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宁皇后》西山之月

3、第三章

　　黄昏近，夜幕临。

　　葛府别院廊下人影匆匆，经过午时一场威慑后，丫鬟小厮个个都安分得很，谨守分内之事，不敢再随意乱嚼舌根。

　　廊外秋雨渐停，时不时滴答下几滴打落在栏沿上，溅入地上水坑中，荡起一小圈水纹。孙婆子留下的血迹，早被秋雨洗涮了个干净。

　　唰唰声响，一个小厮正拿笤帚打扫庭院中堆积的黄叶，将多余的积水，赶至石板下的水道，留出光洁的地面，供人行走。

　　“奴婢见过钰小姐。”一个眉目清秀，瞧着斯文利落的丫头，跪伏在后院廊下。

　　葛钰没看她，自顾望着园中开着几朵稀疏的秋海棠，也直接坐在地上，并不管入了秋的青石砖是否寒凉。

　　一跪一坐两人，静谧异常。

　　“跪我做什么？”

　　隔了好一会，葛钰打破沉静：“转告你们大小姐，我不会搬的，这里很好，叫她别费心思了。”

　　“奴婢是林管家挑选过来服侍钰小姐的，不是大小姐的人。”

　　“林总管……”葛钰轻念，“哦，就是王嬷嬷的妹夫？”

　　那丫头垂着眉目，没有接话。

　　“我从来不是什么钰小姐，也不需要人伺候，你走吧。”

　　“奴婢的命已是钰小姐的，无处可去。”那丫头抿了抿唇。

　　葛钰抬了抬眼，望向她：“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

　　锦帛抬起眉眼，朝那钰小姐对视一瞬，又低下头，“林总管是这样告诉奴婢的，让奴婢一定好生伺候好小姐。从今往后，小姐让奴婢生，奴婢便生，小姐让奴婢死，奴婢便死。”

　　葛钰从地上站起来，打量那丫鬟：“你听谁的吩咐？”

　　“小姐的。”

　　“葛大人派你来的？”

　　“不是，主子的事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听从林总管的调派。”

　　听着毫不显露的回答，葛钰沉默了一会儿：“我无权无势，过些日子……说不定还会被送去归宁与人为妾室，你……也愿跟我？”

　　“这是奴婢身契，请小姐过目。”

　　葛钰接过那丫鬟手中的折纸，匆匆溜了一眼，被契书上鲜红的印记一刺，暮地油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都是命不由己。

　　“你叫锦帛？”葛钰晃见契书姓氏一栏。

　　“是，”锦帛抬头，想了想又道：“奴婢家世代与人织锦，从祖父辈便改了锦姓，至于‘帛’字，或许是奴婢爹娘想盼着，让自个女儿将来活得富贵些。”

　　“你起来。”

　　说着，葛钰伸出右手想拉她一把。锦帛不敢，忙缩了手，自己扶着栏沿站起来，跪了良久的双腿有些生麻。不等她站定，葛钰又道：“我不管你有无居心，说的是真是假，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或留或走都随你……还有，这身契你也自己收着，我没精神、也没地儿替你保管。”

　　葛钰不等她回应，将契书折纸塞在她手中，便独自进了屋。

　　***

　　正当孝期，葛钰并无什么食欲，晚上随意对付吃了两块点心。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正一幕幕地回想白天事情的始末。

　　虽不想认同，但不得不承认，葛筱云今日对她万分客气，必定与她那名义爹的态度有关。

　　许是娘突然离去，让他内心感到了愧疚不安——

　　不！

　　这种想法一生，葛钰立刻止了思绪。他葛廷之抛妻弃子，另娶权贵之女，任由她们母女在淮安苦等，不闻不问！如此心肝之人，会有良心愧疚不安？但凡表现一点儿，阿娘也不至于心郁成疾，早早离了她去。

　　葛钰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恨吗？

　　当然！

　　阿娘是怎么走的，有多少遗憾悔恨，她瞧得清清楚楚！那人薄情寡义，嗜权如命，打她们母女来了易安，这座别院又踏足过几回？！

　　可曾几何时，她也如一般孩童渴求过若有父亲的生活……好如淮安邻家，阿春爹给阿春扎丫髻，虽然扎得别别扭扭；还有山子叔将沈小山管得规矩服帖，见着他爹，便如老鼠对上猫儿……但阿娘不提一字，她便装作不知，所有的不解全自个儿咽下。

　　因为她知道，她问了，阿娘会伤心。

　　没来易安前，尚能骗一骗自己。虽不至于像儿时对‘父亲’还留有一两分憧憬，但也绝不像如今境地：阿娘没了，而她对那位葛大人除了恨，也唯有恨了！

　　葛钰睁着眼一夜无眠。当第一缕晨光透入室内，洒落在窗前书案时，门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随后房门被人敲响。

　　“小姐……”

　　葛钰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开门，“是你。”敲门的正是昨夜的锦帛。

　　葛钰问：“有事？”

　　锦帛先是屈膝请了个安，才道：“孙婆子死了！”

　　葛钰眉头轻皱，这么突然，“没请大夫？”

　　锦帛回：“大小姐罚下的，谁敢请。昨儿青荷姑娘回府前吩咐了，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葛钰瞧她抿抿嘴，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锦帛看葛钰一眼，顿了顿：“……王嬷嬷也死了！”

　　这次葛钰眉头皱得更紧了。

　　很意外，若说孙婆子的死是重伤不治……那王嬷嬷不过被罚二十杖，以她在别院积威和她那妹夫大管家的身份，走走过场而已，绝不至于如同孙婆子也重伤不治。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你说清楚一些。”

　　“奴婢知道的也不是很尽详，今儿一早，新来的掌事大丫鬟遣人来报的，听说是昨夜三更时失足溺死在了莲池里。”

　　“失足？”

　　“是，”想了想，锦帛又道：“前来禀报的小丫头，是这样说。”

　　听完，葛钰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拒绝了锦帛伺候，自个儿去院中水缸打水洗漱，理清头绪，整理好衣襟仪容后，先是到旁边小灵堂给她母亲上一炷香，烧了些许纸钱，再静静地跪了一个时辰。

　　时光一分分流逝，锦帛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敢随意进屋，便立在门外一旁候着。

　　“走吧，”葛钰收拾好一切，唤着锦帛道：“停在哪里？”

　　锦帛一愣，才反应过来葛钰问的什么，“在外院！”

　　待葛钰二人到王嬷嬷停放的外院时，正巧新来的掌事大丫鬟青蔓也在，像是专程等着她们。

　　“钰小姐。”青蔓上前见安。

　　“听说王嬷嬷死得突然，特地来看看。”葛钰不动声色。

　　“钰小姐请，”青蔓后退半步，让出通道，边走边道：“昨夜三更时分，失足溺死在了棠园莲池里。”

　　棠园是这座小别院唯一一个独立院落，里面有一小片很深的莲池，葛钰记得在她与她娘刚从淮安来京时，她那名义爹过来住过一次，平日都空置着。

　　“有人目睹吗？”

　　“有。”青蔓作出一脸恭敬，“负责棠园轮值守夜的小厮毛三儿。因为昨晚丫鬟小厮大都忙着孙婆子的事，事发当时，就只有他一人瞧见了。”

　　死的巧不提，目击人也只有一个，当真巧得很。葛钰接着问：“可有异常情况？”

　　“这倒是不清楚，据毛三儿说，他就听见‘咚’地一声水响，看到水面上波纹滚滚，才知道是有人落水，当即便回禀了我这边。”

　　“如今季节，池深水寒，从安排人手打捞到打捞上岸，也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等看清落水人面貌后，才知道那是王嬷嬷。”

　　青蔓掀开盖着王嬷嬷尸首的白布，露出一张泡得发白比昨日午时更加肿胖的面目，两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跟要掉出来一样。

　　葛钰看了两眼，觉得浑身恶寒，就让青蔓放下了：“毛三儿可在？”

　　“他被林总管叫去问话了。”青蔓笑了笑：“王嬷嬷毕竟是葛府老人，虽说在钰小姐和姨夫人的事上有过失，但大小姐也处置过了，这无故失足丧命，主子们与林总管总是要问问的。”

　　葛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本来这事也不该她过问，总不能葛筱云给她三分面子，她还真当自己是葛家小姐了。左右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戏码。

　　“劳烦了。”葛钰对青蔓颔首，领着锦帛打算打道回去。

　　“钰小姐且等等。”青蔓出声，她没料及葛钰会离开的这么直接。

　　“还有事？”葛钰顿住脚。

　　“有一事差点忘了，府中那边传了话来，夫人请钰小姐今晚过去共用晚膳。车马青蔓已备下，待申时左右便可出发。”

　　葛钰冷眼打量这新来的掌事一眼，年纪不大，做事倒是周全得很，她淡淡笑了笑，“青蔓姑娘如何认为我会去呢？”

　　“奴婢只是做好分内之事，请钰小姐见谅。”

　　“好。”葛钰也不生气，将视线移到旁边一株青竹上，细盯着竹叶有些冷然道：“烦请姑娘转告，就说葛钰身在孝期，怕夫人触了晦气，实在是——不方便！”

　　“钰小姐如何决定，奴婢不敢置喙，”青蔓微微施礼，“但，淮安路远，深秋露重也不易长途跋涉，还望钰小姐三思而定。”

　　“好个淮安路远——”葛钰下意识攥紧双手，“威胁我？”

　　“奴婢不敢。”

　　“不敢？”葛钰松开紧攥的十指，忽地又笑了笑：“有什么不敢。什么主子配什么奴才，葛夫人这般好手段，青蔓姑娘也勿需自谦。”

　　“钰小姐是主，怎么说都可以。奴婢是仆，给钰小姐备车、传话是奴婢的本分。”

　　手都伸到她淮安祖父家去了。祸害了她和她娘还不够，如今阿娘已去，也给她安排了一桩‘好姻缘’，她葛夫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至于什么‘钰小姐是主’，这话根本扰不了葛钰心神，不是她的，她一分都不会沾染在手里：“我会去。不过，转告你们葛夫人，深秋露重，万莫因耗神过疲而转生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