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仲孟+熊彭短文合集》植物君

26、转乾坤（一）【仲孟】

　　仲堃仪斜倚在王座上，懒洋洋地注视着跪在下首的身影。小孩儿本身就清瘦，放在宽大的外衣里也掩不住的纤细，此刻又在距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跪成小小的一团，打眼看去像街头卖艺的老人手中提着的人偶似的，不过材料一定是用了最名贵的羊脂白玉，又镶上最润泽的黑玛瑙作为双眸，才会如此讨人喜爱吧。
　　身着金色锦袍的人手持一本奏折，肘部搭在王座扶手上状似认真地阅读，实际上每读几个字便要抬眼瞄一下地上的人。那孩子把礼节做得齐备，即使上位者已经沉默许久，也绝不私自抬头。
　　小孩儿在的时候，仲堃仪从来无法真正读懂奏折的意思。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眼前还是相同的一列字。他干脆放下被捏得发皱的奏折，无奈道：
　　“早就叫你起来坐下，犯错请罪是礼，本王说的话就不是礼了？”
　　淡绿色的身影置若罔闻，照样低着头，用一贯诚恳的语气道：“微臣无能，未能救得苏师兄脱险，王上降罪以前不敢起身。”
　　这嗓子怎么有点哑？仲堃仪微微皱眉。不会是哭了吧？
　　轩昂的帝王站起来走到小孩儿身前，不顾君臣之礼蹲下身去看低垂着的脸。四目相对时，秀气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一双好看的眸子直直注视仲堃仪，好在里面没有蕴上泪珠。
　　仲堃仪冲他弯弯嘴角。看来小孩儿是路上颠簸吸了寒气，得叫几个医丞来给他看看。

　　孟章今日跪得久了些，膝盖隐隐作痛。以前那人顾念自己身体不好，总是简单地走了形式，便让自己坐下说话。如今倒也不是那人无情，是自己憋了一口气，执拗地不愿意起身。
　　好好的一队使团带出去，七零八落地回来，连尚卿苏翰的侄儿都莫名其妙地没了。这样大的罪责，反正他自己不承认，别人也是要强加在他身上的。毕竟他寒门出身，在朝中无依无凭，政见又与三大世族不合，如今苏家的公子死在他身边，别人自然有说不尽的闲言碎语。
　　总之一句话，不起来就是不起来。
　　就算你.....你这么近距离地看我.....我也不起来！
　　对方注视片刻，伸出一只手臂想把他拉起来，指尖刚刚碰到宽敞的袍袖，就见一人气势凌人地冲进屋内，连行礼都顾不上，对着他就是一句暴喝：“你还我侄儿命来！”
　　能在王上的宫殿内如此横行不法的人也只有苏翰一个了。仲堃仪被这一声嚎叫扰得头痛，劈手挡开苏翰去抓小孩儿衣领的手，冷静道：“苏尚卿稍安勿躁，在本王面前如此吼叫成何体统！”他嘴里在劝，其实手上已经下了力气，苏翰手腕被他一捏，立刻变了脸色，只是碍于面子不肯叫疼，没规没矩地挣脱出来站在一旁哼声。

　　“我侄儿与他一同出使，又一同遇刺。两人都不会武，凭什么我侄儿死了，他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那是因为你侄儿自我认知有偏差，也就是傻。孟章埋着头暗自嘀咕。
　　“这庶子定是使了什么花招，兴许我侄儿就是被他故意害死的！”苏翰指着小小的身影咄咄逼人，嚣张跋扈的声音像只聒噪的灰鹅。
　　仲堃仪嫌弃地别开目光，再一次伸手去拉孟章：“你起来说话，跟苏尚卿讲讲那天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拽了两下没拽起来，小孩儿在下面小幅度地反抗他。仲堃仪深深叹了口气，锐利的目光射向苏翰：
　　“苏尚卿想必已经仔细讯问过你侄儿的随从了，那天的情形，还有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你心中有数吧？”
　　苏翰表情微变，使团才刚刚回到天枢，这位在王宫里面，按理说没有那么快得知详情。自己本想添油加醋地把这次刺杀的主使往孟章身上引，但这一句话让他有些心虚，不知道对方知道了多少。
　　仲堃仪不管苏翰想什么，在离孟章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说道：“苏严死在出使途中，也算是为国捐躯，本王自会给他个好名头厚葬，更不会追究他途中犯下的罪。”他在此处轻敲两下桌子，制止住苏翰的质问，继续道：“不然他若是平安回来了，对同行使者欲行不轨的罪名，少说有七、八十板子，也不知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受不受得了。”

　　“王上何出此言？！我侄儿只是生性热情，在途中欲与同行者交好。就算言语肢体上有些逾越，但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怎么就是欲行不轨了呢？！”
　　苏翰被突然扣下来的罪名惊得瞪大双眼。他从没想过王上会用这个理由袒护孟章。苏严出发那天看孟章的眼神是有点难以言说，但那小子他了解，最多占占小便宜，不可能真的做出什么来。而且说句实话，论起不轨，他面前站着的这位怕是比他侄儿更有嫌疑吧。
　　仲堃仪摇摇头：“是不是你说了可不算，本王现在就可以叫证人来。你们苏家人不是一直自认国之栋梁吗？难道背上一个淫扰同僚的罪名下葬对你们来说也是一种荣耀？”
　　苏翰被仲堃仪明显的威胁激得火冒三丈，满腔愤怒憋在胸口急需发泄，偏偏在场的两人一个地位在他之上，另一个被周详地护着，哪个都惹不起，只能用力甩了袖子快步离开。
　　孟章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悄悄扭过头去看门口，看到那个可怖的背影已经小得如同一片榆树叶，才松下挺直的腰板，换成跪坐的姿势以缓解膝盖的疼痛。坐在他身边的人也卸下傲然的姿态，用先前无奈的语气道：“还不起来？”
　　小小的人儿用胳膊撑着地面，艰难地起身，这一动作发现小腿已经麻了，索性又坐回地上静等恢复，同时抬起头用黑亮的眸子注视仲堃仪。
　　我就坐一会儿，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仲堃仪轻啧一声，两步跨到孟章面前，双臂穿过腋下利落地把人架起来，放到自己刚刚坐的圈椅上。再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孟章对面，伸手给他揉腿。
　　天玑的典客署是怎么照顾人的！小孩儿去一趟都变轻了，等医丞来了再命其开个调养的方子出来。
　　天枢王手上揉着腿，心里转着小心思，嘴上也不闲着，跟个深宫的嬷嬷一样唠唠叨叨地数落孟章：“人已经帮你对付了，能不能给个笑脸？你说说你，在外受了委屈也不知道跟我告状，就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病倒了，本王还要带着成堆的奏折去你府上批。不，本王待会儿就差人去告诉你府里的下人，要是病了，直接卷上被子丢到本王这儿来养着！”
　　孟章被这人唠叨惯了，乖乖地低头听着不回答。出使的半个月里条件不佳，他又要处处提防苏严的骚扰，诸事都是亲力亲为，如今突然被他人细心地揉着小腿，略感不适应，但对方是天枢王上，他怕躲避时不小心踹到对方，只好尽量放松双腿，别别扭扭地道：“已经好了。”
　　仲堃仪放开他的小腿，又摸上膝盖：“跪了这么久疼不疼？进里屋去让本王看看肿了没。”说罢就要去搀扶他的胳膊。孟章赶紧一个劲儿摇头，连声说道“不疼不疼，微臣回府后自己查看即可。”
　　你别打我裤子的注意，那样我真的会踢你的！

　　仲堃仪见小孩儿态度坚决也就作罢，把双手从胳膊上挪到大腿上，上半身凑近孟章问出从刚才起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本王派去的人说那登徒子一路上对你动手动脚，他都做什么了？”
　　反正没说要扒我裤子。孟章在心里默默吐槽，面上安抚似的拍拍王上的肩膀：“也就是言语上出格了些，并未有太过分的动作，王上不用替微臣担心。”
　　“哦？那他说什么了？”天枢王不依不饶地又凑近一点。
　　这下孟章无法淡定了，苏严的一些话他想想就脸红，更别提学出来了，说不到一半他肯定会落荒而逃的。
　　仲堃仪看着面前泛起红霞的脸颊，心里对苏严更加厌恶。亏得他已经“为国捐躯”，不然自己都要忍不住借口“磨炼新臣”来给他找点事儿了。
　　小孩儿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样子是可爱，但一想到不是因为自己就不怎么开心了。仲堃仪直起身子，用叹息的口吻道：“罢了罢了，本王不逼你说。可你今天必须留在这儿让医丞看看你的嗓子和膝盖，晚上就睡在偏殿吧。”
　　面前的小人儿听到不用复述苏严的话松了一口气，但表情依然很纠结。仲堃仪正要问，就感觉小孩儿轻轻推了推自己搭在他大腿上的手，道：“王上，那个……少说七八十板。”
　　………
　　“你这孩子怎么养不熟呢？！他是谁本王是谁？！本王能跟苏严那登徒子相提并论吗？”仲堃仪有些气急败坏地捏孟章的脸蛋：“你今天说什么也不许走，本王继续批奏折，你自己搬把椅子坐本王旁边乖乖等医丞来！”
　　小孩儿“哦”了一声，抓着一把圈椅的椅背往王座方向拖，懂事地把椅子放在桌案右侧以便为他磨墨，仲堃仪嘴角翘起，回到主坐拿起方才没看完的奏折，只是这次的阅读速度更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