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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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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
烈大庄主近日里沉迷各色卷宗。
她先是在青龙堂那藏得极隐秘的连篇累牍中寻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接着抽丝剥茧,连带着扒拉出一大堆尘封得快烂掉了的秘辛——全是关于暗河宫的。
大小姐的原意是研究敌情,结果看着看着,就被一些旁的事情分了神。
譬如,这暗河宫的头一任宫主,居然是位艳名远播的大美人。
美人儿姓苏,芳名雪霁,一生爱好有二,一是敛财、再便是收集各色美人,方法尤其简单粗暴:遇到不会武功的,直接抢回来;若遇上个尚武的,那就打一架再抢回来。
后来,某年某月有那么一天,从未失手的苏宫主竟然吃了瘪。
原因无它——这次遇上的这个美人儿,她居然,打、不、过!
苏宫主年少成名,彼时三十有三,纵横天下亦已七八载,但那倨傲的白衣少年端坐未动,一手平推,也看不清做了什么动作,生生就把她从马上掀了下来。
“我什么都见过也玩儿过了,正觉得无趣呢。”少年坐在路边茶摊的长板凳上,翘着腿喝着茶,望着她悠然道:“要我跟你走?除非你将那宫主之位先让给我坐坐呗。”
他坐得随意,发黑如瀑而眸亮如星,山风轻吻他衣袂与袍角,似一幅凛冬后描摹满腔春意的画。
教人惋惜的是,这一场美人遇美人的好戏,最终却并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收梢。
那位不知道是前生做了什么孽的苏宫主,欢欢喜喜将神秘的白衣少年迎回暗河宫,十分纵容、万般宠爱,恨不得将心也挖出来捧上,到最后,果真将宫主的位子拱手相让。
但这少年却显然比人美心狠的苏宫主还要美还要狠,这边厢刚刚大权在握,那边厢一回头便将一腔热血的苏宫主给剖了心。
一代旷世魔头,就此玉殒香消。
大小姐初时还觉得有趣,后面却越看越不对味,当日同老妖怪练剑也频频分神,最后干脆就耍赖不干了,抱着剑在那儿生闷气。
老妖怪也觉得不解,打趣道:“这又是怎么了?”
大小姐撅噘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道:“这剑法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位老宫主创的——我看是个女人创的吧?”
老妖怪略微愕然,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这也能猜到,真是聪明。”
大小姐“哼”了一声,冷不防道:“苏雪霁?”
大约是许久没听到这名字,老妖怪微微有些失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竟也知道阿霁。”
大小姐本来就觉得浑身不爽利,一听这称呼,脸色都变了,闷头生了一会儿气。待她抬起头来,火就更大了——老妖怪居然还在出神。
平日里两人在一块儿,这人浑身上下从眼到手再至心,没有一处不是围着她转的,此刻却明显另怀心事。
这简直……简直……
简直什么呢?
大小姐自己也说不上来,急怒之后,一股酸楚油然而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跳着脚扭头就走。
老妖怪没有追上来,连晚上吃饭都没有见着人。
大小姐气得少吃了两碗饭。
她愁肠百结,心中胡乱将对方编派了一通,刚强迫自己做了一会儿正事,又忍不住去翻那叠八卦得不得了的江湖轶事。
一翻之下,简直七窍生烟。
关于那苏宫主与神秘少年,除了那段语焉不详的记录,居然还有诸多传闻,桩桩件件曲折旖旎、香艳无比。
那会儿掌着青龙堂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活宝,居然还分门别类做了个专册,除了传言还有话本,翻到最后居然遮遮掩掩藏了本秘戏图——专拿那两人的样子画的,栩栩如生,极尽人之所能事。
等到全看完,大小姐脸也红了眼也红了,第二日练剑,故意一句话不说,憋着一股狠劲儿,险些将院子里的梨花树刺出个窟窿眼来。
老妖怪见她满头大汗,自然心痛,笑道:“今日为何如此顶真?”
大小姐理也不理他。
老妖怪也不知道她这回闹的是什么别扭,伸手去拍她手臂,大小姐不假思索反手一掌,“啪”地将他往外一推。
老妖怪猝不及防,胸口真穴被打了个正着,登时气血翻涌、经脉剧震,却仍强笑着去揽她肩膀,柔声道:“哪里不痛快了?不同我说说?”
大小姐冷着脸,一把又将他的手甩脱了。
老妖怪也不敢再去碰她了,站得远远地叹了口气,道:“我这是关心你——”
大小姐回过头来,冷冷回了一句:“谁稀罕?”
老妖怪瞧见她面上的神色,怔了一怔。
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讥诮的笑容来。
“我知道。”他淡淡道,“你从来都不稀罕,又岂独独是今日?”
他这话讲得平平淡淡,言行动作也殊无异常,但大小姐却无端端地觉得心头一凉。
可等她觉出了不对,对方却已恢复了正常,摆了摆手,轻声道:“行了,继续吧。”
这个继续,继续得一塌糊涂。
烈庄主心神不属,两三招内自己能把自己绊倒好几回。
老妖怪看不下去了。
“今日你想必是疲了。”他揉了揉眉心,道,“回去休息吧。”
平素里,此刻他总要将大小姐送回自己院子里,喝杯茶再说会儿话,能多留片刻是片刻,今日却仿佛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大小姐垂着头收了剑,站在原地巴巴地等他来拉自己的手,对方却像没看见似的,径直转身回了房。
大小姐呆呆在原地又站了半晌,胸口原本那么一丝半点的嗔怒与酸麻翻涌起来,变作了一种不大描述得出来的钝痛。
这种滋味她从来不曾体味,如今尝到,竟从中还觉出一两分快意来。
这晚有琴泓路过院子的时候,就瞧见自己师傅门前杵着个人,呆呆坐着不言也不动。
他唬了一跳,赶忙搁了茶盘过来问:“都这个时辰了,庄主坐这儿是坐什么呢?”
大小姐抱着膝盖,脑袋靠在腿上,闷闷地道:“练功。”
有琴泓:“啊?练什么功?”
大小姐幽幽道:“不怒不妒功。”
一向极善言辞的有琴泓十分难得地没接上话,隔了好半晌,才道:“…….行,那……那你继续练吧……”
大小姐:“嗯。”
等有琴泓走了,风也停了,不知道过去多久,天上勉强能瞧见个月亮的影子。
大小姐对着头顶一轮孤月,怔怔地又发了一会儿呆,也没察觉到身后的门是什么时候开的。
她背后站着的那人不动声色瞧了她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我若不开门,你就预备这么一直坐着么?”
大小姐一听这声音,眼眶立刻红了,撇撇嘴,道:“我就乐意这么坐着。”
声如蚊讷,细得简直听不见。
她背对着他,在台阶上缩成小小一团,有一滴泪顺着面颊滴下来,滴在了她莹白的手背上。
老妖怪彻底认了输,蹲下身去,想要抚一抚她的发心。
院子里的梨花树微微摇曳,拂影相对,带着少女馨香的身体扑入他怀中。
唇角微微一凉。
老妖怪愣住了。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明白刚才他是收到了一个吻。
咸味儿的。
小姑娘的唇又香又软,还在微微发着颤。
这一吻一触即退,像只受了惊的狍子,莽撞得自带两三分傻气。
老妖怪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大小姐还窝在他怀里不肯动,两只手紧紧环住他脖颈,将头贴在他胸口上,细声细气地抱怨:“那本‘飞雪小札’里说,你也喜欢那苏雪霁,你还喜欢吃……吃她唇上的口脂,是不是?”
老妖怪目光闪动,目光落在她姣好的唇上:“……口脂?”
“可我最讨厌口脂了,又黏又腻,有什么好看的?”大小姐略有些懊恼,不自觉嘟起了嘴,“你以后也不准吃。”
老妖怪轻声笑道:“行,不吃。”
大小姐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讲理,低低补充了一句:“若……若你真的喜欢……总之不许去吃旁人的。”
老妖怪抱着她的手慢慢收拢了些:“不吃旁人的,吃谁的好呢?”
大小姐脸红红的没回话,抬起头,轻轻贴上他的薄唇。
“混蛋。”
她呢喃着道。
她的唇上明明没有口脂,却还是被吃了个干净。
她起先被抵在窗棂上,后来对方似是怕弄痛了她,将她合身抱起来,轻轻放在了膝盖上。
烈火从口舌一路烧到腰腹。
大小姐胸前最娇嫩的地方已然破了皮,有血沁出,很快又被悉数吮去——她身如入洪流,手足酸软,周身轻飘飘的,浑不知今夕何夕。
天翻地转,日月颠倒,所幸最后关头老妖怪还收得住心神及时叫停。
他翻身起来,将她拢在怀里,系好衣襟,松松地环抱住了。
两人靠在一起,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等喘息平复。
老妖怪低声道:“别信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那是阿霁闲来无事,编派出来恶心我的。”
大小姐好奇道:“恶心你?”
老妖怪轻笑道:“她这个人总是疯疯癫癫的,老说要嫁给我,我不理她,她就开始鼓捣这些狗屁倒灶事儿。”
大小姐沉默了一会儿,道:“真是你杀了她?”
“嗯。”老妖怪抵着她的额头,淡淡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入主暗河宫后,还能回去再当掌门?”
大小姐睁大了眼睛。
“那是因为我的师尊,始终因一事觉得有愧于我——若不是他令我去杀苏雪霁,清扫暗河宫,便不止有后来那么多事。”
大小姐静静地听着,眼眶又忍不住有些发红,悄声道:“她……那么喜欢你,杀了她后,你是不是很难过?”她轻轻吸了口气,接着道:“她对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很重要?”
一句话问完,她也有些忐忑。
“杀死她之后,我入了魔。”
老妖怪轻声道。
大小姐虽早知这答案,心头仍难免觉得有些酸涩,又往他怀里缩了一缩。
“可见着你后,我又变回一个人了。”老妖怪低下头,亲了亲她雪白光洁的额头,轻轻笑道,“你看,谁也不及你重要,是不是?”
大小姐一颗芳心柔软得一塌糊涂,面上却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嘀咕:“说得真好听,你将人家的剑法练得这么娴熟,谁知道是不是心里还想着人家?”
老妖怪哈哈大笑,捉住她的红唇又亲了一记,心中却有那么一刻,的的确确想起了多年前那位精彩绝伦的苏宫主。
那套剑法,其实是有个名字的。
“不得”。
多年前他杀死苏雪霁的时候,其实并不太瞧得上这套剑法。
后来不知怎么的,却愈来愈觉得得心应手。
这或许是因为,他亦有了自己的求之不得。
花月无声,怀中的小姑娘娇憨可爱。
老妖怪算着日子,心中想:
还有三个月。
好梦还有,日子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