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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缘(一) ...

  •   刘昭离世的时候,正是三九寒冬最寒冷之时。
      当日白天,汉家的使臣到达匈奴王廷,求见了她。

      使臣乃是汉宫之中侍奉数十年的老宦官。他犹记得面前的这位大长公主养在汉宫中时,是如何的光彩照人,又是如何的被整个宫廷上下捧在手心中宠爱呵护。岂料造化弄人,最娇贵的明珠偏偏生了个瓦砾命。她被遗弃在这苦寒之地、以柔弱之躯为家国阻拦风沙虎狼,已是整整一十九年了。

      按压下心中的不忍,使者哀哀泣求:“匈奴十万铁骑猛攻萧关,烽火通于长安,陛下起卧难安,求公主劝说大单于退兵!”

      这情形,倒是与当年自己被逼和亲之时一模一样。刘昭想。十九年了,汉家非但没有洗脱前辱,反叫历史重演。只是现如今,便是再出公主和亲也不能满足匈奴人的胃口了。“自前年陛下不听劝阻,执意杀废太子景,并牵连卫、苏、乌三位君侯及数百有功之将,便该知道会有今日之祸。”她微微冷笑。

      “陛下让臣转告公主,陛下他悔不当初,唯恨自己年少轻狂,被奸人蒙蔽误杀忠良。求公主体谅陛下,公主是陛下最亲的亲人,公主再不帮陛下,还有谁能帮陛下呢?”使臣叩首道。

      虽是隔了一十九年未见,但刘昭仍可以想象出自己的弟弟、当今的汉天子刘昌,说这话时是怎样一副惫赖的模样。以往在家时她每每对他心软,可如今她心如铁石:“请阁下回去禀奏陛下,刘昭数度为他偷窃匈奴军机阻挠匈奴军务,早已见弃于大单于。现下不说劝说大单于,便是见都见不到。委实是无能为力了。”

      “公主说笑了,大单于对公主恩宠隆重,如何会见弃?”使者兀自喋喋不休:“以公主的仙姿玉貌,只要与大单于陪个笑说句软话......”
      岂料尊贵端庄无比的刘昭一听这话竟勃然大怒,直把手中的茶盏摔到了地上:“放肆!”

      “是是是,臣失言,臣失言!”使者伏地请罪,却是迅速又构思了一套说辞:“便是公主不肯顾怜陛下和无数子民,总该顾怜梁王殿下吧?梁王殿下近年身子愈发差了,陛下虽尽心照料,但忧虑交加之下,难免不周。若是让梁王有何万一,公主您岂不后悔?”
      “你这是拿我父王来威胁我?”刘昭眼波一寒:“是陛下的意思?”

      “公主多虑了!”使者故作惊慌之色,又连连哀求:“梁王殿下亦乃陛下父亲,陛下如何敢不敬?臣如何敢不敬?只是求公主看在梁王的份儿上,劝大单于收兵吧!陛下还说,以后他必要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横扫大漠远逐匈奴,接公主回汉宫团聚!”
      “这话这四年里他说了多少遭了,我却只见朝局糜烂,一日不如一日!”刘昭叹息道。

      然使者巧言如簧又道:“纵然一时不能接回公主,等熬过这一阵,陛下要携梁王御驾亲临塞上阅兵,届时必寻机会让公主与梁王见上一面!”
      “当真?”刘昭听了这话,终究动容。

      使者走后,刘昭手捂住厚重衣衫下高隆的小腹,无力地伏倒案上。她已是三十二岁的年纪,之前又曾数度流胎,这一胎怀的甚是辛苦。
      这一胎原不该有的,她的身子早已不适合孕育胎儿。更何况她心中厌恶那单于俊岑至极,何尝愿意为他诞育子嗣。也是因为弟弟刘昌,数月前一次差不多的请求,俊岑的交换条件便是要刘昭为他生个孩子。

      可这个孩子,也不过阻拦了俊岑数月而已。国之大事,哪里是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便能阻拦住的。说到底,还是刘昌自己不争气。自四年前他们生身父亲汉光元帝刘岳离世,刘昌登基之后,施政不仁,汉家国势江河日下,匈奴才敢频动刀兵屡屡犯边。而今更是打到了距离长安不过七百里的萧关之下!

      刘昭早已对刘昌失望,可到底嗣父梁王是她的软肋。刘昌纵是有千错万错,却是对梁王极孝顺的。只这一点,自己也得帮他,更勿论,自己到底难舍故国。若是果真能如他所言,与父亲见上一面,那就更好了......如此想着,刘昭便挣扎再站起来。
      “来人,为我备车马。”她唤人。

      有人应声而入,“怎么,去哪儿啊?”来人傲慢无礼地道:“是去见大单于,劝他撤兵?我劝你省省吧。”
      这何尝是她的奴仆,却是大单于俊岑的正妻月影。刘昭的陪嫁太监赵迷儿尾随而入:“月影阏氏,大单于说过,不许对我家阏氏不敬。”

      “我家阏氏不过来与你家阏氏说两句话而已,如何叫不敬。”月影的侍女把他拦下。
      月影盛气凌人逼近刘昭:“我决不能容忍你再次阻碍我匈奴的大计!”
      “你想忍也得忍,不想忍,也得忍。”刘昭从容不惧。

      月影今日心情看着极好的样子,并不动气。“你是不是认定,只要你给大单于露个笑脸,矮下身段去让他痛快一回,他便会变成个傻子,你说什么都听?”她绕着她,缓缓走动:“也不看看你如今肚子这么大,肚中孩儿若是有知岂不羞臊!”
      刘昭听了她这话,本能地恶心。她强压住分毫不露,依旧端庄微笑:“我的孩儿若是知道他父亲对母亲如此言听计从,自然是欢喜的。”

      “是,这是你的本事,你好大本事。”月影伸手拨弄她案上摆设的玉树:“你这么大本事,怎不对着自己兄弟使去?反叫人把你捏扁揉圆,当成个傻子戏弄。”
      “你若是无事,我便不作陪了。”刘昭懒的听她废话,转身就要走。

      “我刚刚听汉地来的人说起件新鲜事。”月影提高声音:“说是汉宫中又薨了个贵人,不知怎地却是秘不发丧,这许多时日了只管锁在屋子里,偌大的一个承明殿都臭了呢!”
      刘昭猛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你说承明殿?!”

      “是呢。那薨了的贵人叫什么名号来着,瞧我这脑子。”月影拿腔作势地戳着自己脑袋:“叫个什么,梁王刘,刘峦?!”
      “你胡说!”刘昭的云淡风轻再不见影踪,手直指到月影脸上:“你休得诅咒我父亲!”

      “啊呀,我说这么耳熟,原来是你父亲啊!咦,你不是死了的老皇帝的女儿么?哦,对了,那个是亲父,这个是嗣父哦。”月影见她这样失态,心中舒爽:“如今你两个父亲一起去天国作伴啦,也省了孤单!”
      “你胡说,你住嘴!”刘昭竟是连自己身子都顾不得,扑上来要厮打月影。

      月影灵巧地避开她,又噼里啪啦道:“我只是听人说呢,说这梁王啊,原是个真傻子,吃饭都不会自己吃的。你那亲爹老皇帝,把他当宝供着,把你和你兄弟刘昌都过继给他,临死还因他自己的太子刘景对梁王不敬,特特废了,叫你兄弟继位登基。谁知道你这兄弟才是个真人才,老皇帝没死时候那个孝顺啊,待老皇帝死了他立稳了脚,立马把梁王扔猪圈里,叫他跟猪抢食去!啧啧,你们汉人素来骂我们匈奴人是野蛮人,我们再野蛮,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你胡说,你胡说!”她的话,如一个个惊雷在刘昭耳边炸响,炸的刘昭面无血色。
      “公主,不要听她胡言乱语气着自己的身子!”赵迷儿亦道。

      “好,你不信我,你们自己的人你总该信吧。”月影拍拍手:“把人带上来!”
      便有两人应声而入,抬了一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男子来。

      这人已经虚弱的脱了相,刘昭竟一眼没认出来。“公主,是守一!”还是赵迷儿先认出来,失口惊叫。
      “守一?守一是你?”刘昭心中的恐慌急剧扩大:守一是她父亲最忠心的侍卫,他绝不会,绝不会离开父亲半步的。除非父亲当真......

      守一闻声用力睁了睁眼睛:“昭昭公主,是你吗?”
      “守一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不在爹爹身边?你为何会伤成这样?”刘昭颤抖着问。

      守一眸光如将息的烛火,在刘昭面上浮沉:“公主,刘昌不孝,虐待王上,王上一月前,已,薨逝了。”
      刘昭瘫倒在地,她兀自不信,抓着守一追问:“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爹爹身子不是极好的吗,他怎么会?昌儿他,他对爹爹做什么了?他与我信中说的都是假的?!不,他,他怎会不孝,先帝不就是因为他孝顺才传位于他的吗?!”

      “先前的孝顺,都是假的。自登基后,前两三年根基未稳时还好,自去年大权在握,他便脱下了那层人皮。他骤然发动,将承明殿奴仆及臣的手下诛杀殆尽。臣孤身逃脱,设法营救王上只是不得。想与公主报信,报信人也皆被追杀。”回忆起当时惨状,守一张大着嘴喘息着:“而后他对王上的所作所为,臣不忍言......他将王上视若禽畜戏弄取乐......王上饥寒交迫,于上月一十三日大雪夜中离世。臣冲入宫中见到之时,雪已覆体三尺......”

      视若禽畜戏弄取乐......雪已覆体三尺......刘昭只觉着自己的心都被撕裂开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泪流满面却说不出话来,她用力喘息却喘不过气来,而有剧痛从小腹中开始蔓延。
      守一说了这么多话,眼看着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公主,走吧,不要再留在这里受苦了,公主,一切与你无关。”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说:“都是臣的错,有一件事,在臣心中藏了三十二年......”

      “阁下快别说了!”然赵迷儿发现刘昭的不妥,急急打断他:“公主有孕在身,听不得这样的话!公主,公主你如何了?”
      什么?守一闻言一惊,凝聚目力看去,果然见刘昭脸色白的不像活人。
      自己又做了错事.....守一惊悔之下,心志溃散,头一歪,骤然停止了呼吸。

      而刘昭浑然未觉。她突然急急站起往外走:“不,我不信。我要回家,我要回去见爹娘,爹娘说过要等我回去的......”
      “他们都已经死了,醒醒吧!”月影好整以暇道:“你的两对父母,他们都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了。还有你的兄弟们,废太子景,楚王昆,赵王晏,他们也都死了。这才几年功夫啊,死了这么多人,莫不成,都是和梁王一样,叫你的小皇帝兄弟给害死的吧?!哎呀呀,如此说来,费尽心机帮他的你,岂不是助纣为虐?!”

      刘昭的脚步无力地停下,事实上腹中的剧痛已经抽去了她身体的所有力量。“公主不要听!”赵迷儿抱住她,用力捂住她的耳朵。

      而月影还在说:“细想想你这也够可怜啊。自己一心想着报答家人保护家人,傻乎乎抢着来和亲。来到这边还一心一意为他们谋划,帮着他们算计了大单于多少回!算计来算计去,算计的自己失尽人心,这副身子也糟蹋的不成样子。到头来你什么都不曾拥有。你魂牵梦萦的亲人永世不得再见,你寄托重望的帝王欺骗你利用你,你搭上一生守护的故国一蹶不振。啧啧,你这一辈子,到底算什么啊?!”

      是啊,自己这一辈子,到底算什么啊!刘昭心防崩溃,捂头一声痛叫,复倒于地。月影低头看去,见有血水从她衣衫下奔涌流出。
      “快来人!传医士!”赵迷儿撕心裂肺地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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