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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刘珂是新老师,教了几个普通班,晚上又有晚自习,所以一整天都待在学校里。
      同事张黎笑她,说:“二十多岁了,也该找个男朋友了吧?”
      刘珂手扶着额头,也笑,说:“学校里也没什么单身年轻男老师啊。”
      “那位你又看不上。”张黎撑着下巴,为她担忧,“你天天待学校,怎么办哦。”
      以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眼光来看,刘珂长得很好看。鼻梁比普通亚洲人要高,巴掌大的脸,皮肤又白又嫩,眼里像藏着碎光,从某个角度看你时,就是亮亮的。一头黑长直的乌发,仅是披着,不用刻意打理,也是极美的。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正的美人,全然不需要修饰。
      张黎就是想不通,这么美的一个人,有学历,有身份,怎么没有男朋友呢?

      刘珂暂且没有课,在校园里闲逛。
      碰到一个男老师来搭话,殷勤地问她,怎么不打伞。
      刘珂说:“没那么娇气。”
      男老师叫曲乔,大概是所有男老师中,她最有好感的一个。长得帅气,学历高,家里也有背景,很受学校女老师青睐。
      就是不知道,怎么看上她了呢。
      曲乔和她边说边走,打上课铃后,他就从旁边的楼梯口匆匆忙忙上楼,末了,回头对她挥挥手。
      刘珂也笑笑。

      一扭头,就是436班。
      冥冥中,像是有根线,牵引着刘珂在人群中,去找那个男生。

      这节,正好是体育课。
      学生从教室鱼贯而出,说说笑笑地去操场。学校规定,只要不下雨,体育课就要集合,清点人数。
      教室在一楼,班长喊着:“大家快点,去操场集合。”刘珂看着叶沉撑着拐杖,形单影只地,慢慢地走过去。班长看见他,也不催了。
      刘珂像跟棍子似的在原地杵了会儿,人都走完了,才抬脚跟上去。

      体育老师见他的样子,不需他请假,就让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体育老师叫体委出列。体委是个女孩子,很有魄力,声音响亮地喊:“立正,向右看齐!第一排,报数!”
      他们动作和报数都懒懒散散。还有人打打闹闹的,当老师和体委是空气。体育老师司空见惯,心知是管不住的,也懒得管。
      叶沉坐在长椅边沿,双手撑着,直直地望着他们站队。刘珂想,他应该也想站在队伍里吧。
      如果不那样格格不入的话。

      队伍很快解散了。男生拿了篮球,女生拿了羽毛球、乒乓球拍,三三两两结伴地跑去占场地。
      他们拥有活力、肆意的青春,拥有健全的躯体,都能打球、奔跑。他们的笑声传出很远。他们像是林子里自由自在的鸟。
      他只能像个瘸腿的鸵鸟,在林子外的荒芜的草原,远远地看着他们。
      可怜得,连羡慕的资格都仿佛不能拥有。

      从操场到教室的路上,有段楼梯,学校没有残疾人通道。之前是下楼,回去只能迈上。
      刘珂站得不近,学生几乎都跑光了,他还在原地,面对着那几阶台阶。
      有个扎着马尾、穿背带裙的女生,走近叶沉,像是要扶他,但被他拒绝了。女生也不走,站在一旁。想等着他接受她的好意吧。
      这样的女孩子啊,在这个社会,真是比比皆是。自认为善解人意,体贴善良,却不懂得,如何身临其境地去揣测过对方的感受。

      叶沉先是,抬起一根拐杖,抵在两阶台阶的夹角上,因为高度差,他那一侧肩膀稍稍上倾。刘珂知道,如果他先迈腿,可能会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
      他却很聪明地,将身子靠在楼梯旁的墙壁上,将腿和拐杖移上去。就这么一阶一阶地,走回了教室。
      女生略感尴尬,朝另一边跑了。
      刘珂转身走了。

      436班的办公室在教室旁边,门没关,大概是为方便学生前来问题目。刘珂进去,看赵凌在伏案工作。电脑亮着,是正在做ppt的界面,桌上杂七杂八地搁了作业、教科书、红色中性笔。
      “赵老师,在忙啊?”
      赵凌抬起头,小眼睛转了转,见是她,微笑着推了推眼镜,“刘老师啊,坐。”
      刘珂坐下,问:“下午是不是要开会啊?手机没电了,下课广播一下晃神没听清,想确定一下时间。”
      赵凌:“啊对的,最后一节课,在会议室。”

      “哦。”刘珂问完了话,却没走。她手指敲着桌面,状似不经意地问:“刚看你们班有个残疾人,新来的?”
      提起叶沉,赵凌有些欷歔:“对。我观察了两天,我发现他很好学,能静下心学习,不像那群人,人也聪明。可惜了。”
      刘珂:“可惜什么?”
      赵凌:“可惜他那条腿啊。”
      刘珂不动声色,“残疾人也没什么啊。”
      “到底是有些影响的。”赵凌用笔点着下巴,“刘老师你还年轻,不知道,这种年纪的青少年,以自我为中心,就这么断了腿,不说身体上,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儿。常常发脾气,闹得家里不安宁,最后还落得自己得抑郁症之类的,多影响学习啊……”

      中午吃饭,食堂人很多。
      教室食堂和学生食堂是一块的,刘珂看见叶沉在排队打饭。
      有人原在说着话,忽然戳戳同伴,悄悄地指了指叶沉,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也有好心的,让位给他,让他到前面去。叶沉摇摇头,不领情。
      刘珂知道,他们这类人,有很敏感的内心,以及壁垒般的自尊。她甚至看过新闻,有的过激的残障人士,会彻底隔绝与健全人的来往。有新闻记者来采访,也是一律拒绝。
      该庆幸的是,叶沉没发展到那种地步。

      教师队伍人少些,刘珂很快打到了两份饭,找了空座位放下餐盘,到队伍里,伸手拍了拍叶沉。
      叶沉疑惑地看着她,似乎是对她没有印象了。也是,那天他只是匆匆瞥过她一眼。
      刘珂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叶沉没能力赶在下课的点飞奔来食堂,阿姨打饭又慢,队伍还很长,不知还要等多久。他犹豫一下,就走出了队伍。
      刘珂将他带到放下餐盘的位置,说:“我多打了一份,你吃吧。”
      叶沉摇头:“我不用,”顿了顿,又说,“谢谢老师。”
      其实刘珂长得年轻,混在学生堆里,也不突兀。他能辩出她是老师,是因为她没穿校服,又穿了高跟鞋吧。

      刘珂按着他的肩膀,不容置喙地说:“你不吃只能倒掉,多浪费啊,吃吧。”这么一说,还有点老师的威严。
      她知道,叶沉又不蠢,不可能相信她的说辞。她只好半强迫地,拉他坐下吃饭。

      叶沉洗过的调羹就在手里,他迟疑地看着她,她开始吃起来,含混不清地说:“吃吧。”
      教师餐肉多,还有一碗盛在不锈钢小碗里的冬瓜汤,也没那么难吃。叶沉舀了两口饭,慢慢地吃着。
      他撑着桌面坐下来,将拐杖靠在旁边。吃饭很斯文,安安静静的,却也挑食,胡萝卜丁、辣椒被扒到一边,他只吃里面的肉。
      刘珂看见,笑了:“别不吃胡萝卜啊,多有营养。”
      他看了她一眼,吃了两口,露出嫌弃的表情。不算明显,但刘珂看出来了。
      她觉得,他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淡。出事之前,也是阳光、积极、健康的大男孩吧。
      就像晴朗的天一下子暗下来,人总会慌的。他还没有适应黑暗。

      这天太阳毒辣刺目,食堂里阴暗许多,空气闷热溽湿,弥漫着食堂特有的气味。桌子没擦干净,油腻腻的,手臂搁在上面,黏巴巴的,极不舒服。
      刘珂看着对面的男孩,头发很软,额上冒了汗,晶亮的。她不禁想,一个男生,怎么这么白呢。想是,许久没出门过的缘故。

      叶沉用拐杖并不十分熟练,像刘珂之前看到的,他会对区区几阶台阶发愁。
      为了倒掉残留的汤和饭,叶沉得借拐杖撑起身子,然后弯腰去端盘子,一不留神,汤就会洒出来。
      刘珂抢先端起盘子:“我帮你倒吧。”
      叶沉没再跟她抢,低下头,跟在她身后。
      刘珂个子不高,把餐盘放上推车时,腰弯下去,头发滑到一边。叶沉居高临下地觑着。
      去水池洗了勺子,洗了手,两人顺着一道坡,往教学楼走。旁边走过的,都是穿黑白校服的学生。
      阳光照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整个学校像是被打了强光,显得格外不真实。脸、胳膊、头顶晒得发烫。人似乎也有气无力。

      刘珂问他:“你看过《我与地坛》吗?史铁生那篇著名的散文。”
      叶沉摇头。他知道史铁生是什么人,但并未看过他的作品。他截肢以后,下意识地避开了与残疾有关的所有事和人。
      每次看到,心里就像有根细细的弦,在嗡嗡地、颤颤巍巍地共鸣,并不美妙,反而像是拉锯子一样,下下都是凌迟。
      姑且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

      她对他说:“有句我很喜欢的话,是这样的:
      “‘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叶沉看着她离开,灼亮的阳光映得她发丝变成令人眩目的金色。
      那道金色一晃而过。消失的刹那,他竟有些失望。

      他大概就是那个演员吧。命运是绑匪。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皆为观众。总有聪明的观众由外及里地窥探他的隐秘的心思。
      他也曾忘记了生存的意义。生命还有什么意思?那时的父母,被他用语言、行为无数次地伤害。冷静下来后,才平静地接受了现实。父母总要坚强些,比他冷静地早,可他们是否也会被他逼到绝境过?那天,母亲给赵凌塞红包,他不是没看见。他们也是台上配合他演戏的人啊。
      那么,她是想接近舞台,还是在阁楼上,远远旁观?

      他曾在夜深阒静无人的时候,抚摸过那残肢。那一刻的震撼与惊恐至今仍能使他心口激荡。
      温热,凹凸不平,似能触到凸起的骨头的尖锐。肉的柔软,和骨的尖锐,那样不协调。
      他动作很轻。有种,蚂蚁在爬的酥痒漫过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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