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光碟店物语》宁为北

7、12.2号第七次上传

　　“僻静？”
　　“陪我坐会儿，喝了点小酒，脑袋疼，想吹吹风。”
　　“工地上沙尘大，别去那儿吹风。”
　　“你去不去？”
　　于琛勾唇，没有反驳。
　　手指在车前的各种真皮按钮之间徘徊，找到车载音响的播放键。
　　按下。
　　“求求你给我个机会，不要再对爱说无所谓——”
　　于琛：……
　　沈轻：……
　　沈轻差点没吐于琛车里。
　　于琛赶紧调到调频电台，后排沈轻幽怨的声音：“警官你这听歌的品味……下次我从店里给你挑两张轻音乐的碟儿。你说你看着文文静静的，怎么喜欢听这么重口味的呢？”
　　于琛连忙解释这是公车，他也不知道车载CD是什么。
　　沈轻幽幽地说他还以为公安系统的公车，车载CD都是什么“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之类的红色歌曲。
　　于琛哈哈大笑说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
　　“怎么会想当警察？”沈轻从后座伸过来一只手，拎着一罐崭新的菠萝啤。
　　那时候酒驾没入刑，于琛接过来，随手按在座位旁边的水杯槽里。
　　“一方面是莫一帆撺掇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川流。”
　　“川流？”
　　“就是那天……”于琛一顿，改口，“我一个挺好的朋友，上次咱俩在你们家属院碰见，就是我在照顾他。他住那儿。”
　　沈轻点点头，把罐儿里最后一点菠萝啤敲骨吸髓地倒进嘴里。
　　“他有病？还要你个大男人照顾他？该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于琛笑着眯过了这个话题，“他小时候，发烧，他家大人吸毒，忙着看动画片（吸毒会产生幻觉），没搭理他，他烧了好几天，最后自己捱过来了，落了个癫痫的病根。”
　　“癫痫？”沈轻不知道在想什么，眯着眼不说话。
　　俩人这一沉默，车里又安静了。调频广播深夜档都是节省成本无人主持的音乐节目，里面有个好像是梁静茹的女生低吟浅唱。
　　车开上北四环，一拐，就看见鸟巢体育场的半成品杵在路边上。于琛换档停车，“到了。”
　　夜色如水，路灯就像是灯笼鱼头顶上的灯笼，一盏一盏的，在北四环高高叠叠的辅路和高架上晕开一圈一圈浅黄色的渐变涟漪。
　　沈轻嗯了一声，感觉口齿有点不清楚。
　　于琛下车，沈轻也下车，俩人顺着午夜的人行道一前一后走，于琛在前头，沈轻在后头。俩人很默契地都没说话。
　　于琛突然想到一个词叫跋涉。
　　初夏，风并不凛冽，只是比白天微微寒凉，如同雅克糖，咬开以后糖浆流出来，却总是带着一丝丝儿刻薄的酸味，微微扎人唇舌。
　　沈轻想到尹川流。
　　那个时候北京似乎还没有四环路吧……只有三条环路。他，莫一帆，尹川流仨人驭着两辆凤凰牌，咯嘣咔嘣朝三环外蹬，想着去香山玩儿。
　　原来这种活计都是他和莫一帆一次，小时候莫一帆矮胖，坐在坐垫上两条腿使劲绷直了还是够不着地。只能是于琛骑单车带着莫一帆，一百来斤的小胖子只能屈居于后车架上，两条腿海螺一样蜷着才能保证伸进按在车轮中轴的脚蹬里。莫一帆因了这档子“后架之辱”发奋图强，可着劲儿地喝牛奶，才终于在初二那年身高达标，于是大冬天兴冲冲地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让于琛陪着，在长安街上从天安门西一路摔到天安门东，好容易把“骑单车”这个技能点点上。
　　按照这种情况，让莫一帆保证自己的安全别汽车掉沟里就阿弥陀佛了，更别说让他带着尹川流。
　　于是尹川流都降临在于琛的车后架上。
　　两个男生野惯了，上天赐给他们一个文文静静的尹川流。他就像一种水晶做的玩具，摔打不得，自然而然会让两个男生学会珍惜，学会克制，学会慎行。
　　于琛问尹川流，吃过药了吗？尹川流说吃过了。
　　那是高三秋天，学校看得紧，仨人暗通关节，各自蒙对方家长说要去彼此家学习，才聚到一块。香山红叶很美，男孩子追逐打闹的画面不怎么美。太阳快下山了，天地一红。
　　三个人聊到未来，说到彼此都想去什么学校。尹川流说想去林业大学学园林。于琛知道尹川流一直想学画画，但是家里条件不好，根本不可能对他进行任何投资。尹川流说林业大学的园林专业跟艺术专业没有什么不一样啊，也是天天画图做设计，而且不用艺考，考大文大理就可以入学，多好。
　　于琛说他想学医。
　　尹川流没问为什么。
　　莫一帆说他想当警察。
　　于琛笑着搡莫一帆你丫都奔一百七了，还当警察，警察局不收乳猪，你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进警察局的食堂。
　　莫一帆追打于琛。
　　尹川流在后面笑。
　　回去的路上，尹川流发病了。
　　莫一帆留下来照顾尹川流，于琛把车儿骑得飞起，找了个最近的小卖部借了个电话打120。
　　于琛和莫一帆陪着尹川流一块上救护车。
　　这是于琛平生第一次上救护车。
　　他总觉得救护车亮白色的灯光哪里不真实，像是含着一种微微的幽蓝色。
　　就如同面前白被子里面抽得口歪眼斜的人。
　　他抓住尹川流没有扎针的手，对他说没事了没事了。
　　音量先是越来越大，然后越来越小。
　　他忽然觉得生活像是一条函数，这条函数曲线本来是可导的，是有解析式方程的，而如今方程在坍缩，这条线，正在滑向处处不可导的深渊。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预感非常强烈。
　　他感觉这个人的存在突然如此不稳定，如同音乐即将结束而闪现的严重动荡。
　　那天后来的事于琛怎么想都记不起来，就是记得被他爹拎回家，差点没给胖揍一顿。
　　最后是被关在屋里写检查。
　　他拿着笔在纸上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使劲憋出三个字还是：尹川流。
　　鲁迅当年翻遍了中国所有的书，最后在每一行每一个字每一个字缝读出来“吃人”二字。如今他于琛面对着一沓子稿纸竟然觉得每一格里都安安稳稳地住着“尹川流”三个字。
　　他真的是这么感觉的。
　　后来尹川流一直没在学校出现，一直到高考，到高考以后的毕业。
　　于琛被严格禁足，爹妈守着接送，家和学校两点一点。
　　于琛的爹妈奇怪地发现越是如此，于琛的精神越是不济，越是恍惚，于是看守越来越紧。
　　如此一来，于琛的精神当然解构得更加厉害。
　　高考完那一天，于琛找到莫一帆，戳着一对大黑眼圈对莫一帆说，“一起去警校吧。”
　　长久以来，他和尹川流的联系只凭着楼底下小卖部两毛钱一分钟的固定电话，尹川流在电话那头情绪总是淡淡的，听不出悲喜，一直说着让于琛好好考试之类的话。
　　尹川流说他挺好的。
　　他说他暂时不想见他，等于琛报过志愿再说。

　　“你丫肘那末快干嘛？紧察职业鬓啊？”
　　沈轻在身后大着舌头喊。
　　于琛面前远远能看见国家体育场，还有四分之一的面积没有合拢。紧贴着北四环一溜都是湛蓝湛蓝的施工隔离板，就算是大晚上，还是能从模糊的路灯光晕里感受出亚运村工地上方呼啦啦的沙尘。
　　于琛停下脚步，转身，身后披着于琛的大衣的沈轻晕乎乎地一个劲儿往前顶，刷一下就撞到于琛怀里。
　　沈轻没搞清楚状况，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还是一口气把于琛顶着往前推。
　　于琛看着这小家伙傻了吧唧的样儿，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如果当初他遇见的不是那样的尹川流，而是如今这样的沈轻，会怎么样？
　　初恋会基本奠定一个人的审美。从第一次见面算起，他于琛应该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发现自己对尹川流的感情。尹川流总是小小一只，不怎么说话，跟在他后面，让人想起某种幼兽。
　　后来于琛就发现自己总会因为弱小的东西格外的动心。
　　沈轻，于琛第一次看到沈轻是在派出所的接待处。他在看书，沈轻好像是门外阳光里剪出来的一块影子，瘦瘦的，跟阳光一般的单薄。
　　那个时候他坐在门口，沈轻一点一点往派出所幽静的深处走去。
　　与这个印象相对的是另一个影子。那个时候他留在派出所深处，铁窗对面是歇斯底里的沈约，沈轻一步一步往门外走。他分明没有日光，却总觉得那个男孩快要被蒸融在空气里面。
　　他陡然发现，心里已经悄悄住进了第二个人。
　　与此同时，是不是应该放开尹川流呢？
　　自己是不是把他抓得太紧了。
　　或许当初不应该帮尹川流租一个房子，或许在尹川流心里，那个地方只是如同囚室。
　　他在尹川流心里从来就是仇人一般的存在，而尹川流只是一个坐在囚室里一笔一划计划复仇的男孩。
　　只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
　　他何必这么执着地抓紧着尹川流，既然川流根本对他没有感情……
　　放他走吗？

　　他薅了一把沈轻的毛，低声说，“你喝醉了。”
　　沈轻愣了一下，半天才咕咕哝哝地说，“你丫才……醉了，你全家……都……嗝。”
　　于琛抽出沈轻手里拎着的半罐菠萝啤，拿在手上轻轻摇晃了一下。
　　液体撞击锡皮，发出悠长沉闷的咕嘟声。
　　都说各种酒混搭在一块最容易醉，如今看来这菠萝啤倒是把之前这小子喝的各种酒的酒劲都激上来了，再被风一吹，越发糊涂起来。
　　“嗯，没醉，没醉。”于琛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温存，手指落在沈轻脸上，抚过眼睫，把眼皮轻轻阖上。
　　“嗯……嗯……”沈轻的声音微微带着一点反抗的意味，喉结微微颤动，把一些不明所以的虚音如同涟漪一样一圈一圈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