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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琴声扰扰惊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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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营晚上的这一顿酒，原随云也叫了两三个出身儒将世家的年轻军官来作陪，军官们好奇江湖上的奇闻异事，班世萦也对军旅生涯颇感兴趣。大家年纪都不大，也没有介意彼此的身份，说起话来既轻松又有趣。原随云则极尽地主之谊，席间恰到好处的劝酒，把气氛调节的谑而不虐。班世萦原先担心的“臭男人们一喝起酒，什么脏的臭的都能挂在嘴边”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班世萦看这情景，心里又有些纳闷，难道她和楚留香之前错怪了原随云？难道原随云的本意是把这几个青年才俊引见给楚留香，所以才会邀请楚留香来天机营？看原随云和这几个军官相谈甚欢的样子，似乎他们交情不差。
班世萦酒量不太好，喝了几杯就有些晕了。她摇晃着站起来：“香帅，原公子，我出去散散步，醒醒酒。”
“恕之师妹小心，要不我让丁枫陪着你？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在军营里走动，也不方便。”原随云追着班世萦站起来。
“没事，我只是头有点晕，心里还明白着呢。”班世萦满不在意地笑道，接着把声音压低些，嘱咐道：“原公子，你这酒后劲太大。你自己注意点，别一高兴就喝得太多，不利保养。”
班世萦说完，摇摇晃晃地就往外走。原随云叫了她几声，她也没停下。
楚留香劝原随云道：“原少庄主不必担心恕之小友。若真的出了事，也是她发酒疯打了别人。”
外面夜风凉爽，星河高悬。班世萦胆子大，在天机营里随便散步。她不知道，天机营的角楼上，正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中，死死盯着她。
班世萦标志性的珍珠金发冠在黑夜中映着庭燎之火和星月之辉，发出柔和璀璨如同月华的微光。水蓝色的裙摆随风飘起。手里的明心灯随着轻快的步子一晃一晃。趁着酒兴，她还哼起了歌：“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这不是班世萦那个傻丫头，还能是谁！原随云为什么非要把她一起拖下水？
确定那就是班世萦的时候，方思明气恼地哼了一声。
记得在洛镇屋顶上，方思明一个人喝闷酒，被班世萦撞见。方思明因看见二丫被父亲虐待压榨，却转不过性来，不由得自伤身世。班世萦看出他有心事，问他在想什么。方思明不想直言，只说是想到了一位和二丫遭遇相似的故人。
这么容易拆穿的托词，班世萦到底都没听出来弦外之音。她陪着方思明喝了几口酒，就拉拉扯扯地拽着方思明要走：“你告诉我，那个故人在哪，我们一起劝劝他！我们现在就去……你这朋友，心眼太实了……天下不配当爹的多了去了。当了爹就什么都是对的了么？那岂不是随便生个孩子，这人就成了圣人了？既不是圣贤，又不是神仙，非要当做神明供着做什么……方思明，我知道你忙，你抽不出空来，我自己去劝也行……”
方思明被她烦的不行。但看着她这副动不动就要给人当大姐，甚至一副把他当成弟弟来照顾的架势，心里竟想起了曾经对他多有照顾，甚至可以说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华山高亚男师姐。当时喝着酒，他有些伤春悲秋，竟然也不忍心轰班世萦走。
最后方思明只好哄骗她：“我和这位故人早就失去联系。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班世萦听了颇为遗憾，坐在方思明身边发呆。当时大概也是酒劲上来了，班世萦没由来的开始哼歌。当时她唱的就是这首“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
虽说唱得不难听，但方思明实在是不胜其烦，最后酒也不喝了，把屋顶留给班世萦一个人吹风唱歌去。
方思明好几次都担心会不会在班世萦面前暴露了自己是万圣阁少主的身份，然而这位貌似目光如炬，才思敏捷的班女侠却奇迹般地错过了所有和他真实身份有关的线索，而且和他特别自来熟。方思明一直很纳闷，到底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弟弟或者师弟，还是她对所有年龄和他相仿的，都会把他们当成弟弟。
方思明觉得，班世萦这缺心眼的傻丫头，神经线条粗到|拔|出|来大概能当鞋带使。她在江湖上飘荡了许久，还没被人暗害致死，说不定真是应了“傻人有傻福”，“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这两句谚语。
可这次只怕她运气再好，也会被卷入不可收拾的乱局中。
他和原随云在天机营的这次合作，不是为了别的，乃是因为他的义父朱文圭近来心绪越来越不稳定，越来越忌恨当年朱棣的所谓“清君侧”，让他一夕之间从尊贵的皇子变成了阶下囚。朱文圭越来越急于报复，他想让现在的皇帝也尝一尝被人逼宫的滋味。因此他急躁地想要收服天机营，控制通往燕京一带甚至可以说是联络整个大明的交通要道。
说白了，朱文圭想谋反。
方思明奇怪原随云到底给朱文圭灌了什么迷魂汤，否则朱文圭怎么会看中许文武，认为他是起事的最好帮手？
更可怖的是，在义父朱文圭命令他和原随云一起策反或者威逼许文武之后，他和原随云商量具体对策，问原随云如何接近许文武，原随云轻飘飘地答道：“许文武是家父的旧识，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以游历为名接近许文武，甚至就住在天机营，他也不会起丝毫疑心。”
看着方思明长大的人，现在只有他的义父了。但方思明设想过，如果那些从他小时候开始就追随朱文圭的老部下们还在世，他对这些老部下一定会用看待旧友或者叔伯长辈一样的心态和礼数。从小疼爱他的长辈，原随云尚且能弃如敝履，随随便便当炮灰，万圣阁又何德何能，让原随云不背叛呢？
然而方思明并没有机会把这个顾虑告诉义父朱文圭。朱文圭一直在为他几次错过机会，没有杀死楚留香而不满。只怕他的疑问不仅不会让朱文圭怀疑原随云的居心，反而更让他本人坐实懦弱无能的罪名。
和原随云一起定下的威逼策反许文武的计划，每一步都让方思明心存疑虑。但他没有任何一条能拿得出手的理由公然怀疑反对原随云，比如——
“为什么要让楚留香来天机营？我们计划好了只是策反许文武。让楚留香来是节外生枝。”方思明知道原随云竟然写信邀请楚留香来天机营时，就质问过原随云。
“为了给方少阁主找到更多的对楚留香下手的机会。”原随云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真诚，“方少阁主放心，我会时刻告诉你楚留香的行踪，把他拖住。只要你想下手，我就会里应外合策应你。而你对许文武动手劝降的时候，我也会保证楚留香不会突然出现搅局。”
方思明不打算对楚留香下手，也不敢十分信任原随云。这些天，方思明一直在考虑如果楚留香果然赴约，如何能看住楚留香让他不能搅局，也同时让原随云没机会暗中作妖。直到今晚之前，方思明都不知道，班世萦也和楚留香一起来天机营了。
难道又是原随云的计划？为什么他非要班世萦在这里出现呢？班世萦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原随云到底想让她做什么？可是班世萦行事无比率性，即便是原随云，也未必能指挥或操控她。
军营中响起了铮铮淙淙的琴声。
这就是原随云配合方思明策反许文武的计划“先礼后兵”的一部分。所谓“先礼”，首先是方思明出面劝降，以“如今大明朝皇帝得国不正，天下应该重新尊奉建文帝”为由，劝说许文武加入万圣阁。当然，许文武的拒绝也很干脆：“永乐帝同样是太祖子孙，天命所归，且登基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现在天下不宜再起兵戈。”总之，即便同情建文帝，许文武依然情愿尊奉永乐帝和他的子孙。
讲理不成，就只能施压，那么就是“后兵”了。方思明撂下一句狠话，给许文武几天时间考虑，到时候不归降万圣阁，就把天机营变成人间地狱。而在等待的时间里，客居在天机营的原随云每夜以琴声扰动众人心智，引得众人举动癫狂错乱，让许文武知道，方思明会说到做到。
现在，随着琴声如涨潮时的海浪，一波一波渐渐高涨飞扬，班世萦的脚步也混乱起来。
“武维扬——”班世萦发出一声怒喝，手上聚起一团真气，汇入明心灯中，然而这团真气却向着一片空无一人的空地发出。
原随云的琴声扰动这所有人的心智，连班世萦也没能幸免。
方思明不想再看，转身从角楼上轻功跃下，身影如同一缕轻烟，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此时此刻，楚留香的头脑也有些恍惚，他记得刚刚是和原随云还有几个天机营的军官喝酒的。接着一个军官喝酒喝得太高兴，手舞足蹈，把桌上的酱碟打翻，泼脏了原随云的衣服。原随云出去更衣，接着便传来一阵琴声……
可是眼前的幻影又是怎么回事？楚留香似乎看见了自己被楚遗风收养时的情景：浑身是伤，神色悔恨痛惜的剑客看着因为冻饿惊吓而瑟瑟发抖的他，露出了一丝无奈又安慰的笑：“没事，我会给你一个家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努力集中精神，告诫自己现在的所见所感只是幻觉。他仿佛灵魂出窍一样，置身事外地感受、分析着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他记得以前闯荡江湖时，曾有云梦弟子机缘巧合下引他入梦，现在的感觉，就如同当时被引梦一样。
云梦？引梦术？
可是现在唯一的云梦弟子只有班世萦，而他又知道班世萦虽然学得引梦术，却最不喜欢使用。她曾自嘲说，别人的灯是用来引梦的，只有她的灯是用来打架和晚上查病房的。
如果不是班世萦，又是谁呢？
“义父……您放心我会替您找到您的亲生骨肉，待他如同自己的亲兄弟……”
不！这也是幻觉！
楚留香终于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苍茫夜色中，琴声依然似有似无。环顾四周，原本热闹的酒宴现在杯盘狼藉，地上有血液喷溅拖拽的痕迹，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而一起喝酒的军官不知所踪。
楚留香出门，很快发现班世萦神志不清的在角落里比划着什么，嘴里还念叨着“武维扬……你终于死了……云大哥，你的仇我终于了结了……”
楚留香点中班世萦的几道大穴，扣住她的脉门，强行灌入一股真气，班世萦猛醒过来，满头大汗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楚留香心里明白了几分：班世萦本身内功不弱，她本人也会引梦术。能发出让她也一同陷入幻觉的琴声，其人必然内功远在班世萦之上，且武功练得极为偏门。天机营的将士们虽然武功高强，但主要修行的是注重在阵中搏杀的外家功夫，且以招式简洁迅猛，即便初学者也容易上手为要，在内家心法上反而修行得不多，所以天机营的将士更容易被琴声扰乱五感。
弹琴之人不会是天机营里的将士，只可能是原随云。可是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琴声若有若无，似远似近，但将士们依然被琴声控制，双目血红失去理智地自相残杀。放任不管，只怕再过几个时辰，整个天机营就要被杀得无一活口。
“恕之小友，你去保护老将军。我去找弹琴之人。”
“好，香帅小心。”
这一夜，在缥缈的琴声中，班世萦打晕发狂的将士，守在许文武将军身边。听他讲军中变故的来历：那个黑袍银发的少年，让我归顺他父亲的万圣阁……
当天色重新微明，方思明踏过一夜层层点染的血迹，走入许文武的大帐时，正听见许文武对班世萦说：“此子目光阴鸷，定是不达目的不收手之人。你目光纯正，不该与他再有交集了，否则堕入泥潭，无人可救。”
方思明冷笑道：“许将军真是爱管着别人，班恕之与谁交好，轮不到你说话。”
可是，当班世萦一脸诧异地冲到方思明面前时，他却立刻知道，有些事情，在那一瞬间彻底改变了。班世萦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坦荡自在、自以为是地把他当成朋友了。
方思明从来不觉得班世萦是他的朋友。所谓“朋友”的关系，仅仅存在于班世萦的“幻想”中。然而，这个幻想却意味着偌大的江湖，有那么一个人像待朋友、待弟弟一样看待他。他甚至在有些时候，也可以允许自己假装有个朋友，若是心里闷了，可以找她一起吹风喝酒。
“方思明你干什么！”“你快过许老将军还有这些无辜的将士！”班世萦徒劳地想要阻止他。但是按照他之前制定的计划，如果许文武不归降，就不能继续活着。
如果现在有几坛酒，他能和班世萦坐下来聊聊，他知道班世萦一定会说万圣阁一介区区江湖门派竟然想要在几年之内逐鹿问鼎是痴人说梦，会说为了一个妄想而造作种种冤孽，根本不值——即便是现在，班世萦看着他的眼神，也分明是在说，只要你还没有铸下大错，我都愿意相信你并非恶人，我都会想办法帮你挽回事态。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义父的命令更重要的事情。但班世萦和义父的心愿相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甚至他本人都不确定这次即便成功策反许文武，义父的心愿是否就能实现。但只要是他义父的命令，他一定会去做。
杀许文武并不难，他对付过比许文武更棘手的对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班世萦的追问“方思明，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的朋友，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真是可笑，方思明竟然有些同情班世萦。为什么她心里还存着幻想？她真的以为，这世上都是好人，人即使作恶也有苦衷吗？
“我义父想要许文武这样的人才，可是他不肯归顺。不能为义父所用，就只好杀掉。违背我义父的命令，等于是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活路。”
班世萦闻言后目瞪口呆。
这傻丫头，明白了，就放手吧。已经在地狱里留了一席之地的人，哪里需要什么朋友？方思明继续步步紧逼：“现在你了解了我是什么样的人，这个‘朋友’你还要不要了？”
班世萦两眼噙泪，却对方思明笑了。那笑容仿佛方思明只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即使你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愿意放弃这段情谊。我相信我一定会把你拉回正途的。就算不行，我也当你是朋友。”
方思明怔住了。这傻丫头何苦如此执着呢？萍水相逢，遇见一个并不算朋友的人，何不顺其自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除非方思明不再属于万圣阁，或者班世萦成了万圣阁的人，否则他们注定会是敌人。就算班世萦依然固守着“我也当你是朋友”的幻想，但这个幻想还能持续多久？
方思明终于明白了。原随云特地把班世萦叫来，可能只是为了让他看看，那些“正常”的江湖人士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让他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盟友，永远也不会有。原来，这个江湖所能给他的最后一丝善意，合该尽于此时此地。
“你还真是傻。既如此，就请你转告楚留香。下月初一，我在明月山庄的废墟等着他。”
方思明说完离开了。
班世萦看着方思明的背影，愣在原地，片刻后，她再也忍不住，对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愤怒地哭着吼道：“方思明！你听好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没有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们这辈子不算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