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仲孟+熊彭短文合集》植物君

29、转乾坤（四）

　　内侍在天枢王身边伺候多年，颇有阅历。以前他一直觉得，众臣之中气性最大的当属苏尚卿，谁若在朝堂上拂他的意，当场痛毁极诋，叫那人颜面扫地，发起狠来连王上都不放在眼里。可在孟府门口站了将近两个时辰，又跟随失魂落魄的王上回到寝殿之后他发现，孟大人的气性说不定可与苏尚卿比肩。
　　不过这两个人生起气来是截然不同的。苏尚卿像只老山羊，直接用坚硬的角去攻击他人，将他人撞得头破血流。而孟大人像只小仓鼠，生气了只会躲进自己的小房子不出来，将食物和玩具放在门口讨好也全部被他踢出来，可对于王上来说，小仓鼠生气才是杀伤力最大的。
　　哎呀，一不小心对两位大人不敬了，恕罪恕罪。
　　孟大人这次是真气着了。其实对于在孟府门口站着这件事，王上并不觉得有多丢面子，以前公然穿着朝服在大门口当上小半日门神也是有过的，孟府周边举着各色商品叫卖的商贩也对此习以为常，压低声音继续做着生意。可这回怪就怪在，王上刚站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被孟府管家请了进去。内侍在门口引颈而望，心中焦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王上出来了，刚要多嘴打听一句，就被王上手里拿的东西吓得噤了声。
　　王上手中拿了炮竹一挂、喜烛一对和一个描了金边的大红喜字，听管家说，孟大人的意思是自己事务繁忙，王上选妃以及大婚两件喜事可能没空参与，故而先行送上这些东西以表祝贺。
　　王上怀着希望询问管家为何孟府会有这几样东西，得到了“孟大人几年前向同乡好友赠送新婚礼物时买多了”的回答。

　　所以说人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仲堃仪只因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便将自己推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唯一能拯救他的人还称病告假，半个月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名为慰问，实为讨好送过去的各式赏赐也被尽数退回。
　　这导致天枢王出席选妃仪式时的表情极为僵硬，甚至可以说有些滑稽。
　　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腰板挺得笔直，这看上去是为了彰显王室威仪，实则是想尽力与堂下跪着的诸位“佳丽”拉开距离，尤其是第一排那位苏尚卿堂弟家的“掌上明珠”，这位何止能与两个苏瀚相抵，将平时跟在他身后的那两排内侍堆在一起估计才能打个平手。这么一坨肥得流油的肉竟然放在最前排，后面的一整列都被遮得死死的。
　　苏瀚难得一脸喜气洋洋地出现在他面前，给内侍使了眼色命其端出一盘剔透无暇的美玉，捋着山羊胡笑道：“今日各位符合条件的候选人已全部到场，王上尽管挑选，若对哪位佳人有意，便将玉如意相赐，获得如意的人会留在王宫内等待册封。”
　　仲堃仪向托盘里打眼一看，确实都是上好的玉石打造的，可他事前并没有接到国库用度的申请，可见苏瀚这家伙为达目的不仅下了功夫，还付出了财力。啧啧，这些如意还细心地分了大小呢，最大的仅有一柄，玉面上细致地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将这柄如意送出，后面只怕会麻烦不断吧。

　　苏瀚见天枢王只是拿着如意在手中把玩，对下面跪成一片的候选人兴趣缺缺，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道：“王上，对佳人们有何问题要问？他们都在等您发话呢。”
　　急什么？本王这不是正在想么。仲堃仪慢吞吞放下如意，苦恼地看着堂下所谓“桃花玉面仪态万方的美人”们。不管他心里乐不乐意，程序总是要走一下的，不然第二天又要有朝臣苦口婆心地跟他强调君无戏言的道理了。
　　天枢王刚要开口，只见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位左右蠕动了一下，看样子应该是跪得久了想调整姿势，可这一动身上的肥肉便跟着颤抖，连特意定做的宽大衣袍都掩不住肚子上的两三道沟壑。仲堃仪恶心得差点呕出声，到嘴边的话临时变成了对苏瀚的质问：“这些人都是怎么筛出来的？”
　　苏瀚显然早有准备，和颜悦色地向他解释道：“佳人们想要进殿，需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出身足够高贵，配得上您的身份；二是年龄至少在十八以上，否则怕是冒冒失失不懂礼数；三是性情温和，能够与您琴瑟和鸣，而不是整日争吵。”
　　“行了行了。”仲堃仪对这段话烦得很，挥挥手打断苏瀚：“那么，若是本王在这些人中没有满意的，苏尚卿便再不能挑出其他人了？”
　　苏瀚听到这句，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王上，这些可都是我天枢最最优秀的佳人了，若这些人都入不了您的眼，那微臣还要再从哪儿给您找才貌双全的人选来啊！”
　　“哦？这么说本王今日还非得选出一个不可了？”仲堃仪危险地眯起眼睛，原来他以前一直都低估了苏瀚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这般口若悬河的才华与大言不惭的气势应该扔过越支山，去与遖宿那群蛮夷商谈两国大事啊。
　　苏尚卿没听出天枢王语气中的怒意，或许听出来了，但选择在关键时刻逼对方一把：“仪式既然已经办了，当然要有个结果，不然恐怕朝中大臣与百姓们听闻，会说您是诡谲多变、无情无义的君王。这玉如意最少也要送出一柄，且送了便不能反悔，王上若不喜欢这些人，大可以先安置在后宫……”
　　“劝谏”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原本萎靡在王座上，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的天枢王忽然将身体前倾，伸着脖子看向大门外，眼中神采飞扬，乍一看与夜晚的繁星别无二致。

　　能让天枢王露出这种情态的也只有那一人了。
　　苏瀚冷哼一声，脸拉得比自己的头发还长：“你这竖子不在府里待着，闯来此处作甚？王上选妃也是你一个外臣能参与的吗？”
　　“您和王上亲呐？那还选什么妃，您直接顶上啊。”对方毫不犹豫地一句话怼回，秀气的小脸上满满都是倔强。
　　仲堃仪一瞧他的表情心里就乐开了花，以他对这孩子的了解，接下来一定会有一件令他极其满意的大好事发生。屏蔽掉一旁聒噪的骂声和被少年的话吓得交头接耳的候选人们，天枢王冲绿衣少年一个劲儿地招手：来来来，过来这边。
　　孟章也不管规矩，直接大步踏上楼梯，在他面前站定。他握住垂在身侧的手腕将对方拉得更近，顺便调整位置，用对方的身子挡住下面一群妖魔鬼怪，笑意盈盈地问：“你这是想通什么？终于舍得出现在本王面前了。”
　　身前的小孩儿盯着两人挨在一起的膝盖沉默片刻，仿佛鼓足勇气一般轻轻吸一口气，道：“就是，王上那天晚上说的事情……”刚说了这么一点，两颊已然泛起红晕。
　　仲堃仪看孟章说到一半卡住，习惯性地想接上一句“哪天晚上啊？”来逗一逗他，可这个想法刚一形成便在脑袋里被扼杀。自己就是因为爱作死，才会被迫坐到这里面对一大群麻烦的，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再作了。他摆出知心大哥哥的样子循循善诱：“那天本王问你，你愿不愿意换一个能压得过苏尚卿的职位，你已经想好了？”
　　孟章点点头。内侍眼疾手快地抱住欲冲到两人面前的苏瀚的腿，一边叫喊着“苏尚卿息怒啊”一边给同伴使眼色，马上又有两人冲过来扒上苏瀚的另一条腿和胳膊。仲堃仪默默记下这三人的功劳，继续温柔地询问：“那么你的回答是？”
　　孟章脸红得堪比夏日熟透的樱桃：“我愿意。”
　　天枢王毫无形象地发出一串奇妙的笑声，下面跪着的“佳丽”们皆是一抖，随后起出满身的鸡皮疙瘩，有胆子大的偷偷抬起头仰视上方，看到身着金色华服的帝王从托盘中拿起一柄硕大的玉如意，塞进绿衣少年怀中后牵起那人的手匆匆离开大殿。

　　选妃仪式以这么一出作为结尾，苏瀚当然气得像点燃的鞭炮，他踢开扒在身上的三个人，怒气冲冲地来到天枢王的寝殿门口，看门的内侍拦不住他，他在大门上用力一推，然后发现门从里面锁住了。
　　苏尚卿扯着嗓子叫嚷：“王上！您刚刚那是何意？孟章那竖子连候选人的资格都没有！”
　　里面隐隐传来跑动的声音，天枢王似乎忙着做什么事情，抽空答了一句：“本王就是那个意思…...你跑什么？不是都答应了吗？”
　　苏瀚隔着门与其理论：“孟章出身低微，怎有资格获赐象征王后的如意？！”
　　“可如意已经送出去了，苏尚卿在仪式上还说过不能反悔。”里面一阵骚乱，一声短促的惊呼响起，紧跟着天枢王得意的语调：“可算让本王抓着了，乖乖就范吧…..不许打本王！”
　　“您就非这竖子不可吗？殿里那些人您看都没看过几眼呢！”苏瀚不依不饶。
　　这回里面连回答都没有了，苏尚卿竖着耳朵听，只听到意味不明的“唔唔”声。这种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换成天枢王带着笑意的言语：“可本王跟他已有过肌肤之亲了，苏尚卿难道要本王做始乱终弃之人吗？”
　　“什么时候有……唔！”另一个声音说到一半被阻止。
　　苏瀚大惊失色，两只眼睛睁得滚圆：“王上！您您您与他已经…..您不是在骗老臣吧？”
　　“当然不是！”刚刚的确亲到脸颊和嘴巴了啊，这不算“肌肤之亲”算什么？
　　苏瀚在寝殿门前气得发抖，无奈殿内二人始终没有开门的意思，还将他的叫喊无视得彻底，他最终只能留下一句“昏君！”，拂袖离去。

　　几日后，天枢王大婚，举国同庆。诸位大臣悉数到场祝贺，唯天枢尚卿未到，他被五花大绑丢到了羊圈里与一群老山羊比嗓子，且为保险起见，直到第二日中午人才被放出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