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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山海楼(10) ...

  •   三人坐在小桌边啃敏度带回来的早点,吃着吃着绯渊就发现神川脸色潮红。先前她以为神川是跑急了,结果坐这么一会他脸上的红晕非但没消,反而红得更厉害了。
      于是她不放心地摸了摸他脑门,“嘶”了一声:“我说你肯定得染风寒你刚还不信我。”
      神川躲了躲她的手,往敏度那边偏过去:“没事。”
      “往我这儿躲也没用,”一边的敏度顺手就按住了他的额头,“行了,待回我去给你买点药,让小二煎来了给你端上来。”
      “你就这儿休息吧,一会午饭也让人给你端上来,”绯渊将床铺里侧没用过的杯子扯出来拍了拍,“我和敏度得去把师傅的酒给找着,不然该回去晚了。”

      敏度和绯渊虽然看起来不怎么靠谱,实际上效率还是挺高。走后没多久店小二就把药给端上来了,他喝了药,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便觉得困。鞋都没来得及脱便脸朝下倒在绯渊临走前扯开的杯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他想起刚到山海楼那年,他也喝过这治风寒的药。

      神川就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被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勾醒。甫一睁眼就看见绯渊端着药推门进来,见他醒了,绯渊进来时就没把门关严实,让冷风溜进来透透气,一边把药递给神川,一边把她那个鹅黄色的糖袋子掏出来,说道:“师傅和敏度回来了,饭正煮着,出去坐会就开饭了。”
      他皱着眉喝完药,从绯渊摊开的手心里挑了颗糖含在嘴里,跟在她后头出了门。

      今天下了一整天雪,这会仍飘着小雪,院子边那小亭的青瓦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此时天已渐黑,苍山院别处都黑漆漆一片,只有这一方小亭里燃着灯火,里面坐了三两个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烛光照映下,能清楚的看见自深蓝近墨的天穹上飘摇而下的雪花,经过这院子时被火光染成暖黄色,绕着亭子温柔地打着旋。
      神川的视线最后落在前面的绯渊身上,她仍穿着一身红,如墨的长发上时不时挂上一两颗冰花,绯渊带着他不紧不慢地往亭子走去,神川不自觉伸手拉住了绯渊的袖子。

      绯渊转头看了他一眼,右手将神川的手从袖子上摘下来,放到自己左手里握住。对他轻轻一笑,又转头不再看他,牵着他一步一步向火光明亮处走去。
      神川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鼻子发酸,窝囊得想哭。很久之后再想起,他才恍然大悟,大概是终于有家可归的感觉吧。从这天起,他再想起“家”时,总会记起风雪夜那方漏风的小亭,一盏明明灭灭的灯,还有发丝上挂着冰花的绯渊。

      “你终于醒了,我们可就等你了!”两人刚踏进小亭,坐在位置上晃着腿的柳浪立刻出声抱怨起来。
      神川正要开口,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嗤笑:“臭小子年纪轻轻怎么就瞎了眼?没我做饭你吃个屁。”转头望去,是之前对他多有照顾的小师兄敏度,他两手都端着菜,此时正对柳浪翻着白眼。
      神川忙出去接了一个菜在手上,笑道:“小师兄。”
      敏度神色缓了缓,勉强对神川扯了个和颜悦色的笑。还没等神川说话,敏度又吊高了一边嘴角,冷哼道:“哟,二师姐挺闲啊,站在这儿不冷吗,”端着菜经过绯渊时,手晃了晃,菜汁差点泼到她身上,在绯渊躲闪的同时却立刻稳稳地收回手,笑道,“别站在门口啊,当心洒你身上了。”
      神川似乎能听见绯渊的磨牙声了,突然摸不准这两人的关系,坐在柳浪旁的华阳起身接过神川手上的盘子,无奈道:“不用管他们,他俩不斗嘴就上手,都闹着玩的,平时关系挺好。”
      敏度和绯渊几乎是同时啐了一口:“谁跟他关系好?”

      柳浪拍了拍自己左手边的空位置,向绯渊招招手:“阿姊坐这儿。”
      绯渊点点头,拍了拍神川的头:“过来,准备吃饭了。”
      神川跟着绯渊坐下后,敏度也挨着华阳坐了,一桌人也不动筷,刚刚还嚷着要吃饭的柳浪竟也没抱怨,没过一会,亭外远远走来一个灰蓝衣衫的人,虽然只看见身形,神川也觉得此人满身写着“仙风道骨”,这样的人他就见过一个,就是他那位连头发丝都飘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的师傅。

      果然听见柳浪朝那人吼了一嗓子:“师傅!快点!”
      华阳轻拍了一下他的背,无奈道:“没大没小。”
      国师踏进亭里时,一桌人都起了身,他连忙摆摆手,率先坐下说:“我来迟了,先罚一杯。”说罢,便爽快利落地喝干了杯子里早就倒好的酒。
      他一边将杯子递给华阳倒酒,一边打量着神川,道:“神川,你现在感觉可好些了?”见神川点点头,“你本来身体就不大好,该注意些的,”说着,国师又一筷子打掉绯渊准备夹给神川的肉,刚好掉进她自己碗里,“神川现在吃不得油腥。”
      神川瞥了一眼一旁的绯渊,在国师把肉打掉后,她只遗憾地看了神川一眼,随后几乎是面带喜色地将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本来不饿的神川这会突然有些想吃肉,盯着绯渊嘴边的油星子咽了咽口水,略艰难地点点头道:“知道了。”

      国师叮嘱神川几句之后,便和华阳几人闲聊起来,从山海楼的课业,一直聊到了边疆的兵乱。神川大多时候沉默地吃饭,听华阳和国师一本正经的谈话,敏度和绯渊斗嘴,还有柳浪“没大没小”的玩笑,只是在有人问到他时,简单应上两句。
      这亭子里弥漫着自然的熟悉感,让他觉得莫名安心,好像周围人的体温透过一线烛光触碰到了他被冻僵的手脚,忽然有了知觉似的。

      敏度手艺确实很好,一桌菜很快就吃光了,国师将酒坛整个倒过来,凑满了最后一杯酒。他看着神川笨拙地想帮着敏度和绯渊收拾桌子,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道: “绯渊先带神川和柳浪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绯渊一听这话就将手上的盘子叠到敏度手上那摞,顺手在敏度衣摆上擦了擦手,伸手牵过柳浪就道:“神川把盘子给你敏度师兄,咱们回去休息了。”
      神川看着敏度微微抽搐的嘴角,有些迟疑地问道:“早起?”
      “你的东西全置办好了,明天早起收拾个房间你都不干?还准备一直住我房间啊”柳浪抓着绯渊的手左右晃着,看样子对神川住了自己房间的事,还有些不满。
      神川愣了愣。
      国师看他还呆愣着,便耐心道:“你又不是我随便捡回来扫地的小乞丐,名字刻上山海楼名册的那天你就是沧浪国师的弟子了,自然该住到碧海阁同我们一起。”

      等绯渊和柳浪哼哧哼哧帮神川把东西搬进他的新房间,又哼哧哼哧帮他收拾好屋子离开,独自坐在一尘不染的小房间里,神川才有了实感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他的房间,今后许多年都将完全归他所有的方寸之地,好像忽然在虚无缥缈的云端踩上一块实地,诚惶诚恐的踏实。
      不知是不是病逐渐痊愈的缘故,神川在苍山院睡得很沉,每天都要睡到绯渊敲门给他端药的时辰,洗漱之后就坐在桌上等开饭,午后偶尔会坐在房檐下看华阳指导绯渊练剑,左右坐着啃红薯的敏度和柳浪,百无聊赖地等着下一顿饭。
      这样闲散的日子跟流水似的,被敏度拉着出门买东西的时候,神川才惊觉,原来已经是除夕了。

      这天的晚餐格外丰盛,国师喝的酒太烈,没多久就趴在了桌上,没了长辈无形的压力,几个师兄弟吃得格外开怀,最后连带着神川也吃得松了松腰带。一群人摊在桌上相顾无言许久,还是华阳率先站起来,将国师扶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道:“我送师傅回去休息,桌子明天再收拾,都早点回去了。”
      敏度闻言也起身,对从吃完饭起就一直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的绯渊笑了一下:“别看了,咱们是不是说好了,三十我洗碗,初一,”他伸手指了指绯渊,笑得更灿烂了,“你洗。”说罢便不再理脸色铁青的绯渊,悠闲地踱着步子走了。
      绯渊强忍下追上去踹两脚的冲动,将气撒在自己酒足饭饱打瞌睡的弟弟身上,一巴掌呼到柳浪后脑勺上,没好气地道:“把口水擦擦,回房再睡。”
      亭子里的人很快散了个干净。

      神川洗漱完便吹了灯,躺在床上却始终没有睡意,不知在黑暗中等了多久,窗外忽然一亮,接着便炸开了一道熟悉的响声——沧浪国土上的每一座城池,无论大小贫富,都会在除夕夜,由城中的掌事官,在某以特定地点燃放烟火,整夜一共燃放三次,最后一次会在子夜点燃,从前一年一直亮到新年的第一个时辰。这大概是唯一一样真正做到天子与庶民无二的事:除夕夜的火光无差别的照亮每一个仰望夜空的人,照亮每一份对新年的期冀。

      扶风那边也有这样的习俗,而缥碧郡的焰火每年都是在灵均王府点燃的。

      神川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起身把窗户打开了,前一次燃放恰好结束,整个夜空都漆黑一片,只有对面院墙上还有些微弱的光亮,在地上投射出灰蒙蒙的影子。
      等等,为什么地上会有人影?
      他心下一惊,立刻凝神往墙上望去,长发,衣服是……是红的。
      神川立刻松了一口气,在窗边看了片刻后,穿好衣服推门出去,临出门时他想了想,又折回去多拿了一件披风才往院子走去。

      绯渊把柳浪捯饬好扔上床就回房准备睡了,谁知晚上积了食,撑得睡不着,又看见外边开始放烟花了,索性提着灯笼又出门,在墙头坐着消食。等着第二轮烟花的时候,她老是觉得嘴里缺点什么,低头掏着随身带的糖袋,正找着,背后空无一人的院子突然传来一声:“绯渊。”
      绯渊惊惧地转头看过去,谁知才刚一转头,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第二轮的烟花大会开始了。

      神川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墙上绯渊的脸,她转过脸时,身边还只有一盏快要熄灭的灯笼,什么都看不分明。然而她背后突然有橘黄色的火星直冲天际,在浑然一体的夜色中炸开一道金黄的焰火,有一簇光被绯渊挡住一半,乍一看像是她红色的衣带在燃烧。
      这是神川第一次看清除夕夜的焰火,看清那颗火星是如何不顾一切地在黑暗中冲撞,然后在空中粉身碎骨,凭空将密不透风的黑夜撕裂,美得没有退路。
      一如绯渊身上热烈张扬的红衣。

      烟花不断坠落熄灭,又不断在空中绽放,将院子不断照亮,绯渊看清来人是神川后有些意外地道:“你也出来消食?”
      神川此刻方回了神,对绯渊笑了笑,走近两步,将手上的披风高高举起。
      绯渊没有立刻伸手,确认他确实把自己裹得够严实了,才将披风接过来,谁知她并没往身上披,而是随手放在一旁,朝地上的神川伸了手:“上来坐会?”
      神川在原地站了一会,犹豫着握住了绯渊的手,几乎是被她生拉硬扯带上了墙,摇摇晃晃半天才坐稳。
      “谢谢你的披风啊,”此时又静了下来,原来第二轮已经结束了,绯渊一边披上他带的披肩,一边道,“还有最后一次,放完就是新年了。”
      神川点完头才想起绯渊可能看不到,于是又“嗯”了一声。

      每次放烟花中间都会隔一阵,第三次因为要卡着午夜子时,故而拖得格外久,两人在墙上吹了好一会冷风,神川忽然小声道:“每年这个时候,缥碧郡也放焰火的。”
      绯渊转头:“嗯?”
      良久,旁边才传来回答的声音:“不过后来,她的病情加重,怕光又怕吵。灵均王府就没燃过烟花爆竹了。”
      “有时候她醒过来就会对我说,明年就好了。”神川的声音越来越低。
      绯渊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神川又道:“可现在连灵均王府都没了。”

      良久,绯渊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走过夜路吗?”
      旁边的人“嗯”了一声,绯渊继续道:“害怕吗?”
      神川想了想,答道:“有点。”
      “为什么?”绯渊又问。
      他有些扭头,有些疑惑地看向绯渊,不知道她忽然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太黑了,一个人在夜里待久了,不是畏惧就是倦怠,很快就走不下去了,可我觉得不然。”她将手伸到神川的头顶。

      神川仍是一脸茫然,绯渊放在他头上的手动了动,来回搓了一圈他的脑袋,搓完发现把他头发搓得像被炸过的似的,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过了一会才道:“你想啊,我每在黑暗里多待一刻,离天亮便近一刻,我只要朝前走,周围的天就会一点一点亮起来。那些白日里赶路的人,越走天越黑,那样才让人倦怠呢。”

      “你经历了多难以忍受的黑夜,就将迎来多令人欢喜的黎明,你只要记得自己正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即便周身都裹挟着黑暗,”绯渊似乎带着温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神川裹在披风里,只露出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绯渊,这时对方忽然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胸膛,一字一顿道,“你心里也总是天光大亮。”
      话音刚落,蔚城的夜空终于炸开最后一道焰火,这次的火光比前面的都亮,在离山海楼很近的地方炸开一簇银白色的光,神川甚至能听见火药在空中燃烧时发出的呼啸,一刹那,整个蔚城仿佛置于白昼。

      夜行人像穿越四季一样,从凛冽的冬夜里来,往晴暖的夏日中去,在看似无尽的苦难和折磨中艰难行走,总有一天会走到天明的。也许他注意不到如雪般缓慢消融的黑暗,却一定会看见像潮水般向他涌来的光明。像蔚城的焰火,不容拒绝地,蛮横地将黑暗撕裂。

      “新年快乐,小师弟。”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看书想去浪。(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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