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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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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耀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倘若这一次何律师没有联系他,他恐怕也不会回家。父母相继去世后,家里的房子就空了,前两年有社区工作者找到他说他家好像进了黄鼠狼,还有房产中介给他打电话说这两年人的思想都开放了,凶宅也有人买了,还有人专门想买凶宅,他可以趁此机会把房子出手。姜耀接了电话,通通不管不问,也不知黄鼠狼有没有在房子里安家,从飞机上下来,他觉得真成了廉宇那部电影的男主角,他回到了过去。
家里的门锁竟然都生锈了,姜耀拿一把破钥匙捅了半天才捅开,一进门,就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他把行李箱搁在门口,先环顾四周,还是保持三年前的样子,看来家里起码没有进过小偷,不过家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了。说来好笑,姜秉宽在世时,严格说是个社会活动家,不靠卖画为生,因而他的艺术价值缺乏检验,他死后,买他的画又变成他的同事朋友悼念他的方式,竟然供不应求,仍旧是掺水的艺术价值,在学校的那部分被姜耀自作主张捐了,谁爱看谁看去吧,也有在家里的一部分,姜耀把他们收拾起来,全压箱底了。
姜耀把沙发上蒙着的白布扯下来,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床单,上了楼,进了卧室,把床上盖着的布也扯下来,想了想,又去洗手间找了一条旧毛巾,毛巾的颜色很暗,他把毛巾打湿了,当抹布用,把卧室里的桌子,柜子,窗都擦了一遍。姜耀蹲在地上擦地,突然听到门吱呀响了一声,他抬起头,凝神听了一会,房子里鸦雀无声,他自言自语道,不会真闹鬼了吧,他站起来,走到父母的房间,里面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警察用白色胶带在床上圈起一个人形,还有墙上的血点,如今的颜色已经很暗了,几近黑色,血点旁边也贴了胶带,姜耀走过去,凑近了闻,只有灰尘的味道,他用手去抚摸,只能感受到墙壁本身凹凸不平的颗粒感,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姜耀去把这间主卧的窗帘拉开,阳光在一瞬间充斥了这间房间,他看见空气里漂浮着的灰尘,他捂住了鼻子,把窗户也打开了。
姜耀冷得厉害,他回到次卧,找到空调遥控器,空调竟然还没有坏,他低头鼓捣了一会,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毛毯,也不管脏不脏了,他迅速上床,缩进了被窝。他就这么睡着了。
姜耀是被电话吵醒的,他还是冷,恐怕卧室里的空调虽然没有坏,也算不上好,他哆哆嗦嗦地起床,在书桌上找到手机,接通了。
何律师问他:你几点到海市??姜耀揉揉眼睛,“我已经到过了。”
“怎么不告诉我?”
“太麻烦了。”姜耀说着,再次缩回到床上。
“你住哪里啊?”
“家里。”
何律师没话说了,欲言又止,姜耀就说:“家里也可以住的,我试了一下,水、电都能用,天然气也可以。”
何律师叹了口气说道:“你想住就住吧,你现在在家吗,我去接你,晚上一起吃过饭吧。”
姜耀其实不大愿意离开被窝,但他还想去超市买一床新被子回来,还是答应下来。何律师说家里地暖不能用说不定是总阀关上了,姜耀按照她教的办法在家里找了一圈,最终在储物间找到了地暖开关,储物间的电灯坏了,姜耀把手机的闪光灯打开,他伸手掰了一下,没掰动,把手机放到一边的椅子上,咬着牙又掰了一下,这次打开了,不知道这一次地暖能不能正常工作。
姜耀伸手摸手机,才发现椅子上放了东西,竟然是他高中时的笔记本,数学错题集,上面还有上课的时候画的数学老师肖像。姜耀举着手机看储藏室的架子,这间储藏室过去是姜秉宽专用的,放了大多是些美术用具,画笔,刻刀,已经干涸的颜料。姜耀从储藏室走出来,又来到妈妈的房间,妈妈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比他的房间还要小,他推开门,门又发出了吱呀的一声,看来刚刚是这里在响了,姜耀没有开灯,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个小小的单人床,一个柜子,一个书桌,他走到书桌前,想拉抽屉,抽屉还是上着锁。三年前,这个抽屉也像现在这样锁着,警方来家里把锁打开,把妈妈房间里的东西全部都收走了,后来没有发现什么关键证据,又都还了回来,只是一些口红,指甲油之类的东西,姜耀把他们重新收好,再次锁上,钥匙被他丢进了附近的人工湖里。
姜耀坐到床上。一坐到床上,他就觉得身体某个地方被打通了,他的魂魄,和妈妈的魂魄,他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三年前的夜晚,妈妈吃过饭,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就回到房间,当时她开灯了吗,她靠在床头,可能看了一会书,也可能没有看,她只是躺着。她躺到了凌晨三点,当时是夏天,她起了床,没有穿鞋,她先走到厨房,拿了平时切肉用的刀,刀背比较窄,非常锋利,她又上了楼,她推开主卧的门,又小心地关上,姜秉宽睡觉时不能有一点亮光,主卧装了很厚重的遮光窗帘,她在黑暗中走到床前,不知此时姜秉宽是否有所察觉,她举起刀,对准姜秉宽的脖子,狠刺了下去,一刀,两刀,她刺了足足二十六刀。尸检报告显示,第一刀就刺穿了姜秉宽的颈动脉,血喷涌而出,妈妈穿的睡裙作为关键证物在法庭上展示,那个时候姜秉宽看上去是什么样,他还能挣扎吗,妈妈刺了二十六刀后,把刀扔到了床上,她就坐到了姜秉宽的书桌前,对了,她那晚在自己房间里应该没有读书,所以她在杀人之后拿了一本姜秉宽的书读了,凶案现场,姜秉宽的书桌上放了一本摊开的书,地上的血脚印显示出她杀人后的行动,她把窗帘拉开了,她静静地读书,等待日出。
早上六点半,姜耀被闹钟叫醒,他照常起床,妈妈和姜秉宽的卧室房门都紧紧关着,姜耀就悄悄地下了楼,他自己热了牛奶和面包,然后出门上学去了。
楼下有人敲门,大概是何律师来了。
姜耀下楼开门,何律师一进来就打了个打喷嚏,姜耀笑笑,“你去车里等等吧,我马上就来。”
何律师摆摆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捂着口鼻,只留一双眼睛,她打量姜耀,她拍他的肩膀,“你长高了。”
“有吗?”姜耀也看看何律师,她没怎么变,头发剪的更短了,原来她爱戴一副无框眼镜,现在变成了黑框眼镜,眼镜框很大,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一的脸,姜耀说:“您还是跟原来一样年轻!”
何律师的嘴被盖住,声音有点闷闷的,“乱拍马屁,我都快退休了。”
房间里实在不宜说话,姜耀跑上楼拿衣服,何律师在底下朝他喊,搞不懂这地方怎么住人,你小心得哮喘。
姜耀就说,通通风就好了。
他们上了车,何律师问他:“你看我胖了没有?”
姜耀便打量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何律师便苦着脸道:“我胖了吧?”
他笑了,“胖了显富态啊,而且人胖了不容易长皱纹。”
何律师不吃他这一套,一路上她和姜耀交流了一套抗老经,姜耀听得云里雾里,接不上话,车开到餐厅的地下车库,何律师又问他:“你回来去给你妈扫墓了吗?”
“没有,在家睡了一觉。”姜耀说,“而且我妈哪有墓地啊,现在还在殡仪馆的骨灰存放处。”
何律师说:“那趁着这次回来买一个吧。”
“我觉得放殡仪馆也蛮好的,四周都有人,不会孤单。”
车开进车位,他们下了车,进入电梯,不知怎么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服务生带他们入座,姜耀对着桌布印花发呆的时候,何律师开口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姜耀想到廉月辉好像也这么说过,他笑了一下,歪歪头道:“别人也对我这么说过,我这个人好像有点重逢运。”
“这算什么运气啊?”
姜耀就说:“我坐地铁,走在路上,经常看见熟悉的面孔,去学校礼堂听讲座,有两次都和同一个人坐在一起,学校活动门口会有那种签到簿,好几次我的名字前面都是同一个人。”
何律师想了想,“你的生活作息规律,总在一个地方活动,确实和人偶遇的可能性比较大吧,你碰巧还比较敏锐。”
姜耀笑着摇摇头,“你把我说的好像名侦探柯南了。”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菜一点点上齐了,姜耀说最近老有房产中介打电话给他,劝他卖房子,还说现在专门有人要买这种房子做直播。
何律师问他:“你打算卖吗?”
“先放着吧。”
“那怎么急着想处理你父亲的画?”何律师剥了一只虾,“我还以为你缺钱。”
“我是缺钱啊。”姜耀苦着脸道,他把筷子放下,拿毛巾擦了擦手,“家里还有一些画,是没有展出过的,我想可能有人对这些画感兴趣,还是捐了吧。”
何律师也不吃了,她定定地看着姜耀,对他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姜耀瞪大眼睛,感觉很新奇:“好像我从生下来就没人这样夸过我。”
何律师哈哈大笑,他们又聊了点别的,何律师吐槽现在工作难做,委托人都是做好功课才来,找几个律师问一问,自己就能上庭打官司了,姜耀和她说正骨医院的顾客,很多老年人,有个老奶奶天天来和他们聊天,还给他们带吃的,后来有一阵子不来了,他们想难道是去世了吗,结果有天姜耀下班路过对面卖保健品的商店,发现这奶奶又去找别人聊天去了。
饭一直吃到快九点,何律师去洗手间了,姜耀把手机拿出来,看到廉月辉给他发消息,拍他送给姜耀那个手镯,他说:我才看到,你怎么把手镯又还回来了。
姜耀回:给你一个惊喜。
廉月辉问:什么时候还回来的?
姜耀撇撇嘴,回复他:上次去你家的时候。
那边显示廉月辉正在输入中,但姜耀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估计是又有人找他讲话了,过了好一会,廉月辉才回复:怎么又不卖了?
姜耀回:找人问过了,不值钱。他发过去,又发了一个生气的表情包。
廉月辉这次倒回的很快:你找哪个外行问的?
紧接着,他又发:我还有一个,我才发现,别人送了我一对。
姜耀就想这个别人肯定是廉月辉的恋人了,不然谁送镯子会送一对啊,廉月辉也太粗心了。他想回什么,何律师就回来了,姜耀便把手机扣在了桌子上。
何律师说:“走吧。”
他们一起走下楼,何律师对他说:“谈恋爱了吧?”?姜耀有点诧异,“怎么这么问?”
“刚刚看你一直在笑。”
姜耀摸摸自己的脸,“我笑了吗?”
何律师点点头,“一直在笑,我看了你好长时间。”
姜耀便皱起脸,抱怨道:“你干嘛偷看我。”
何律师自顾自走着,也不看他,“谈恋爱好啊,我也想谈恋爱。”
姜耀说:“你儿子都到了要早恋的年纪了吧。”
何律师回头看他,目光犀利,杀人一般,姜耀赶紧补上一句:“但你也有谈恋爱的权利。”
何律师哈哈大笑,喷出一团白气,姜耀想你也太喜怒无常了吧,他愣愣地看着她,慢慢也笑起来。
何律师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姜耀便很认真地想了想廉月辉。他才发现自己看不透,摸不准廉月辉,他是个谜一样的人,廉月辉和廉宇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吵来吵去,廉宇说他幼稚,就爱在言语上占上风,但他看过廉月辉打电话,他对别人不满意的时候,就沉下脸,一言不发,有的人生气的时候会提高音量,有的人会脸部充血,有的人会脸部肌肉发力,面目狰狞,廉月辉什么也没有,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他还发现廉月辉比以前爱生气了,他原来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最近却经常生气,他们一块去廉月辉朋友开的山庄玩,夜里下雪了,他晚上睡不着,就跑出去看雪,没带手机,其实就坐在别墅门口的亭子里,不知道廉月辉怎么醒了,还出来找他了,他好像跑了不远的路,看到姜耀后,一句话也不说,阴沉着脸过来拉姜耀的手,拽着姜耀往回走。姜耀才发觉他的手冰凉,姜耀想给他暖暖手,只可惜他自己的手也冰凉,他有点不好意思,拉着廉月辉的手道:“对不起啊。”
廉月辉不理他,直到进了室内,他问姜耀:“你半夜跑出去干嘛?”
“我睡不着啊。”姜耀陪着笑,“我应该给你留张字条的,对不起。”
廉月辉还是看着他,不说话,姜耀觉得他的怒气在一点点累积,进度条快要满的时候,廉月辉却轻飘飘道:“睡觉吧。”
姜耀只能乖乖回去,躺进被窝,廉月辉却是过了一会才过来,往他怀里扔了一个热水袋,便躺下睡了。姜耀暖和了一点,心里还记挂着廉月辉冰凉的手,他看廉月辉背对着他,好像睡着了,便去碰他的手,谁料被廉月辉一把攥住,姜耀怕再惹廉月辉生气,不敢挣开,他就只能保持这个奇怪的姿势睡着了,但第二天早上他醒来,他和廉月辉各自占据了一张大床的两边,中间的距离足以再躺一个人,他又怀疑昨晚是他做的梦。
那段旅程中,姜耀经常惹廉月辉生气,他觉得廉月辉要不是看外边冰天雪地,早就把他撵回去了,他还觉得廉月辉回家后肯定要把他甩了,但廉月辉也没有。姜耀便觉得廉月辉这个人是很善良的,何律师那句话应该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