乔，吼道：“去找少珍救我。”
　　乔乔的哭喊声顿时来了：“咳咳，沈弋你拍太重了啊，我快吐血了。我不走，我不能丢下你。”说话间又向他跑来。沈弋无法，只能厉声吼道：“听话，我不会有事。快走。”
　　乔乔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自己只会给他添乱，只好先听他的，她武功虽差，轻功却还不错，沈弋只盼着她能顺利逃脱，也没有想着能让她救出自己，只要别再，别再连累任何人就好了。她一走沈弋便脱了力，再无法与那些暗卫缠斗。
　　“公子，别让我们为难。”为首的暗卫赶忙过来替沈弋包扎，沈弋知道反抗无力，只冷冷地望着他：“早就找到我了吧？”
　　暗卫不答，沈弋也不恼，任由他在自己手上动作，那人带了上好的金创药，包扎的手法像个大夫，不多时已将他身上大大小小伤口上的布条都撕开了，一个一个再重新包扎。
　　“看样子你受过很多伤？徐统领，是姓徐对吧？我没记错吧？”沈弋强作镇定道。
　　那人明显没想到沈弋能查到他的名字，但还是不动声色道：“小人没有名字。”
　　“湖广潭阳人士，你七岁一家老小被仇人灭口，是那个男人的手下把你救出来的对吗，当时他为什么只救了你而没有救其他人？你也想过吧，他救你究竟是好心，还是早有预谋？我记得有人说过，杀手不该有软肋，是不是？”沈弋不理他，接着说。
　　那暗卫的手臂明显抖了一下，面上一副冷峻的神色。沈弋知道他不会回答自己，但没关系，他只要这一瞬间的分神就够了，他只能赌，赌这什么风铃渡真有传说中那么神。沈弋突然发难，抬手横劈，左腿直扫那人下盘，那人立马反身回挡，沈弋却不恋战，趁他脱手的那一瞬扭身回转奔逃，一脚踏入那传说中的炼狱。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两边的藤蔓上挂着的风铃不知怎的便被牵动了，山谷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铃铛声，与风带起的铃铛响不一样，那声音细密低迷，像是江上唱起渔歌渺茫，一个清瘦的白衣少年便是在那空灵的声音里，从山路上飞身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